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五雷轰顶，我错愕无比的瞪着莫逸沉。像一只被雷声惊呆的鹤。
莫逸沉十分歉疚的向我微笑。
莫珍珠的狐疑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终沉不住气，嚷道：“你怎么会和我父亲在一起？”
太匪夷所思了，我无法回答，旋身要走。脚下突然一空，蔚蓝无波的泳池像一面明镜在我眼前我瞬间撞碎。冰凉彻骨的水刹那间通过我的衣服，浸透我的身体。耳朵传来咕噜噜的水声，仿佛煮开一壶茶水。莫珍珠的尖叫声凄厉如削尖甘蔗般的声音破碎的头顶，被水隔绝。我奋力用脚踩水，挥动双手，潜自泳池另一端钻出水面，像一颗春笋。
八岁那年落水被救起，看着溥仪哭的跟泪人一样，我便努力学会了游泳。
莫珍珠像看见鬼魅一样，歇斯底里的吼：“我父亲还没上来，他跳下去救你，他不会游泳，沉下去了。”
我一愣。这种年纪的富人，怕死比怕穷更甚，哪会舍生救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莫珍珠见我发呆，气急败坏的脱了高跟鞋掷过来。我忙回魂潜下水，好在莫逸沉喝饱了水，晕乎乎的被我托起，要是求生本能发作，抱太紧，只好两人做水下鬼。
莫珍珠连连念佛，已泪如泉涌。莫逸沉咳了几声，将肺的积水吐了出来，笑容温润如玉：“看来年纪大了，真不好学青年人英雄救美，丢尽老脸，晚节不保呵。”
我不禁莞尔：“莫先生真会说笑。”
莫府的下人已经赶来，一脸惶恐的将主子抬走，莫逸沉回头嘱咐莫珍珠照顾好我。莫逸沉一行人刚离开，莫珍珠的巴掌就劈头盖下来，打得我一个趔趄，险些又跌进水中。莫珍珠咬牙切齿：“果然是窑子的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到处勾搭男人。今朝如若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要你十条贱命也不够。”
我自地上爬起，冷笑：“莫小姐真好涵养，忍到我救完人，方动手。”
莫珍珠恼羞成怒，劈头又是一巴掌。一阵脆响，却无疼痛，正纳闷，只见莫府管家不知何时档在中间。一脸恭敬：“二小姐，仔细手疼。”
莫珍珠冷哼一声，一巴掌打在管家脸上。管家和颜悦色的将脸又凑过去：“二小姐若还是气不过，请打左脸。”
莫珍珠狠狠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管家霍的跪在地上：“老爷让奴才来请姑娘，奴才来迟，姑娘受委屈了。”
我愕然，这种新式家庭，骨子里还是老派的。忙不迭道：“简直折杀我，老先生，您这是做甚？”m.chuanyue1.com
管家自地上爬起，毕恭毕敬道：“先生请您过去，请随我来。”
莫府的侧楼种植大片法国梧桐，风吹过，仿佛一群穿蓑衣的牧羊人经过。二楼的客房的床上整齐的放着干净衣裳，姜汁黄云绉旗袍，紫糕短袄，小羊皮高跟鞋。管家恭敬的退出门，两个丫头敲门进屋，一律拖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穿乳白色竹布褂子，细腿黑布裤。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眼中再是惊奇，面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热忱。
梳洗后，两人引我往二楼花厅。原木地板铺着淹没脚踝的伊朗羊毛地毯，红砖砌的壁炉点着红彤彤的炭火。欧式的红木家具，永远是春花绚烂的镂空雕花。屋里空无一人。沙发边有一本翻开的《圣经》“耶路撒冷的众女子阿，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下人送来一碗姜茶汤，厚地毯掩盖掉了脚步声，突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圣经》掉在地上，亦是悄无声息的。心里无端的委屈，被一个男人轻视的幽怨。这个人将我请来，却没有火急火燎赶来见我，端着可有可无的冷静姿态，这是对少女的至大侮辱。
我蜷缩在沙发上盹去了，罩着白棉纱台灯散发着冬日落日的暖意。我梦见溥仪伏在龙椅上睡去，胳膊粗的藤蔓植物肆无忌惮攀爬，碗口大的玫瑰骤然绽放。那些泛着绿光浸着毒汁的尖刺刺破溥仪的血肉，像饱满的石榴破裂，殷红的血液溢出。我泪流满面，却无法靠近。
脸颊一凉，双眼翁合。莫逸沉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他静静道：“第一次看到有人做梦这么花力气。”
我忙揩干眼泪：“莫先生让您笑话了。”
“你的名字是风连，可是《诗经》里一种白色小花？”莫逸沉淡笑。
“是的，可以随身佩戴，我常常希望有人能一直带着我行走天涯。”我有些懊恼问道，“莫先生，我很可笑吧？”
莫逸沉的眼睫有种沉郁的青灰色，他说：“不，你是可爱的孩子！”
我没好气：“莫先生，我不是孩子，我叫罗风连，一个大人，和您一样。”
“好的。罗小姐。”莫逸沉笑。
法式自鸣钟敲了三下，我矜持的起身，调整了个恰到好处，仿若老火鸡汤一样含蓄的眼神，“莫先生，待太久了，我要告辞了。”
莫逸沉含笑颔首起身送我到楼下，没有慰留。管家等在楼下，毕恭毕敬的向我问好，让我在小花园等候司机开车过来接我。来来回回走，跺着脚，那点寒冷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粗暴中带点心机。我呵着手，抬头望望二楼的窗户，灯还没熄。微微有些欢喜。
黑铁皮的汽车缓缓自驶进，是从一点淡黑的夜色抽出来的浓黑。我微笑着没有靠近，直到车子吱呀停在身侧，方微微垂下一点高贵眼球的余光。穿制服的司机年轻健硕，姿态优雅的下车帮我开车门。我故作惊讶的微笑道谢，弓身进去。车里坐着一个人，是莫逸沉，他换了已经剀司米大衣，儒雅超凡。我的眼睛有点湿，轻唤一声：“莫先生。又见面了。”
莫逸沉挑眉道：“是的，罗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咕咕的笑，像一只小鸽子。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像一道上好的墨色软绸做的衣裳。多少有些不自然，但是仍旧让人舒服。
车开进了清和里，我暗暗留心着莫逸沉的神色。他真的好风度，他的神色未变，一个眼神嘴角都没有。到了蕊红阁门口，他亲自帮我开车门，扶我下车。我进门前，莫逸沉开口了，他说：“罗小姐，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一愣。
莫逸沉叹息：“看来糟老头真的不该约会年轻女子。”
我忙不迭道：“可以。”
莫逸沉笑，有种得逞的得意：“什么时候？”
“啊？”我仿佛跌落云端，指着鼻子，不可置信：“莫先生您要约会我？如果是的话，明天。”
“好。明天中午我来接你。”莫逸沉笑：“我看着你上楼。”
我仍在云里雾里，微颔首告别。
夜不成寐，我捏着镶着两颗猫眼大的火油钻项链，心里敲着小鼓。换衣服时就发现了，这样的男人为着一时高兴送年轻女子一点珠宝也是常有的，我若不识抬举的闹着要还，倒是不体面了。又想着这条项链已经被人拍走，他又这样巴巴的追回来送我，不是不用心的。
早上被江妈妈粗暴的叫醒。去菜场买完菜，堆好煤球，开始不停打着哈欠提着水壶往弄堂的老虎灶买热水。给各个姑娘送到房里。公孙睡到响午才起，我进屋伺候她洗漱。公孙睇着一双媚眼，依旧绵里藏刀的来一句：“阿小，耐如今认识一些富贵人家，攀上高枝，哪还情愿给我做事。”
我捏着藏在袖子里项链，只是平静无波道：“公孙小姐阅人无数，认识的达官贵人数之不尽，却依旧还在蕊红阁做事。我尚不及公孙小姐的九牛一毛，哪敢妄自尊大。”
公孙冷笑：“人心隔肚皮，只怕你心里不这么想。”
正要答话，小翠没头没脑的推门进来。满脸骇色，像吞了烧焦的葱花，才发现是死苍蝇。结结巴巴道：“阿小，楼下有人找。”
公孙在起头上，啪给小翠耳光，呲道：“没眼色的东西。”
我没理会，径自下楼。
江妈妈正围着莫逸沉说三道四。莫逸沉一见我下来，便起身拉我走，开了车门，用手挡在我头顶，扶我进去。随后进车，向司机道：“先到先施公司。”
莫逸沉调皮的向我眨眨眼：“罗小姐，我买了你一天时间。”
我揶揄他：“莫先生，我不是里面的姑娘，你花了大大的冤枉钱。”我笑：“约会我不需要花钱。”
莫逸沉会心微笑。仿若知道一个好消息。
我不可理喻：“您还笑的出来，约会一个厨娘，您觉得快乐？”
“从来没有人同我这么说话，哈哈。”莫逸沉看我翻白眼，笑得很开心，幼小饱满的小尖牙，闪着光。
无可否认，莫逸沉的品味是无可挑剔的。在先施公司里，莫逸沉替我选了黑绸滚金边的及膝旗袍，外搭了一件千鸟格的大衣，青灰色羊皮细跟鞋。脸颊因为涂了胭脂而显得流光溢彩，搭配一套小碎钻叶形首饰。头发随意挽个堕马髻，别一只蓝钻发夹。
看着镜子，简直认不出自己。莫逸沉亦是一愣，惊讶的眼神稍纵即逝。很快换上一种疏离的风度。我有一丝得意，乘胜追击，微蹙眉道：“我还是换掉吧，没得把好衣裳穿丑了。”
莫逸沉微笑：“走吧！”
他看透我的小心机，置若罔闻。我瞪他一眼，连自己都吓一跳，怎么就这样熟了。
司机把车开往红房子番菜馆，莫逸沉预定的靠窗的位置。点的是精致的法国菜：鹅肝酱煎鲜贝、奶油龙虾汤、香培青豆汁浓汤、马郁兰鲑鱼卷、鱼卵黄瓜泡菜、抹茶轻乳酪蛋糕。。。。。。。
我大快朵颐。自从离开皇宫，我的胃口就很好。
莫逸沉静静看着我。
午餐后，我们开车去华山路，车子停在艳名远播的丁香花园旁隔壁，这里曾经是李鸿章送给自己最宠爱的妾氏的金屋。我十分罕纳：“这是什么地方，你另一个家？”
莫逸沉轻咳：“狡兔三窟。”
美式的花园别墅，种着小叶玫瑰。印度面纱窗帘，巨大的落地玻璃，原木地板放着钢琴。香樟木桌椅铺着蓝格子桌布，大玻璃水缸插着马蹄莲。温馨却不掉价。
佣人迎了出来，为我们煮现磨的蓝色咖啡。有刚烤出来的苹果派，我又连吃两块。吮着手指对莫逸沉傻笑。
莫逸沉走到落地窗前，似乎什么话难以启齿。许久方缓缓道：“罗小姐，有件事情十分唐突，我不知如何向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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