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碎在织着繁花满地的苏格兰地毯上,骤然开了一朵墨菊。提拉米苏被摔在淡金的墙上,像一幅抽象派油画。躺在地上的法式自鸣钟像轰然倒塌的城池。。。。。。
那个白衣的天人少年像天神一样破门而入,他拉起我的手,说:“没事了,有我在。”
我们牵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穿越发达的骂言凝成的暴风骤雨。在拐弯口,被两个彪形大汉拦着,周姨娘找我谈话。不,现在该是莫家三姨太。
江离一脸阴骘,杀气顿生,静静道:“如果我说不呢?”
他的姿态像蛇,它们在发怒前,是不动声色的。
我暗暗拉江离的手,低声道:“我很快回来,不用担心。”
跟着两个打手进了一间包房,包房内陈设几乎无异于之前。周姨娘端坐在桌前,一见我来,就拍案而起,咬牙切齿:“你这个小贱人,为甚一直阴魂不散。”
我微笑,在屋内找个位置坐下。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点长进都没有。
周姨娘瞥见我的笑,简直暴跳如雷:“你这个疯子。自小就心狠手辣。当年你栽赃我,逼我出王府,害我堕入风尘。我死里逃生熬到今日,你还要怎样?”她手忙搅乱的自手袋里掏出很多钱币甩在我的脸上,歇斯底里的吼:“你给我滚出上海,滚的越远越好。”
到后面只剩下呜咽的声音。她全身战簌,像陷入惊怖的记忆。她太看得起我了。
我冷冷道:“令妹周六初在紫禁城十几年来我从未亏待过她,周如凤女女士。”
周如凤一震。
我静静道:“赶尽杀绝的是你吧!”
不想和她多做纠缠,出了门。恍惚中见到六初的脸,她笑靥如花,莲步轻移,盈盈拜倒:“格格,请用茶。”
这些茶香四溢的紫阳毛峰都在暗地里掺了白色的粉末,夹竹桃的茎叶活着胆黄,用量一钱便可致死。
我总是无法拒绝这个女子。那时宫里流传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消火气的办法,我六岁那年进宫,只因顶撞隆裕太后一句,便被关进暗房两天。隆裕太后认为:“心中有火,唱唱歌,败败火就好了。”
六初便是那时出现的,她满眼哀伤:“格格,我是永寿宫新来的宫女,我来救你出去。”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呼呼的风打在脸上。我和江离默然走在回去的路上,全是青砖步道,清水砖墙,乌漆大门,梦魇一般。脸上还有一块皮肤火辣辣的疼,像被一个火烙子灼伤。
半个时辰前,周如凤冲进莫珍珠的包房,在电光火石之间她认出了我,一个耳光劈头盖下来。莫珍珠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和周如凤大打出手。我摔倒在一旁,冷眼旁观。
真是一场烂戏。
江离一脸痛色,手抚上我的脸:“我真该死!”
我凄凉一笑:“同你什么相干,碰上疯狗咬一口,难道还咬回去。”
“咳咳咳。”远远地听见一阵咳嗽声,却是公孙。已是不觉回到了蕊红阁,公孙巧笑嫣然招呼江离:“小离回来了,累坏了哩。”
我想起方才一幕,红着脸疾步上楼。身后传来公孙水银碎地般的笑声。
翌日,江离带着我出门。江妈妈颇有微词,却也未明说。公孙穿着一袭碧波般的袍子倚在门栏上看我们出门,卷睫长掩玲珑眼,并指菱唇贝齿咬,说不尽的妩媚婉转。我想起昨日的事,忙垂头急急出门。
到了巷口,江离将一小袋银元一把塞到我手里,微笑:“这几日得的,我让小豆子陪你到南京路逛逛,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一个人去剧院,免得你碰上莫家的人。”
心上像盖上新浆洗的棉布被子,有一种俗世的温暖稳妥。
江离替我拦了一辆人力车,扶我上车后才离开。小豆子还是冷而黑的一张脸,我办个鬼脸逗他。他只是白了我一眼,嗤之以鼻:“幼稚。”
心里莫名的就愉快起来,小小的哼一段戏。小豆子偏着头,似是认真倾听。我向他眨眨眼,他便又冷哼一声:“无聊。”
到了天安公司门口,小豆子坚决不进去。搓着手在石阶前蹲着,冷冷道:“我一爷们怎么能进这种女人的地方。”
我没辙,只得独自进去。心里却像挤了一颗柠檬,小豆子是听到门口的警卫低声嘀咕一句小瘪三才停下脚步的。这个孩子总是让人心疼。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可鉴人,散发着丝丝热气的水晶大吊灯,高跟鞋敲得“梆梆梆”响,像一只年轻力壮的小母鸡啄食。香水的柜台前有穿着玫瑰纹修身旗袍的少女在派送喷了香水的粉红色纸片,已经聚集了很多女学生。我微笑的向前讨了一张,喷多了,香得带一点辣味。
面容姣好的女店员殷情的介绍香水的味道:“前味是柑橘、佛手柑、葡萄柚。中味是荔枝、义大利茉莉、玫瑰。后味是印度广藿香、海地香根草、旁波香草、白麝香。”Μ.chuanyue1.℃ōM
出门的时候,我的手里多了一瓶hane的白盖摩登小姐。
晚饭时,江妈妈嘀嘀咕咕:“不当家花花的,买这么个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花了三十大洋。侬真是个戆大。”
“干娘,不要说了。”江离寒着脸道。转向我时已面色缓和,小心翼翼问道:“都花了?”
“唔。”我应了声,继续细嚼慢咽。
江妈妈看不过眼,怒了:“我儿子辛辛苦苦唱戏,赚这么点钱,侬给花光光,侬这个败家女。”
江离起身,斥道:“干娘不要说了,风连又没做错什么,别错怪她。”
江妈妈开始呜呜咽咽,哭天抢地:“老天无眼啊,有了媳妇,忘了娘。我把屎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如今为了一个外面不知底细的女人骂你老娘。你个不孝儿啊。。。。。。。。。”
江离少不得哄回来。
我霍起身,丢下一句:“钱我会还的。”说罢,拂袖而去。
夜里江离在床边叫我,“还在生气?干娘她无心的。”
我咬着唇不说话。她无心便是我多心。
江离叹叹息:“明日戏班要启程往北平演出,这次大概离开两个月。”
我仍不吱声。整夜芒箭在背。
一早不见了江离,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寄人篱下,还耍什么小性子。
江妈妈冷冷的瞪我眼,开始趾高气昂的指使我做事。我提着大木桶往弄堂的老虎灶买热水,回了再用白洋瓷脸盆送到二楼供公孙洗漱,
方推开门,劈头就是一个耳光子:“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丫头胚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
耳边嗡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身子一倾,滚烫的热水便淋在身上。我被打懵了,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半响,有人扶我起身,却是巧笑嫣然的公孙,“哎呦呦,对不住,是耐啊!打错打错哩。我先还以为是小翠呢。”
我缓缓爬起身,强笑道:“原也是我犯错在先,公孙姑娘并未打错。”
公孙伸出纤纤素手抚摸我的脸,灿若星辰的眸子凝视我,委屈道:“耐生我的气了。”
“公孙姑娘您言重了,像我这种人是不配生气的。”我咬牙捡起地上的脸盆,跪在地上,用袖子擦拭地上的水渍。
“我就知道耐不会生我的气的。”公孙微笑的看着我,“再帮我打盆水来,要烫一点的。”
“是。”我深呼吸退出门,脸上有冰凉的水滑落嘴角。用袖子胡乱擦擦。突然想起方才用袖子擦过地板,恶心的直呕胆水。
有日,小翠来厨房找我。我正蹲在地上洗碗,昏暗的灯泡打在头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冰凉彻骨,像无数的小虫噬咬。偏着头,将眼泪揩在袖腕上,方瞥见小翠歪着头靠在一根柱子旁。
我愣了愣,将手在围裙上揩干,木木的问:“小翠姑娘,您找我?”
小翠迈着小碎步过来,眼珠子四顾一溜,方将我的手拉,报不平道:“顶坏的这起人,小离不在,便要这么作践你。”
我含笑不语。小翠不见得真心同情我,整个蕊红阁平日就属她最是人微言轻。我一来,她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若不刻薄我,便是慈悲。她若一起轻践我,便是随大流,也无人指责。
小翠见我不语,自觉无趣,冷冷道:“公孙姑娘叫你换件好的往花厅帮忙。”
胡乱换了件阴丹士林及踝的长旗袍,将头发挽了个元宝髻便往二楼花厅伺候。公孙穿一件剪裁合宜的紫碎花,黑滚边的薄绸旗袍,由江妈妈自帘后引出。夶风小说
席上已坐着个中年男人,穿一件天青色长衫,见公孙出来,也仅微颔首。想来是江妈妈说过的老治客,多是熟识青楼的规矩的中年男人,为人老成持重,多金风雅,姿态好看。很受青楼姑娘青睐。
“胡老爷,侬是老治客哉。这规矩嘛。。。。。。。。。。”江妈妈顿了顿,只拿眼看着这位胡老爷。
胡老爷慢悠悠呷口茶,施施然道:“这个没的说的,自然是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至于‘碰和’不‘碰和’,还得在下和公孙姑娘的缘分了。”
江妈妈听得此言,乐开了花,向里屋做了个手势,“那就请到公孙姑娘的房间里厢去吧!”又向公孙道:“姑娘,侬快替胡老爷开盘。”
说罢,公孙应声走进后间去了。
江妈妈暗暗拉我,三人便一齐进了公孙房间。公孙端着一只红木托盘走出来。颔首浅笑,将瓜果茶点摆在胡老爷面前,撤去茶,换上一盏新茶。胡老爷便将一张十两的银票放在托盘内。
这便是‘装干湿’。
江妈妈笑吟吟收起银票,“胡老爷倘使看得起,阿拉公孙姑娘是?酒斗诗弹词样样精通的咯。”
胡老爷微笑:“那就以此情此景酬唱一首七言绝句。一上一下,一唱一和,公孙姑娘看如何?”
公孙莞尔而笑,“恭敬不如从命。”
胡老爷略沉吟,道:“一枝红杏初出墙。”
公孙盈盈起身,在屋内踱步,笑答:“两根枯木又逢春。”
我不经暗暗叫好。这位胡老爷用的是江阳韵,公孙对的是人辰?。一刚一柔,又对仗工整。
“来时忘记去时路。”胡老爷不慌不忙吟出第三句。
我见公孙蹙眉凝思半日,仍不得要领,不禁吟道:“只缘听鸟入林深。”
胡老爷满是惊艳,啧啧啧赞道:“此乃持刀英雄,真曹操是也。”说罢,将一张十两银票递给我。
瞥见公孙面色一沉,悔的肠子都请青了。急中生智,“公孙姑娘,今儿吃多了点酒,这会子才思滞涩,不如弹首曲子,提神醒酒。”
胡老爷笑将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公孙,笑道:“有劳公孙姑娘。”
公孙面色稍霁,接过琵琶,正襟危坐,调了调弦,媚笑道:“马致远的《水仙子》可好?”
胡老爷颔首。
“春风骄马武陵儿,暖日西湖三月时,管弦触水莺花市。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诗。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可喜煞睡足的西施。!。。。。。。”公孙一曲苏昆,真真如荒野人娇嗔,露珠儿坠地。
胡老爷击节叹赏。这时,江妈妈自外房进来,笑道:“胡老爷白相到现在,‘五脏庙’也该修了吧?”
胡老爷爽快的由掏出两张十两银票,递给江妈妈:“摆一台花酒,余下付‘下脚’给轿夫。”
接下来还要‘碰和’。发叶子、赌马吊。一场的头钱,胡老爷又付了十二两银子。由治客出三两,算是买‘轿饭票’,买得双票,方能入局。若是发叶子,则做两和算,即二十四两。一酒三和为最常见。若这位胡老爷,想‘住夜’,需得几次‘做花头’之后,才够资格。
酒足饭饱,打过马吊,胡老爷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往桌上一搁,“今朝我要这位姑娘陪我过‘过厢’。”
江妈妈皮笑肉不笑:“胡老爷,侬是开玩笑吧!这个零头碎脑都不够的哩。千金难买心头爱,我们公孙姑娘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起码也是这个数。。。。。。。。。”
江妈妈将手掌一握。
胡老爷面不改色,自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甩在桌上:“少废话,我说的是这位姑娘。”
他的手不偏不移的指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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