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格格你终于醒了。”
柳嬷嬷老泪横面，哽咽道：“格格若有个三长两短，叫老奴如何向王爷福晋交待。”
我叹息道：“这不醒了，柳嬷嬷是老人，出事了该老来持重，带头大哭像个什么样儿。”
六初扑哧笑道：“醒来就教训人，中气十足，哪里像个病人，合该格格无灾无痛长命百岁。“
太医范一梅坐在炕下的小机子，见我醒来，微微笑道：“格格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是磕到了，肿个大疙瘩，怪蠢相的。”我摸摸额角，“范太医，我怎么晕倒了？”
范一梅道：“格格是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冷风冻雨。风寒所欺，气血一时不顺，浊气冲头所致，才会昏倒在慈宁宫外。”
“慈宁宫？”我狐疑。抬头间，见张兰德亦站在床边。张兰德是隆裕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身份非同小可。忙撑起身来：“怎好叫张公公站着，六初七粒快看坐。将我平日喝的紫阳毛峰泡与张公公吃。”又向张兰德道，“下人不懂规矩，公公见笑了。今儿可是公公将我送回永寿宫的？多劳了。”
张兰德向我打了个千，告座，笑道：“格格折杀奴才了，这功我可不敢冒领。”www.chuanyue1.com
说罢，身后闪出个小女孩，五六岁光景，十分瘦小，穿一件半旧的夹棉红绫袍子，葱绿的绉绸裤子。小尖脸乌圆眼睛，表情讷讷的。张兰德向我努嘴：“呐，就这小丫头发现格格的。”
我向她招手，小女孩扭扭捏捏走来，似乎怕见生人。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小女孩垂头绞着手指，涨红面皮。众人催她：“格格问你话呢。”
良久，她抬头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众人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张兰德一壁笑：“这丫头叫钱小才，他娘倒给她起个怪模怪样的名字。先前在御膳房，可别看她人小，吃的可不比个壮年人少。一次吃了老佛爷整只烤卤猪，多亏老佛爷宅心仁厚，没怪罪下来。现在在漱洗房，不过挂个名儿罢了，又懒又笨，倒也不承望她做事。”
钱小才只一味愣愣盯着炕几上的一小碟炸面果子，偷偷拿眼一溜张兰德，并不搭腔。我微微笑道指于柳嬷嬷：“快快赏了吧，只怕这桌子要给盯穿了。”
不过一阵风功夫，钱小才一把抢过碟子溜到桌底下，盘膝狼吞虎咽。众人一愣，张兰德骂道：“下作东西，饿死鬼投生。格格这儿也有容得你放肆的，还不跪下谢恩。”
我摆手道：“我是个省事的，这儿倒是不讲究这些虚礼的。”
张兰德正色：“格格是个随和人，只是这起人再这般纵着，便越发上头上脸，日子久了，老祖宗那套规矩怕是也要废的。”
“不过是个孩子，我见她吃得香甜，心里亦是欢喜的。”又向六初道：“我早起泡的枫露这会子该是好的罢，也赏予她吧。”
张兰德低头不语。
我怕拂了他面子，便道：“昨儿个醇亲王府送了匣东海夜明珠，我瞧着还好。一会让小丫头给公公送去。”
张兰德遂眉开眼笑忙叩首谢恩
我睃了眼桌底，不知何时只余留一只青瓷芙蓉团花空碟。
再次见到钱小才是在两个月后。
正值腊八节前夕，宫里精挑细选了一百多个精壮太监于雍和宫熬制腊八粥。早于三日前风风火火进行。按着老理儿，第一锅粥熬成，要由太监分别送往太庙及皇家寺院。第二锅熬成，太监需给装粥的食盒包上黄绸子送至乾清宫，由溥仪亲手分给四位皇额娘。第三锅才是正经吃食。隆裕太后感染风寒，三位太妃又是银样蜡枪头，后宫之事又不便让外戚插手，我便走马上任，每日亲往雍和宫督促管事太监。
一日在雍和宫的偏殿查帐，节下银两进出频繁，难保人人手脚干净。管事太监瞧着我年轻，面上虽过得去，事情却十分怠慢。找了几个内务府的管事太监问话，正要揪几个老皮老脸又不知体面的作法以树威信。管事太监跪了一地，我裹了长毛拂面的银狐围兜端坐上首假寐，只用两寸余的珐琅金指甲套轻刮烫金字的青稠面账本，好似某种大个甲虫爬过毛玻璃。没有点暖炉，寒气似一只钻进袍子游走的幼蛇。这些管事太监常年夜里赌博喝酒吃药身体早已腐化，跪在湿地里两个时辰，渐渐撑不住。敬事房管事太监一趔趄歪倒在地上，地下一阵哄笑。我轻咳一声。六初七粒默然向前，揪起老太监就是结实的两耳光。老太监吐了牙血，表情似冬日隔夜冻住的咸粥。众人静若寒蝉，复收敛衣襟。
搁在桃木团龙潜海镂花窗棂下的法式自鸣钟响了三下。小五子打起帘子，五六个宫女捧了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在金制雕花洗脸盆平展一条海棠色织锦帕子，自铜壶浇上滚水，一阵白雾氤氲里，六初颤巍巍的伸手拧干帕子给我。我抹了把脸，叹息：“说过多少次，凉些是无妨的，我哪里来的这些讲究，何苦来又烫伤手。”
六初接过帕子回道：“格格是菩萨活佛的性子，跟着的人再不小心些，就委屈格格了。”复接过一个百花朝凤镂空雕花的银质小匣，挑了些青盐用一条掐丝玄色的锦帕递给我。我抹了牙，接过一盏茶漱过口，递给小宫女。六初复捧上一盏，方是喝的。宫女悄然退出，只留下六初七粒在旁伺候。我施施然喝茶，抬眼故作惊吓状，失手将茶杯摔碎。
六初七粒忙跪地颤声道：“奴婢该死，格格恕罪。”
我挣扎自椅上下来，六初忙膝行过来搀扶。七粒吩咐门外听候的宫女收拾干净。我讪笑：“公公们快快起了吧，地下湿气重，我定是不妨头睡着了。”又向六初道：“越发没规矩了，怎么也不叫醒我。宫里的大事小事都得由公公操心周全，怎好受这般委屈。”
六初满脸委屈：“昨日雍和宫有人灌了黄汤胡沁，格格忧心了一夜没合眼。自格格接手雍和宫的差事，不是账目不对，就是值夜的喝酒赌博，日日不得消停。我见格格睡得香甜，实是不忍心叫醒。”说罢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管事太监们听了这话，忙又躬身跪下。齐声呼：“奴才该死。”
我薄嗔道：“越发上头上脸了，公公们是宫里的老人，我尚且敬三分，哪有你说话的地儿？”又向太监们道：“公公们连日里辛苦了，今日天寒，我已吩咐御膳房煮了滚滚的野鸭子，公公若是不计较我少不更事，便稍稍用些吧！”【穿】
【书】
【吧】
又是齐声道：“奴才不敢。”
呵气如冰的日子，暮然间，地下每人都抬袖擦了一下额汗。
自偏殿出来，已是薄暮，到了掌灯时间。一顶四人暖轿已在殿外侯着，六初替我拢了拢银狐里子藕荷色撒花织锦缎大氅，扶我上轿。我握住六初的手，轻声道：“昨夜个闹事的太监是哪个是宫的？”
六初不解，恭恭敬敬答道：“回格格话，已查明是雍和宫的司礼太监大春子，原是隆裕太后宫里的。”
我用帕子掩嘴笑道：“宫里人人都夸你是个小诸葛，我看你是真真糊涂。昨夜闹事的大春子该是养心殿的，前几日还冒犯了溥仪呢。现关押何处？”
六初疑惑，平静下来道：“因节下宫里人手紧缺，固仍在任上。”
我松手不语，端端坐回轿内，七粒递给我个嫩柳枝斜织洒金手炉，有一小块炭爆裂，手心一片灼烫。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六初垂下帘子，低声吩咐起轿。
我轻咳，六初淡青的影子映在雨过天晴色样的羽纱帘子上渐渐放大，像滴入荷花池的墨。我随意道：“天竟这般黑了，柳嬷嬷又该念我。今儿在雍和宫待了多少时候？”
传来六初清亮的声音：“回格格话，三个时辰。”
我冷笑：“这人竟留了这么久。”
六初未及答话，轿子冷不防一阵摇晃，轰然落地。小五子暴喝：“作死啊！小兔崽子瞎了眼珠子，敢撞你爷爷，惊了格格的驾，看你爷爷我今天不揭了你皮。”
我兀自打起帘子钻出轿外，六初忙躬身搀扶。原是斜刺里冲出个小宫女撞到小五子怀里。小五子正骂骂咧咧一阵好打。不过五六岁光景，十分瘦小，穿一件半旧的夹棉红绫袍子，葱绿的绉绸裤子。腮帮子鼓鼓的塞满枣子，用一条洗旧的绯色汗巾子包着枣子揣在怀里，滚了一地，映着白雪，血滴一样。我摆摆手凭退左右，趋向前。小五子愤愤然罢手。小宫女跪趴在雪地慌乱的将地上的枣子塞进嘴里，发出一种啮齿动物咀嚼的声音。我蹲下身子拾起一颗枣子，解了襟上一条掐丝红梅映雪的锦帕细细擦拭干净。我将枣子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她迟疑了一下忙一把抢过。她的指尖有未融的残雪，掌心像被蛇信子舔过，心里无端打了个寒噤。
我柔声道：“钱小才，跟我回永寿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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