窗棂上蓬蓬的夕颜花开了,像一个婴儿的胎毛,过不了时间的长河,就要脱落了。日暮时分就要往木桌补上一横,已经凑足六个歪歪斜斜的正字。
莫非安静的盘膝坐在屋子角落,今天他也闹累了。
一个月前,我在这间阁楼独自醒来。窗外的风景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如果我愿意成为一只滑翔的飞鼠,就可以跳到熟悉的花园。
高而远的天空挂着肥硕的白月亮,像一个酒徒的大肚子。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应声关上,闪进来一个人影,像纸片一样。纸片人穿着白袍子带着白色面具,那是一张白无常的面具,用红绸子缝了长舌头。
他带来了一盘窝窝头,用红釉盘子盛着,像刚割下来的少女的乳,鲜血淋漓芬芳四溢。
我惊骇无比,跌坐在地上。
他说,不知道能否称之为说,那是一种梦呓的腔调。“我是白无常,你可以叫我小白。”他把窝窝头放在我面前,有些示好的说道,“我自己做的,蒸的很透,芯都是软的。”
我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苍白修长有一种美术家神经质的美感。
白无常问我问题,却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他自顾自说道:“我有一个姐姐,她很聪明,所有人都夸她聪明。她三岁会背整本《诗经》,五岁会作诗,七岁就可以舌战群儒,把那些老匹夫羞的无地自容。我四岁时吃年糕还会噎住,六岁还是无法整根吞下菠菜,大人把手指探进我的口内,那些卡在喉管的菠菜扯出来,他们像一只蚯蚓自鸭脖子拔出来。我讨厌她,讨厌她的假好心。她不让我做任何事,不放心我做任何事。她自己却去把事情做好,好让人人对她歌功颂德。那些强盗毁了我的家园杀了我的家人,我不恨,但我恨她。一个无能保护自己的人没有权利拥有更多,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有她在,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的眼神怨毒的自面具后射过来,像猫科动物尖利的犬齿,一口一个血窟窿。
“你说她是不是该死呢。”他突然趋向我。
我泪流满面,无法开口。
他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迟疑的,像一只长满鳍忧伤的的鳟鱼。面具的外沿开始滴滴答答淌着水,他道:“我真恨她。恨她没有给我任何理由恨她。”
“她让我连恨她都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他颤抖的手有煨熟的山芋的温度,指尖却如龟壳般冰凉。这样一双手扼住我的脖子,沉默喧嚣的,冷静暴躁的姿态。
我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鹿皮靴子磨蹭地面发出的声响,眼眶有撕裂的疼痛。我的手不能自制的痉挛着,有不可名状的悲怅。
他突然烫手一样松开手,退后一边。他咬牙切齿:“我真恨她,她让我连杀她都办不到。恨一个人入骨,却无法手刃。她成心让我痛苦一辈子。”
他走了,背影像一团稀薄的瘴气,剧毒阴郁。
我自地上爬起,在屋里找了个角落,抵着背。捂着胸口,喃喃道:“喂,痛了吗?痛了吗?”
没有人回答。沉默是一场迟缓的凌迟。
翌日入夜后,白无常潜入屋中,他带来了昏迷的莫非。他瞥了眼桌上的窝窝头,开始火冒三丈。他的火气是扔进油锅里的盐,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为什么不吃?我亲手做的,你胆敢不吃。”他的声线有一种弦乐的可怜劲儿,“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我不做声,悲悯的凝视他。
他霍的将一盘窝窝头扫到地上。他突然嘻嘻笑着靠近我,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他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六岁那年我为我姐姐酿了一碗制鸩酒。以鸩羽拂之于上等好酒,酒色香味不变,而鸩毒尽入,喝之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经麻木,无痛而死。她没有喝,我终究没有让她喝。”
“但是我给他喝了。”他的手指突然向昏迷在的地的莫非,狂笑着出门。
我面如土色,使劲的摇醒莫非。他的眉毛拧在一起,眉间有一个小漩涡,和莫逸沉一样的小漩涡。他的眸子像一潭能浸溺人的幽潭,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意境。然后,他歇斯底里的在地上翻滚,嘶喊尖号。像一只搁浅的鲸鱼。来回用头去撞墙,碰出一头包,释迦摩尼一样。
像一部默片。
他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只怀孕的蝙蝠掠过屋檐,无声的尖叫让它躲过尖刻的檐角,斜刺里飞远了。好险,一尸两命。
黎明像一只哑掉的海豚,悄然而至。
莫非的绿眼珠子充血,像一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球。他咧着嘴无声的笑,眼泪径自留下来。我爬过去,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ωWW.chuanyue1.coΜ
莫非突然发起狂来,挥动双臂把我推开,像一场无声的暴雨。我背抵着墙,陷入角落,无望的看着他敲打自己的身体,企图扼死自己。
莫非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白无常说的对,折磨莫非会比折磨我自己,更让我痛苦。
白无常总在午夜出现,他同我说话,却不对我说话,他在说给记忆里的那个人听。他有的时候温顺的拿一盏跑马灯过来,撒娇一样的让我把灯挂起来。
三个人那么平静的抱膝坐在灯下。灯转了起来,闪过了贵妃醉酒、闪过了汉宫明妃、闪过了飞燕蹁跹、闪过了西子绾纱、闪过了红拂扑莹……
那么多悲剧女子的宿命。这是童年的旧物。
白无常让我说故事给他听,说的都是老故事。总是逢凶化吉,履险如麦,顺水推舟,剑合钗圆。听着听着,枕在我腿上睡着了。
醒来时,白无常总是慌不择路,逃窜出门。
今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夕颜花还未在黄昏的暖阳里凋零。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明明灭灭的火一直烧到天边,烤熟了一只肥的鹅、一只张牙舞爪的虎。我含笑着看着莫非,在莫非面前我总是尽量避免讲话。他乜斜倦眼,将一张纸撕碎在撕碎。没有理会我。
入夜,白无常摸进屋,带来了两个萨满法师狰狞的鬼面具,兴致极好的让我们陪着跳请神舞。我顺从的将面具戴上,莫非却抵死不从。白无常冷冷的看着他,要亲自给他戴上。
心下一沉,欲阻止已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地上的纸屑漫天飞舞,迷人双眼。莫非扼住了白无常的脖子,白无常的面具应声落地。那是一干燥的没有眼泪的脸。
我失声尖号,慌乱的摘下自己的面具,给他戴上。
莫非睃了我一眼,门外的侍卫听到声响,破门而入。所有兵器都对着我们,很快他们发现闪了白无常,忙把兵器放下。
我们在人群里移动,寒森森兵器的光映在我们的脸上。出了门,下楼梯,所有人亦步亦趋。到了花园,竟撞见到赶来的莫逸沉和吉冈安直。
吉冈安直讪笑,“五姨太和令郎好生活泼,侍卫们和他们闹着玩呢。”
莫非无声的张了张口。莫逸沉徒然面色:“吉冈先生,你对小儿未免下手太重,这玩笑开太大了。”
吉冈安直忙不迭摆手撇清,“安直纵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动莫先生的人一根寒毛,今日之事真是小孩子游戏玩过火了。我们那一位还在令郎手中呢。”
莫逸沉不响。
吉冈安直继续苦口婆心劝慰:“莫先生,请您考虑一下您与大日本帝国的合作。莫要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m.chuanyue1.com
莫逸沉冷笑:“在吉冈先生眼中,这只是小事。”
吉冈安直不悦:“莫先生,我们那位也吓得不轻。他何曾吃过这些苦头。”
我看了一眼嗷嗷乱叫的白无常,那张萨满法师的鬼脸谱画着一个历劫的恶鬼,扭曲的脸满是伤痛。心里变得柔软,还未怪罪,就开始原恕。他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适时的晕倒了。
睁开眼,已经到回到了上海莫府。不知不觉间,竟然飞渡了千山万水,隔着时间的长河,我回来了。
莫逸沉守在我的床边,吻一下我的手,含笑着问“醒了?”
莫逸沉扶我起身,将孔雀蓝的锁子锦靠枕让我靠着。我有些恍惚:“真的回家了吗?”
莫逸沉眼神温柔如水,微颔首。
我苦笑:“南柯一梦,世上已千年。”
莫逸沉问:“那个面具人是……”
我忙捂住莫逸沉的口,叹息:“我希望他真的只是一只鬼。”
冷不防,门被撞开,莫珍珠闯了进来。
莫逸沉不悦:“珍珠,进屋前要敲门,你不知道吗?”
莫珍珠一脸慌乱:“是的,父亲。女儿知道错了。”她踌躇着不知如果开口。
我道:“出什么事儿了?”
莫珍珠霍的跪地,呜咽道:“司徒昊被巡捕房抓起来,请您救救他。”
莫逸沉面上一寒:“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莫要和这种教书匠混在一起。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成日和革命党搅和在一起,迟早要出事的。”
莫珍珠饮泣:“父亲,这次您不出手,他就要被处死的。女儿求您救救他,不要见死不救。”
莫逸沉决绝:“珍珠,其他事,父亲可以答应你千万件,只是此事不成。他怂恿学生游行,这是反政府,你知道吗?死罪难饶的。”
莫珍珠歇斯底里的抱着莫逸沉的腿,哀号:“父亲,中国的希望在他,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我的希望也在他,我的一辈子的希望也在他,请您不要让他死,女儿不要他死……”莫珍珠扑过来拉我,“五姨太,你帮我求求情。家里也就你的话父亲还听的进去。你劝劝他……”
她的已经神志不清了。莫逸沉面色铁青,唤道:“管家,把二小姐带会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管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房内:“是的,老爷。”
“你们这么狠心,我自己想办法。我会救他出来的。”莫珍珠恨恨的甩开管家的手,夺门而出。眼神怨毒的要滴出见血封喉的毒液。
我一时语塞:“莫先生,我觉得此事……”
莫逸沉寒着脸:“此事你也不要插手。”
我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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