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春分,上海的天空依旧是老黄瓜的颜色。莫逸沉背对着我,整个人像要融化一般。酱紫的长衫便有了老照片的意境。
他的嗓音有一种低沉,不是疏疏落落的钢琴,也不是轻浮的梵阿铃,是商朝的钟鼓乐器,那时的五音叫:角、微、宫、商、羽。他说:“我已经老了,罗小姐。”
我动容:“莫先生。。。。。。”
莫逸沉兀自说下去:“而你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年轻女子,你让我起了贪念。”
我跌坐在沙发上。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做声不得。
莫逸沉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开始趋于平静:“我希望你能嫁给我,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我心里暗暗冷笑,这个男人的姨太太甚众,甚至包括我父亲曾经的姨太太。这一段说的这般驾轻就熟,他不会是生手。我霍的起身,欲夺门而去。
莫逸沉有些慌乱的回身,“对不起,我冒犯你了。但请你听我解释。”
我愤愤坐回沙发。
莫逸沉的声音徒然有些伤感了:“我亦希望像任何一个爱慕罗小姐的男人一样,用传统的方式追求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老人。我怕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你在一起。我的生命只剩下极短的时光。”
我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莫先生,您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您自己。”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开着冰凉坚硬雕花的铁门在拉上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叹息。它来自我心里。
新买的高跟鞋有些磨脚,索性脱下来拎在手中,隔着玻璃袜子,无数吸满潮气饱涨如绿色小珍珠的苔藓瞬间爆裂开来。有洋人的汽车经过,杂种男孩摇下车窗,轻浮的吹口哨。那些牵着蝴蝶犬的贵妇视若无睹自我身边优雅走过,她们关心宠物的爪子是否剪短,会否刮到皮沙发,多过于关心我的脚。
我蹒跚不已走在青石板路。慢慢的蹲下来,将脸埋在膝盖上。
我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也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莫逸沉看到我时,满眼抑制的惊喜,他道:“罗小姐,你能回来我很高兴。你有什么要求,我马上去安排。”
我徒然失笑:“我累了,等我想到再说吧!”
床很暖,被子很软,水很热,还有吃的饱。我觉得屈辱,这便是我目前最需要的,这不应该是少女的要求。少女应该娇滴滴的要一支霜淇凌或是一枚秀气的钻戒。
我回到蕊红阁,开始等待莫逸沉来接我。我日复一日的对着镜子练习:“江离,我要嫁人了。”
半个月后,婚期如初升的太阳理所当然的到了。江离还是没有没有回来。我大大呼出口气,不用再费尽心思解释了,心里却有种大石落地的失落。
莫逸沉在婚礼前一周将我接到华山路的别墅,粉饰成一个上流名媛。上海是时髦的城市,也是国内最早开始提倡文明结婚的地方。结婚那天,女佣一早便帮我打扮。长袖长裙的西式白纱,衣服是挖领蕾丝纱,裙子是乔其纱,绣着无数白纱胡蝶。头戴百合花冠,缀着四米长的白纱。
莫逸沉在来接新娘,别克轿车的车顶有十字披红的彩饰,四角彩球下垂,车篷前窗和车头拉上彩带、彩纸叠的绢花,车前车后用纸花拼了个大红?字。西乐队跟着,大铜鼓、小铜鼓、黑管、大小号响彻天空。Μ.chuanyue1.℃ōM
莫逸沉还是穿中式的蓝绸长袍、青缎马褂。马褂对襟三扣左边佩戴红绫裱褙大牡丹一朵,下配红绸带,上烫金字“新郎”。一见他我便笑了:“早知穿中式礼服。”
莫逸沉满意的笑:“你穿洋礼服好看。”
我别着脸,薄嗔,“哄人的。”
汽车缓缓驶回贾尔业爱路的莫府。租界里住的大都是达官贵人及他们的姨太太。人人自扫门前雪,隐忍克制,以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没有乡下巴子的好奇。这场婚礼就是自己一个人,我的热闹烫不到任何人。
莫府的迎亲队伍在门口等候。莫珍珠杀气腾腾的眼神越过莫逸沉扫射在我脸上,痛下杀手,招招致命。回头再和莫逸沉抱怨:“大太太近来身体不佳,不来观礼了,嘱我和您说一声。三姨太也不知哪去了,叫管家去请了。”
莫逸沉微颔首:“你哥哥呢?”
“他那活猴儿我可逮不着他。”莫珍珠耸肩,“这会子还不知道在哪哩?”
迎亲队里出现了个混血少年,和莫珍珠有几分相像。石膏雕塑一样的脸,沉郁郁的眉毛眼睛,清亮的眸子像芦苇荡,深不可测,微风拂过,方现得一方明澄的水。高个子,穿着整套的白西装,西装外套随性的搭在手腕上。先起左顾右盼,有种不耐烦的神气。意识到我在看他,便兀自走过来,上下打量我。
被他那双绿色眼睛一看,整个人像是热腾腾的粥自锅里溢出,管也管不住。心下一惊,
忙定了定神:“你这么盯着我,该不是当我是眼中钉吧!”
混血少年施施然道:“你是老头子的新娶的女人?”
我点点头。
混血少年淡淡道:“看来真成眼中钉了,怕是这辈子都拔不掉了,好当做一个永久的记纪念吧!”
莫逸沉回身看到混血少年,呲道:“臭小子,还记得回来。还记得今朝是什么日子吗?”
混血少年冷笑:“我又不是第一次错过你婚礼。”
莫逸沉气得浑身战簌:“你个逆子。”
混血少年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望向我:“这次选的女人倒是漂亮。”
莫珍珠唬得心惊肉跳,忙拉过混血少年,低声道:“莫非哥哥,少说两句吧,回头惹父亲生气,又要动手。”
我心下一惊,瞥了他一眼。
“哎呦呦,这是做甚?这天地还没拜,就急着闹洞房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三姨太扶着小丫头出现。胭脂红暗花旗袍,银狐披肩,倒和莫逸沉配成一套了。
莫逸沉只淡淡道:“还不是这个逆子给闹的,恨不得早一日气死我。”
三姨太捏着帕子掩嘴笑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成日家里的也是见惯了的,这会子一说,怕是吓到外人。”
莫珍珠冷笑:“三姨太说的外人是谁?五姨太可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女人。”
“这不还没过门嘛。”三姨太施施然睃了我眼,娇笑道:“我嘴笨舌拙的,好妹妹不要生气啊。”
我微笑:“姐姐见外了,妹妹我哪敢啊!我今儿见姐姐这般面善,倒像是旧相识。心里亲都来不及,只想着将来姐姐好教教我做人做事,这家里头里里外外的大小事也都跟着姐姐识见识见。只怕到时姐姐嫌我烦呢!”
三姨太亦极力敷衍着:“妹妹这张嘴,涂了蜜的,让人爱都爱不及。”
礼堂里有人来催。莫逸沉挽了我的手进去。我暗暗压着声音对莫逸沉咬耳朵:“刚刚见人欺负我,你也不帮忙,早知道就不嫁你了。”
莫逸沉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这么聪明,谁欺负的了你。真有事,我不会旁观。”
我恼的想掐他一下,又思虑着是否太过轻佻了,愤愤的垂下手。
花园铺着红地毯,一直到尽头是一个小湖,边上磊着白玫瑰扎的花塔,观礼的幼童趁着大人不留意,暗暗折下一朵花瓣丢在湖里,现在它像冰雪初融的小什刹海。粉红纱像夕阳余晖中的红云,牵牵扯扯枝枝蔓蔓的四处悬挂,几乎飞天。穿礼服的女宾们,姹紫嫣红的像一片春意盎然的草地。走在其中的男宾们,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色西装,是吃草才杂种山羊。
新娘的一袭白纱倒显得格格不入,一个大正午自棺材中爬起的幽魂,多少有些恍惚的。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我和莫逸沉踩着红毯徐徐向前,拥簇着的花海一般的宾客几乎要将我们淹没。我开始紧张起来,隔着白色丝光手套手心泛起一点温湿的潮气,像冬日呵在玻璃上的白气。
神父是一个俄国男人,微秃的卷发和大络腮胡的浅金色,像是洗旧的假貂皮。大鹰钩鼻泛着红,是个酒徒。他那种汪着水神情的眼睛,是酒精中毒的先兆。
我百无聊赖等着回答完那句我愿意,借着罩在头上的白纱打掩护,便又左顾右盼。m.chuanyue1.com
交换完戒指。宾客们涌过来,呐喊着往我们身上撒红绿纸屑。后面的人兜了前面的人一脸。
三姨太和莫珍珠在招呼宾客用茶点,目光所及不见莫非,也不见莫逸沉其他几位姨太太。乐队奏起一支跳舞曲,青年人开始陆续滑入舞池。上年纪的太太们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不屑眼神退到外围,嗑着瓜子,轻笑着话家常。时不时撇上一眼,便要嗟叹:“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
莫逸沉含笑着邀请我跳舞。
我眨眨眼:“莫先生,你会后悔的。”
跳的是狐步舞。以足踝、足底、掌趾的动作,完成升降起伏,反身、肩引导和倾斜。舞步流畅平滑,步幅宽大,舞态优雅从容飘逸,似行云流水。据说欧洲人当初便是模仿狸走姿而创作。
跳舞,我深得庄士郭真传。此刻像一只优雅的银狐。全场掌声雷动。
莫逸沉在我耳边低声道:“我有同你说过我是个爱嫉妒的老头子吗?”
我微抬下颚,挑衅的轻笑。
莫逸沉宠溺的凝视我:“我后悔了,罗小姐。全场的男人都盯着你看。我嫉妒的要发疯了。”
我涨红了面皮,别开脸。瞥见莫非坐在席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心里咯噔一下,像锁匙开锁的声音。
莫逸沉留意到我的异常,低声道:“累了吗?”
我顺理成章点点头。
莫逸沉黠促一笑。我会过意来,窘的无地自容。莫逸沉不以为意,向宾客请辞,扶我回房间。等在房间伺候的女佣见到我们,满眼诧异。我忙将催促莫逸沉回席,自己在房内窝着。几个女佣是不是暧昧无比的瞥我一眼,虎着脸将她们遣出屋,独自待在屋内昏昏欲睡。索性脱了高跟鞋,爬上床。睡意像一群暴徒,挡也挡不住。
黑暗中有人开门。一点一点的走近床铺。悄悄的爬上床,有双手轻轻的抚摸我的脸颊,柔软无骨。是一只孩子的手。
我募的睁开眼。只见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女孩坐在床头,小尖脸,乌圆眼睛。十分瘦小,穿一件半旧的夹棉红绫袍子,葱绿的绉绸裤子。
是钱小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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