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立冬,天气只是一味干冷。干燥冰凉的阳光像细碎的灰尘扬进东暖阁的窗棂,像失手打破的面粉包。一个时辰前六初进来回说:“张府派人来接格格回奉天,此刻正在殿外候着。”终还是来了。
阿玛亦进宫,此刻所有人聚在养心殿商讨对策。溥仪叫人传话给我,如果不想回奉天,就同他一起回醇亲王府。
夫子我窝在我身侧,咻咻咻喘着气,像一只老去的狗。我用一支小金剪剪断一条珍珠链子,“当当当”跌进一只雕花红木匣子,像一阵急鼓。墙上的法式自鸣钟到点,“咚咚咚”一阵响,锣也响了。我的心思动起来,却是一阵“咿咿呀呀”的二胡。大幕拉开了,戏台上的武生绕场翻筋斗,挥一面大旗,旗上大书一字,逃。大花脸提衣踱步出场,中气十足唱白:“逃。。。。。。。。。。。。。。。”
四下无人,都往养心殿伺候了。我出了院子角门,往冷宫方向跑,走的是隐蔽的花园小径。滑了一跤,玻璃袜子破了洞,胡乱爬起来,脱了高跟鞋拎在手上。腿冻得像水萝卜,脆生生的凉。【穿】
【书】
【吧】
我不停的奔跑,这一径路已烂熟于心,在无数次臆想中这么奔跑。脚上的剧痛令我欢喜,至少证明不是沉沦臆想,真实的疼痛,真实的危险,多么令人愉快。
冷宫破败的楼宇依然如故,我推了斑驳的朱漆大门,灰尘吊子糊了一身。心里一阵惋惜,这件蟹壳青的剀司米大衣是溥仪派人专程往上海先施公司买的,今儿第一次上身,溥仪还没见着呢。念此,眼泪掉了下来。
“谁在里头?”门外有人喝道。身后的门随即被拉开,有个小个子男人逆光站着看着我。周身寒毛竖起来,心怦怦的像生吞了一只耗子。
随即听到一阵脚步声阵雨般靠近,大队的人马。门在此刻哑然关上。屋外有人问:“武大人,可是有情况?”
“没事,一只耗子溜过去。这一带查过了,没什么可疑。再去他处吧!”
听到屋外人声渐息,我方自地上爬起。穿过地道,到了猪肉西施的家。她把煤炉子搬到天井下,就着天光烧饭。有几个孩子认出了我,呼啦啦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猪肉西施听到响声,抬头见是我。没有太大的惊愕,淡淡道:“饭一会儿就烧好,你自个儿找个干净地方坐着。”又低声喝道:“大毛二毛三狗子丫头小福大头一边玩去,不要缠着姐姐。”
晚饭吃的是红薯粳米饭,就着自家腌制的酱菜。煤油灯照着每个孩子冻红起皮屑的脸,我并没有太大的胃口,总是有意无意想起他们家那条黑色的抹布。猪肉西施凝视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
猪肉西施迟疑:“不是我怕死,我躲了这么多年,总得为孩子着想,不能因为你。。。。。。”
“我没要白斋你的意思,明儿一早就走,不会连累你的。”我有些焦躁的打断她的话。
猪肉西施叹口气,缄默不语。
我把腕上的玉镯褪下搁在桌上,道:“明儿拿去当了,换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剩下的给孩子们添件袄子,这天,一日冷似一日的,”穿书吧
猪肉西施动容:“我这儿也不是容不得你,没有赶你的意思,只是现在局势不好。”
我打了个哈欠道:“我困死了,找个方给我打发一夜吧。”
猪肉西施尴尬:“我们家就一张炕,日里一家人都在上面睡。怕你睡不惯。要不我给你借床铺盖。。。。。。。。。。”
我摆摆手道,苦笑:“就这么着了吧,也甭折腾了。我如今哪还有那些讲究。”
说是如此,夜里躺的横七竖八的孩子们磨牙呓语的声浪还是像磨刀霍霍让我做了噩梦。冷汗津津下,猪肉西施拍醒我。已是日上三竿,我发一会儿懵,才忆起已经出了宫。
我爬上猪肉西施替我雇的马车,赶往火车站。临行前,猪肉西施塞了两个熟鸡蛋给我路上吃,此刻它们像幼婴温暖的手抚慰我的胃。
冷不防,一阵颠簸,车夫刹住马。传来车夫唯唯诺诺的的声音:“警官您这是?小人可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从不犯事的。”
“少废话。宫里逃了个杀人犯,现在全城通缉,查车只是例行公事。你一直拦着,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车夫道:“哎呦我的爷儿,您可冤死我了,车里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是爷要找的人。这会子还要赶火车呢,回头误了点可就歇菜了。”
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们都退下,这辆我亲自检查。”
车帘被打开,我看到林木森英俊的脸,他静静看着我。我泪盈于睫,道:“求你,放我走。”
林木森寂然放下帘子,低声道:“放行。”
坐的是硬座,隔壁的人用毯子裹着打盹儿,分不清男女。我凝视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的悲哀像一把脆薄如纸的剑,筋骨分离时才后知后觉的疼。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在心里轻轻的说。
车厢里充斥着旧棉絮和食物的气味,像牛反刍的口气。我昏昏沉沉盹去,像深陷泥沼。我看到送新茶的快马飞奔入京,我和溥仪仍是幼童摸样,披着羽纱面白狐里子的鹤氅在水榭里。隆裕太后坐在上首,穿一件貂鼠毛面子大黑鼠里子里外发烧的大褂子。宫女捧了新茶上来。隆裕太后喝一口,说道:“江南春色近矣。”
八岁那年的寿辰下了老大的雨,雨水漫过了荷花塘。我抛下宾客独自来到御花园,一只锦鲤被冲上岸,金光闪灼,肥硕如妖。我甩了花盆底儿旗鞋,光脚踩进水里抓鱼。怎料脚上一滑,一头栽进池内。我像一个巨大的破洞,冰凉的池水以迅猛之势灌进我的身体。然后我看到自己身上明艳如花的旗服在水中一层层伸展开来,像一只剧毒的水母。
回忆不具备任何力量,却让人软弱。
“姑娘,姑娘,侬醒醒,到站了。”
是一个老妪,她脸上有种卑微的神气,穷人常有的一种神情。她推我:“辰光不早哩。侬真是睡煞鬼,整整睡三天三夜。”
环顾四下,车厢的人都走光了。老妪估计是车上的伙计。我忙起身,滑下一条毯子,。心下一暖,忙不迭道谢:“老婆婆太感谢您了,真真的出门遇贵人。”
老妪摆手:“勿是吾格,是一个男孩子。”
我将毯子送给老妪,疑惑着下了车。
上海有一股子冻僵发霉的年糕味道,冷的带点湿气。无数的黄包车涌了过来,挡住了汽车的路,有人高声按喇叭,摇下车窗嚷道:“小赤佬,瘪三,侬目瞎伐?”
无数衣裳褴褛的乞丐,将手伸向时髦女郎,“侬醒醒好,赏个好吧!”
错落的小食摊,有着奇异的食物香气,摆在垃圾堆前面。人力车夫、搬运工、码头工。。。。。。。买了用牛皮纸包的生煎馒头,蹲在一旁狼吞虎咽。
我隔着料子,扭着钱袋子里的银元,一个一个的捏。昏睡了三天,该找个地儿吃饭,再找一地儿洗漱休息。以后再没有人跟前跟后的烦恼和便利了。
斜刺了,猛冲出个小孩,没头没脑的撞向我。一趔趄,哎呦一声摔在地上。钱袋和孩子是一起失踪的。我发疯的追赶,穿过无数的街道和巷子。瞥见小孩闪进一条小巷,我亦跟进去。然后,我看到墙上,我的影子和另一个影子重合在一起,他的手里是一根木棒。
我的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激灵醒来。有陌生的男人声音传来:“啧啧啧,实梗漂亮格一双大眼睛,哭得来肿起来象只无锡烂水蜜桃哉。。。。。。。真叫罪过啊,罪过!”
顿觉五雷轰顶,爬起来,瞪着来人。一个矮胖的侏儒此刻正趴在床头盯着我,老去的孩子的脸,唇上两撇胡子神气的漂着,穿一件土布灰的库缎袄子。一脸猥琐的淫笑:“侬是刚来的姑娘?”
我瞪着他三缄其口。手指暗暗的攀向隔着床头的花瓶。
侏儒扬眉:“吾姓高,高人一等的高,伊拉都叫我高爷。”
我扑哧笑出声。高爷愣住,半日道:“了不得哉,侬的卖相就说是个仙女,我勿有勿信的。”手向我伸来。
我一惊,将将花瓶砸向他。高爷一歪身滚下地,花瓶落空砸在门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门口闪进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忙不迭扶起高爷。赔笑道:“高爷,侬是雷公老爷坐差,不见呼闪,侬不打雷。回回侬来我这儿,姑娘们就要热闹半天哩。”
高爷愤愤然:“江妈妈,侬这是哪找来的野猫子,爷毛没摸着,倒被抓道血口子。”
江妈妈打个眼风,笑道:“高爷,侬这次格是老鬼失壁,伊不是我蕊红阁的姑娘。”
高爷没好气的,“侬摆个美人在屋里让人白相白相,现在才告诉爷看得吃不得。我可不当这寿头。”
“高爷,耐来了。”苏州话,格外的绵软。
一女子翩然而至。大冷天,穿一件丝涤,玉肌雪肤隐约可辨。?不露骨,肥不乘腴,俏眼横波,纤指如笋,天然之面目,无需雕琢,已令人惊叹。
高爷竟有些羞涩,正襟危坐招呼:“公孙先生,侬来了。”
我听的一头雾水。
公孙姑娘轻叹一声,如千树万树梨花落:“耐来了,也不来找我。耐和这位姑娘耍,蛮好的嘛。”
高爷忙不迭赔不是:“哪里的话,高某人向来只对弄痴心一片,我哄伊玩,侬莫要当真。”
说罢,上去搀扶公孙姑娘。公孙半推半就,也就一起出了屋。
我简直目瞪口呆。江妈妈还在屋内,帕子一下子打在我的脸上,白眼道:“回魂哩!我就知道,侬是这个小赤佬,是个讨债鬼。一来就给我惹事。”
我不语,冷冷瞪着她。
电光火石之间,江妈妈的脸绽成一朵寿菊。伪善的笑道:“侬身子好些格?”
“风连。”有人在身后低声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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