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们的事哩!”江妈妈掩着嘴笑,作势将江离一推,挤挤眼:“辰光不早哩。侬快去哄哄,那野猫子的眼珠子要瞪掉下来哩。”说罢笑着睃我一眼。那笑像刻在骨头上的,透到面皮上。
我无端打了个寒噤。
“干娘,不要乱说。”江离寒着脸。
“我困高了,我走我走。”江妈妈打着哈欠退出门。
江离见江妈妈离开,偏身坐到离床稍远的椅子,静静看着我。我顿足的:“感情我遇到劫匪还给逼良为娼,戏文里写的坏事全占齐了。”
江离道:“小豆子不是个坏孩子,他的父母都是洋人害死的。你穿成这样,难免。。。。。。。”
我哼一声:“拿了钱也就罢了,为何打晕我掳来这种烟花柳巷?”
江离轻咳一下,“你是饿晕的。”
我一怔,不说话。江离继续道:“你在上海没有地方落脚,先委屈一阵。这儿的老鸨是我干娘,不至于对你不利。况且,况且。。。。。。。。。。”突然一阵红云飞上两颊,江离吞吞吐吐。
我白眼,“况且什么?”
江离的额头几乎点到脚尖,呢喃道:“我同干娘说你是我在北平娶的媳妇。”
过了很久,见没动静。江离方缓缓抬头,一张天颜满是错愕:“你不生气。”
一个枕头飞了过去,不偏不移砸在那张蔷薇一般的脸上。我冷笑:“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天夜里,江离睡在屋内的一酸枝木椅子上,安静的像一棵草本植物。
翌日,戏班子一早就派人来请江离往会乐里后头的皇后大剧院演出。江妈妈拿了件换了一件蓝竹布旗袍让我换洗,外头仍套着自己那件大衣。
江妈妈开始用一种鄙夷愉悦意味深长的语气高谈阔论,为防止我这个乡下巴子给她丢脸。在上海人眼中,北平成了大乡里。
蕊红阁在清和里,同久安里、尚仁里、东西荟芳里、日新里、同庆里、西安坊、普庆里,以及最著名香艳的会乐里同属四马路。麇集了各路名妓花魁,令沪上一班新老治客近悦远来。不卖身的艺妓称之为女校书或者女先生,住处谓之书寓。平日只与客人唱词和诗喝酒,来往的多为文雅饱学之士。三长和幺二妓女多为年老色衰的女校书,虽出卖皮相,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是四马路的高档妓女。昨日见的公孙姑娘便是幺二妓女,因当日当女校书时被租界里的某位有权有势的英国佬养过一阵,眼界极高,又会几句洋文,故现在的恩客都还唤她公孙先生。再加上青莲阁、神仙世界的“玻璃杯”女郎和半开门的“咸肉庄”“钉棚户头”。
这便形成了红粉一条街。
江妈妈道:“要扎闹猛南京路,ightlass霞飞路,要打野鸡四马路。”满眼狎昵的笑意,见我飞红了脸,才满意的低头折菜。这几日厨娘请假回乡下,这些活儿便由挂牌老板江妈妈来干。
江妈妈打骂刚买来的姑娘小翠,用一种半寸长的簪子扎后背脚底板等看不到的地方。龟奴瞧不惯趾高气昂的江妈妈的做派,嘀咕一句:“正经主子公孙姑娘还未这么糟践下人,一般的是奴才,也没见过这么轻狂的。”
我方知道这蕊红阁的真正老板是公孙姑娘。江妈妈理所当然的让我端着白洋瓷脸盆送到公孙姑娘房里,伺候她洗漱。我睃了江妈妈一眼,没吱声。
公孙的房间在二楼,单独在楼道的尽头。临门碰到还在扣扣子的高爷。高爷见我端水进来,像一只京哈狗凑过来,暗暗捏我的手。我嫌恶的甩手,险些打翻热水。床上的蚊帐被打开,有人轻咳一声。鬓乱钗横、半裸着的公孙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拧亮了床头的那盏老式台灯,睁开惺忪的睡眼,斜睨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方缓缓的拈起床头一件秋香色软绸的袍子披上。
“我明朝还来格看侬,让江妈妈给摆两桌花酒。”高爷立马巧言令色凑到公孙床边,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
我偏着头,涨红了脸。
待高爷出去,公孙矶着一双苏绣金线玫瑰的红绸子拖鞋下了床。对着我粲然一笑,柔软无比的吴苏口音:“江妈妈真是的,正经的丫头老妈子一堆不使唤,倒是叫耐来。”
我淡淡道:“公孙姑娘给我一片瓦遮头,已是感激不尽,做些事也是份内。”
“耐个手白得像水磨年糕,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我看耐做不来这些个粗活。”公孙挡兀自拿起帕子放在脸盆里润湿,微微笑道:“这个江妈妈叫耐来,怕是前些日子,我得罪了伊,今朝要让自己洗。”
我一怔,忙手忙脚乱的去拧帕子。
公孙涂着鲜血般的蔻丹的指教在我额头一戳,笑的婉转曲折:“耐个傻子,我同耐说笑还当真。”
媚眼如丝重影摇。
我讪笑着:“就是姑娘不说,我也该好好伺候。”
公孙但笑不语。
我去楼下倒残水时,江妈妈提着菜篮子正要出门。或许她亦觉得穿得过分体面去菜市场买菜过分招摇。解了累赘的发髻,辫子扎的杀气腾腾。换了一件新浆洗的蓝竹布褂子,走起路来淅沥啪啦响,像用一锅肥膘熬猪油。一见我下楼,便吆喝我一起。
江妈妈很是愿意用一种不耐烦的口气孜孜不倦同我唠叨蕊红阁的琐事,用以显示她的经世致用。哪个姑娘什么时候被点了“大蜡烛”。哪个姑娘什么时候遇上老治客,装“小先生“被揭穿。有个豪客给一个姑娘“装干湿”就付了一百两。。。。。。。。
我两手提满了菜,歪着头,暗暗打了个哈欠。
杀猪的将一条五花肉从钩子上取下来,“啪”摔在江妈妈面前的板上,温腥的风夹着肉星子铺面而来。江妈妈啐了口,骂道:“作死啊!”
接着喋喋不休把杀猪的骂得狗血喷头。江妈妈嘴上从不服输,乐此不疲和任何人吵架。
她的脸有一种彪悍生猛的杀气,对任何人都很凶。只有提起她的干儿子江离,脸上才会浮现一种罐头汤的温情。
江妈妈做了粉蒸肉,让我送饭去皇后大剧院给江离。我心里百般的不愿意,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偏生是这种土气的食物,若是一壶银耳莲子羹倒好些。我无奈了看了眼带路的小豆子,浩叹:“既然你知道路,你送就好,为何还要拉上我。”
小豆子冷冷道:“她怕我偷吃。”
这个孩子总是冷着一张脸,黑而冷,像冷掉的锅底。
江离已经上场,唱的是刀马旦,《穆桂英挂帅》。头戴七星抹额,白靠插着两面旗子,靠肚下,下面还缀着两三层飘带,肩上的甲片另衬着荷叶绣。还配了绣双凤牡丹的云肩。唱道:“。。。。。。。。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好一似当年的穆桂英。小文广雄赳赳执戈待命,此儿任性忒娇生。擂鼓三通辕门进,众将士听我把令行。”
一个亮相,便全场掌声雷动,叫好不断。回身不见了小豆子,满场人山人海,声浪汹涌。我手里捧着一个用靛青的扎染棉布包的搪瓷碗呆立在门口,窘迫不安,蠢相极了。【穿】
【书】
【吧】
有个跑堂的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对着我上下打量道:“这位姑娘楼上包房请,莫家的珍珠小姐要见你”
我错愕,“你认错人了,这边我不认识什么莫小姐珍珠小姐的。”
小豆子不知何时赶到我面前,拉着我走:“女人就是麻烦,走路这么慢。江大哥已经到后台休息了。”
跑堂寒着脸,张手挡在我们面前,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打手疾步向前,拉开小豆子。小豆子终是孩子,被搓揉几下,坐在地上哭号不止。席间已经有很多客人大声咒骂,“小赤佬,鬼叫什么。”
跑堂的蹙眉,趋向前道:“这位姑娘,不要让小的为难。”
我冷冷横他一眼:“欺负小孩算什么个?枉你们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我去会会这个莫姑娘,就不信青天白日的她能把我吃了。”
跑堂面上讪讪的,忙不迭带路。
上了二楼,穿过楼道,拐个弯方是一间雅致的包房。跑堂进去通报后,垂着头退出来,让我进屋后就把门带上。一个穿着珍珠灰裙子的女子背对着我坐着,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件蟹壳青剀司米大衣,却是与我的同一款。www.chuanyue1.com
屋子不大,装潢的是时下时髦的中西混合风。淡金墙面,红木座椅,桌上铺洋纱小碎花桌布。大口的琉璃花瓶插一朵玫瑰,三层的银碟子放着提拉米苏,摩卡咖啡是刚泡好的,浓重的炭烧味。屏风是西洋神话裸女画。我大量了一阵,见她没有回头的意思。轻咳一声:“这位姑娘要是没有话要说,我就先走一步了。”
“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了,我付给你钱”她打断我的话,始终没有回头。
我一怔,裹紧大衣,蹙眉道:“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我想我应该走了,我的朋友在找我。”
“你这种贫贱的人不配和我穿一样。”她的音质宛若黄莺出谷,却说着这样的话令人厌恶的话。就像有人拿一把镶猫眼石的精美弯刀割生肉,看的人一面恶心,一面惋惜。
我冷笑,正欲还口。门被打开,刚刚出去的跑堂的进屋通报:“珍珠小姐,莫太太到了。”
一只杯子被甩到地上。“她算哪门子莫太太,不过是我父亲的小妾。让她去别的包房,我可懒待见她。”
我看到一张惊艳的混血女子的脸,像希腊神话的爱神阿芙洛蒂忒。白瓷小尖脸,瞪圆的黑珍珠眸子,怒气中贝齿轻咬蔷薇花瓣的唇。真正的美女是丝毫不因生气而减轻美貌的,我算见识了。
“可三姨太已经来了。。。。。。。”跑堂的唯唯诺诺。
话音未落,门边被砰一声推开。
然后,我看到我父亲的六姨太,周姨娘怒气冲冲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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