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才静静道：“我不是人，我是你的命运。”
她的皮肤透着白瓷的冷光，像一只无害的啮齿类动物。瞳孔漆黑，几乎没有眼白，边缘的一圈白，像夕阳余晖落的半点白影儿。
我失声尖号，惊怖异常。我的背抵着墙，肩胛骨像两只被按在地上的龟壳，嘎嘎作响。钱小才一点一点的爬向我，动作像盛夏的紫藤，不动声色的覆盖一切。我开始低声饮泣。从什么时候这个有着无知无畏眼神的女孩，出现在永寿宫。我将她养在身边。那些见血封喉的箭毒木，五毒根、番木鳖磨成了粉，被撒入人间珍馐。不待那些外来的暗箭，永寿宫自有一些温柔婉约的笑脸亲捧彩盒微作步，巧笑盈盈将这些剧毒无比的人家珍馐奉上来。我微笑着将它们都赏给钱小才，状似无意的眼神逡巡在那些扼腕的脸上。
没有她，我该死过千万次。
门被人悄悄的推开，一身黑衣的管家神出鬼没的出现蚊帐后。恭敬的问道：“五太太出什么事了？”
我一惊。方仔细打量来人。过分丰腴的的脸，像一块白面团砸在的地上露出的一点小凹凸，便是五官。身体却异常消瘦，黑色长衫空荡荡的，只有背上弓起的罗锅是饱满圆润的。
管家瞥了眼钱小才，低声道：“五太太受惊了。这个孩子叫钱小才，是府里的丫头。众人见她年幼，故都不大苛责，才养了现在的怪脾气。五太太海涵。”
我这是才发现，管家一直面无表情。只是龅牙，嘴角有有两颗圆痣，无意中也像是笑脸盈盈。只觉诡异异常。轻咳一声问：“这孩子是何时进府的？”
管家笃定的答道：“这孩子在莫府出生，从未离开。”
“你们退下吧。”我揉着眉头，无力道。
管家一把将将钱小才捞下床，向我毕恭毕敬的鞠了个躬退出门。房间安静像一汪深潭。莫家是新派人家，用的是自来电，点着朦胧的白炽灯。因是新婚夜，桌上点着一对描金的龙凤蜡烛。还是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意境。面上一烧，烦躁的翻了几次身，睡了过去，竟也一宿无梦。
天边刚泛鱼肚白，便醒过来在屋内走了一圈。连日在蕊红阁养成早起干活的习惯，我不惊苦笑，翻了个身，继续睡个回笼觉。恍惚中觉得哪里不对劲，沉吟半刻方忆起昨儿是我大婚。ωＷＷ.chuanyue1.coΜ
我唤了声，门口等候伺候的两个丫头便推门进屋。昨夜便有见过，吊骚眼小尖脸的是无双，丰腴白胖的是金珠儿。
我淡淡道：“老爷呢？”
两人对视一眼，金珠儿抢先答道：“回五太太，奴婢听管家说。昨日夜里，老爷昨日夜里接到南洋公司急电。今儿一早急匆匆坐轮船往南洋。”
我微颔首，吩咐道：“金珠儿，你去帮我冲一杯蜂蜜水。”
“是。”金珠儿退出门。
我微笑着看着若有所思的无双，“昨儿夜里老爷几时回屋的？”
无双冷汗淋淋下，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五太太饶命。昨日夜里，奴婢贪杯喝多了，并未留意到。”
我趋近她：“那老爷何时走的？”
无双几欲痛哭：“奴婢睡死过去，实在不知。”
我心中暗赞，这丫头好不机灵！莫逸沉昨夜根本就未回屋，他枉费良辰美景，令我这个新娘颜面丢尽。
“昨儿是好日子，多喝几杯是应该的。”我淡笑着扶起她。
正值金珠儿端着蜂蜜水进屋，不解的看着我们。我一笑，将手一指：“这个给无双喝吧！”话锋一转，谛视着无双，“怕你回头说多了话，嗓子干。”
无双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不禁冷笑，这种机灵的丫头，怎会轻易分给我这个新进门毫无地位的五姨太。
洗漱后，换上一件枣红起白点子的绸旗袍，外搭一件灰鼠毛褂子。丫头们扶我往正楼的饭厅。三姨太和莫珍珠已经叽叽咕咕的吵开了，见我走来了。三姨哎呦叫道：“妹妹今儿的旗袍花色真是精巧，那么多的白点子，看得我的眼晕。”
莫珍珠蹙之以鼻，“这是新近的花色，三姨太没见过了吧。胡蝶还有一摸一样的一件呢。”
百忙之中，仍不忘微笑。莫珍珠就是这点可爱，遇上三姨太的对头，什么人都要捧上天。
三姨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故作惊讶道：“竟没看出来是那件，这种花色也只胡蝶压得住，平常人穿着，倒不是人穿衣服，倒像衣服穿人。”
我粲然一笑：“可不是么，我原是不喜欢这个花色，怎奈老爷说这料子在莫府也就我配穿，硬是帮我定了件。我是半点反对的余地也没有。”
三姨太的冷笑：“妹妹新婚燕尔，老爷这么抛下妹妹独守空房。再回来时，只怕衣裳都旧了。”
一下切中我的软肋，我胃口顿失，强笑道：“先起还饿着，不知为何见了姐姐，反倒什么胃口都没了。妹妹先往小花园走走，二位继续。”
在三姨太杀人如麻的眼神中扶着小丫鬟出了厅，走过曲折的回廊。竟绕到了停车场，正赶上莫非开车出门。一瞥见我，便将车子停在我身侧，摇下车窗。扬眉道：“喂，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我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莫非自嘲似的笑笑：“你是老头子的女人，我同你说这个作甚？”
莫非撇撇嘴角，车子风驰电掣的开走，溅了我一身的泥巴星子。
一个月过去了，莫逸沉的没有回来，期间只发过一份电报保平安。莫府由一栋主楼和两栋侧楼组成，还有排裙楼。我每日只在屋内看书，除却吃饭时见到三姨太和莫珍珠，莫府的其他人都未打过照面。偶尔碰见开车去沪江大学上课的莫非，我微笑点头示意，也只会收到阴鸷如冰的眼神。穿书吧
我试图从下人口中套到莫非的母亲玛丽的事情，所有人都眼神闪烁语嫣不明。为了查到玛丽的情况，我觉定出府。莫府这种沪上名宅，里头的风流轶事自然有人乐得茶余饭后传颂。
我带上了无双出府，将最危险的东西留在目光所及之处，才最安全。
司机将车开到南京路，永新百货、永安百货、安安百货、先施百货。出门前，管家将一大叠钱交给我，是莫逸沉出差前留给我的。我把上海最大四个商场扫了个遍。无双提着大袋小袋，几乎走不了路，狼狈不堪。我冷冷看着她：“帮我把东西拿回车里，我还要去咖啡厅坐一会。”
无双唯唯诺诺的离开。
我走进咖啡厅，服务员殷情的帮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的扑进来，像一只清洗干净的黄金猎犬。我叹了口：“出来吧！”
坐在斜对面的男人缓缓的将报纸放下，对着我微笑。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迟疑着：“你嫁人了？”
“恩。”我点头。把玩着手上的一只钻戒，十克拉，小灯泡一样。
江离没有再说话，离开前将一个锦盒放在我桌上。柔轻道：“之前就想送你了，现在就当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是一块唐磨，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所费不赀。
回到家里，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来，丢进首饰盒。管家送了封信给我，说是北平的黄先生寄来的。我的心咯噔一下，凭退两个丫鬟。坐着回廊边上的石椅，小心翼翼的撕掉信封一角。只有一句旧诗，用蝇头小楷写着：情长话更短，思君夜难眠。
茫茫然的望向花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用一根细麻绳拴住一只麻雀的爪子，大力跺脚，惊得麻雀飞起，再用力扯绳子，将麻雀摔下。心里没来由的牵动一下，狠狠的疼了起来。开始感到惶惶然的恐惧，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吧。难道就这样完了。
我飞奔过去，从他手里抢过麻雀放生，歇斯底里的摇晃着这个小男孩。小男孩吃痛号哭起来，声音像被割断大动脉放血的猪崽子。
冷不防，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放开他。”
我惊醒过来，松了手。打量来人。一个少女穿着月白的旗袍，裹着银狐披肩，坐在轮椅上。高洁无暇，好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小男孩鼻涕横流的冲过去，扑到少女怀里，无限委屈的哀号。少女只是喃喃道：“福宝乖，福宝乖。”
我讪笑着欲上前解释。被健硕的丫头拦着：“五姨太请自重。”
少女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向那个丫头柔声道：“小石子，我们回去吧。”
“是，大小姐。”丫头恭敬答道，顺便呲牙瞪我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这位姑娘。”我已嚷出了声。
白衣少女没有回头。她恬静的像一株秋菊。
花丛一阵乱响，钻出个黑影。我唬了一大跳，却是钱小才。她理所当然的用沾满泥巴的手拉我，“我饿了，我要吃饭。”
我猛翻白眼，还是被钱小才牵去了南屋的厨房。日常府里的饭菜在东屋的大厨房，各房均有小厨房，平日南屋的厨房多是各房交代下来的蹲药煲汤只用。用的不多，十分洁净。
炉子上熬着人参鸡汤，香气扑鼻。钱小才只是嗅了嗅，便有继续往灶膛埋地瓜。我揶揄她：“今天转性了，美食当前，坐怀不乱。”
钱小才头也不回：“汤有毒。”
我不以为意，这个丫头疯言疯语惯了。无意间发现厨房外是一片药圃，刚刚在花园里遇见的白衣少女隐没在一片绿意盎然中，用小剪刀剪去枯叶。我不禁走出屋。
待到天光将隐，我才回过神来，忙悄然回厨房。
厨房的灯还未打开，钱小才已经离开了，厨房里有动静。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过来。躲在门后，凝视着一个老妇战战兢兢自怀中掏出一包粉末，倾倒在鸡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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