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齐刷刷望向我。我成了众矢之的，脸几乎成了小箭靶子，射满怨毒的目光。
我深呼吸，微笑道：“小女子蒙先生错爱，着实惶恐至极。小女子已为人妇，恐无福消受先生恩情。”轻轻将一沓银票推回去，“先生请收回。”
江妈妈咬牙切齿的瞪我一眼，情深不舍的凝望着银票。
胡先生一怔，既而微笑：“我不介意你是有妇之夫。”
我没好气的：“胡老爷，是我介意。”www.chuanyue1.com
胡老爷发噱，拍手道：“有意思，有意思，很久没这么开心了。钱你收下，是你应得的。”说罢，出其不意的罩上大衣出门，消失在暮色里。
有惊无险，我摸摸额头，一脑门冷汗。
公孙冷笑：“平日里倒是小看了阿小。这对男人的手段可不低哩。”
蕊红阁的人都叫我阿小，小如蝼蚁，芥豆之微，任谁都可以踩一脚。
姑娘们背地里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拆掉别人的绢花，刮花手袋，藏起珍珠耳环。人前，她们是最最温柔知礼勾肩搭背有爱亲厚的好姐妹。她们的旗袍料子颜色娇艳，质地却不结实。拉扯打闹，嘻嘻哈哈，很快就划一口子。便一气娇滴滴向江妈妈道：“阿小洗衣太大力，好好衣裳被糟蹋破，喏，好大口子。”
江妈妈下不了台，噼里啪啦就是给我两耳光。婆婆打天经地义，不打便是护短。
两个月过去了，床头贴的九九梅花消寒表，已经几乎填满，江离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我几乎怀疑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或许他只是我在记忆清晰的一个梦。屋里有个赛璐璐的镜子，我看到自己像燃尽的灯，黯淡失色，再迟就晦暗的看不到我了。
金丝雀一但落难，便要比野鸡落魄三分。
四马路上有间石库门改的小教堂，因坐落在这红粉街上，便有了一股子脂粉气。墙头爬满开粉红花的蔷薇科植物，印度棉纱扎的灯笼，红泥茶壶和竹根挖的茶叶罐子，耳聋的洋牧师和一个气宇轩昂英俊无比的神父。到周末很多‘长三姐儿’‘幺二姐儿’到这里做礼拜，为自己的*乱赎罪，为夭折的幼婴祈福。穿白裙子的合唱团孩子们拔着嗓子唱赞美诗，像一群被扼住脖子的小白鸽。亨利神父笑容柔软如锦，听着哀怨女子的告解，她们道：“主啊！我有罪，请原恕我的罪，让我不至跌落黑暗的地狱，饱受地狱之火炙烤。。。。。。。。。。”
亨利神父朗声道：“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么？是困苦么？是逼迫么？是饥饿么？是赤身露体么？是危险么？是刀剑么？…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的。”
所有人都泪盈于睫，面泛幸福的光。
早上去菜市场买菜会经过小教堂，我给耳聋的牧师带擂沙圆。糯米粳米磨粉，加赤豆、果料等蒸制成旧岁暮新春的时令米食，糕身松软香甜，糯而不粘。耳聋的牧师会给我付少量的酬劳，用这个我可以给小豆子买一些吃的。偶尔在天井偶遇亨利神父，两人不过点头示意。
一日，我蹲在天井洗衣服，洗整个蕊红阁的衣服。门外有人将喇叭按的啪啪响，吵醒了午休的姑娘们，一个个杏眼圆瞪，哀声遍野，大声喊：“阿小，快把门口的小瘪三赶走。”
一开门，却是莫珍珠。坐在一辆福特车内大按喇叭，引得人人侧目。她横我一眼：“上车，磨磨蹭蹭的。”
我不禁莞尔，将手在身上的围裙揩干：“姑娘这又是做甚？”
“带你去买件衣服，晚上参加我家的慈善拍卖舞会。”莫珍珠理所当然道。
莫珍珠不见得真心邀请我，多半为了气三姨太。
我笑问：“莫小姐为气三姨太，才请我的吧！”
“那当然，要不我请你去干嘛。”莫珍珠直言不讳，完全没有歉意。我暗自嗟叹，这般心直口快，怕是莫家财大气粗，自小无人敢得罪大小姐。
她脸上的伤还未痊愈，额角有一个小肿块，像一小块花斑圆玉佩。我心软了，不管动机如何，这个莫珍珠亦是为我出过头的。搓着衣角喃喃道：“那个衣服就不买了，直接去吧！”
“脑子坏掉，有便宜也不捡。”莫珍珠白眼，不予苟同。
莫珍珠的车在蕊红阁姑娘的怪叫声中扬长而去。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这才是我答应的真正缘由吧！
莫家位于法租界贾尔业爱路，是独栋的法式花园洋房。莫珍珠的车方远远驶过来，便有穿制服的菲律宾门卫殷情的跑来拉铁门。五十多亩的大花园，草地上遍值五尺来的福字大红灯笼，点上了灯，影影绰绰的。露出一溜沙滩上的巨大白色遮阳伞。丫头老妈子一律拖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穿乳白色竹布褂子，细腿黑布裤。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弓着腰在人群里穿行。
穿燕尾服的洋人，是大使馆的官员或是贸易公司的商人。穿军装凶相毕露的日本军官。打扮的无懈可击的，穿着一丝不苟旗袍貂皮大衣的交际花和电影明星。
上海滩的商人和政府官员，穿锦缎长袍马褂，却戴西式礼服帽。莫珍珠跟我一一讲解，最后总要加一句：“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所有人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谈话。不知谁吆喝了一句“胡蝶，电影皇后来了。”人群自发开了一条道，一个披着玄色流苏披肩的女子走到钢琴前。脱了披肩，一条电光跳舞裙子穿的风生水起，长挑身材，圆脸大眼，抿嘴微笑，姿态端凝。有人起哄谈一首。胡蝶便掀起琴盖，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
电光火石之间，人群里爆发一阵响声，几架照相机频频闪光。胡蝶镇静自若的拉起披肩挡住脸，倒是离得进的几位中国旧式太太吓得花容失色。莫珍珠暗骂一声：“一群猪头，都是吃屎的，竟然放记者进来。”
莫珍珠冲到前面去喊门卫，她穿一条火红的花洋纱，流光闪灼一般。
我耸耸肩，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挑了一块樱桃忌士放在小碟子，三棵樱桃丰美的像少女的乳，简直不忍入口。洗了一下午的衣服，这会子饿的胃抽筋。还未动手，突然有人轻拍我肩膀。
猛回头，险些天灵盖走了真魂。
那日在蕊红阁出现的豪客胡老爷，此刻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像一只猫的微笑：“又见面了，阿小小姐。”
我尴尬无比，急急道：“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小。”
落荒而逃，险些绊倒林立的伞柄，狼狈至极。一路磕磕绊绊出了花园，穿过一条僻静的大理石走道，方到达后院的泳池，边上的石桌旁坐着个人。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躲到石桌下，像顶上的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胡老爷在走道尽头今天探头探脑半日，终于走了。
我吁出口气。
“小姐，人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觉间扒在那个人腿上，涨红了面皮。猛起身，头顶撞上石桌顶，砰一声脆响，像砸碎一颗西瓜。几乎昏厥过去，揉着头顶，眼泛泪光。
头顶传来一阵善意的声音：“这位小姐，十分抱歉，看来我吓到您了。”
我自桌下钻出，理了理衣服，左右为难，此刻走，又恐再遇上胡老爷。不走，又显得像故意诱引似的。【穿】
【书】
【吧】
“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一会吧。”
声音是恰到好处的诚挚，不至于太过殷情或是敷衍。我一怔，方暗暗留心。对方十分绅士派，见我踌躇，此刻已站起等候。中年男子，穿一件宽大的灰色的绸袍，松垂的衣褶，越发显得身材秀拔。脸是古典瘦削的，鬓角微霜，一点苍白亦是高贵的。难得有人将长衫穿出一种萧条的美感。
我颔首表示感谢，摸索着位置坐下来。中年男子亦微笑着坐到我斜对面。
这个男人有一张温和的脸，我松弛了下来。或许莫珍珠说的没错，像我这种人，这辈子是没有机会来这种地方。我在这犯了错，丢了脸有什么相干。出了这个门，没人认识我。
桌上不可思议的摆着一大堆甜点：水果脆皮酥盒、榛子蛋糕、草莓酥条、杏仁多纳圈、果仁布朗尼。。。。。。。我贪婪的凝视它们。中年男子莞尔：“请自便。”
然后，我肆无忌惮的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他是个有风度的男人，当我吃到第四块蛋糕时，他的脸上仍是由衷的笑，还帮我倒了一杯香槟。我一饮而尽，简直像一只母牛。
“你是珍珠的朋友？”男子问我。
我耸肩，“我不确定，像莫珍珠这种天之骄女知否会有朋友，更何况是我这种人。”
对方愣了一下，转而微笑：“你这种年纪的孩子这会该在跳舞场跳舞。让你和我这种老头一起聊天，多委屈。”
他的牙齿是小粒饱满的，笑起来有种稚气感。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这位先生，您也不是老头。”
“谢谢，谢谢。”对方笑。
我开始绘声绘色跟他描述：“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在这种地方吃酸梅。吃到奇酸无比的也要继续微笑，若无其事的吃完，用一把小银匙小心翼翼的接住嘴里吐的果核，最后趁人不备，将果核倾倒在银盘子里。一个不小心，没接住果核，啪嗒掉在盘子里就失礼了。”
男子摇头微笑：“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有些摇晃，果子酒当果汁喝了不少。我郑重其事：“先生，我不是孩子。”
他狡黠的笑：“好的孩子，你不是孩子。”
我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要去参加拍卖会吗？”他问。
我踟蹰。
他扶我起来，仅仅是扶我的手腕，这个男人的姿态是纯洁的。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会遇上那个人。”
我们穿花拂柳，绕过花园外的小径，上了楼梯，穿过卧室，推开门是开阔的阳台，摆着一樟木桌子和一架天文望远镜。他调试好，招呼我过去：“现在在拍一个前朝格格带过的项链，两颗切割的美轮美奂的火油钻，极其难得。”
我一看，正是我十六那年溥仪送的寿礼之一。钱小才拿去给夫子玩，不小心抠掉一颗。我不禁脱口而出：“左边那粒的后来补的，不值钱。”
“哦？”他狐疑的看着我。
一阵懊悔，几倍黄汤灌下肚，话就这般多。我忙顾左右而言他：“我猜的啦，光头不同嘛。”
男子若有所思的应了声。
拍卖会结束后，男子送我下楼。回到泳池边，偏巧遇上莫珍珠。她一叠声叫过来：“父亲，您怎么在呢？几位叔叔都找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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