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柳嬷嬷围着钱小才转了三圈不断称奇。七粒小五子亦躲在窗外一阵窃笑。
已敲过二更的梆子,仍有宫女打着大红宫灯捧着食盒往返永寿宫御膳房之间。钱小才据案大嚼,桌上的盘子磊得小山般高。
我梳了辫子换了家常的秋香色水纹夹短袄石青色?裤倚在梨花炕上埋首于杜工部的诗集。我使了个眼色,七粒小五子忙拖着唧唧咋咋的柳嬷嬷出去。
我下了炕,矶鞋踱到钱小才旁边坐下。捏起一颗用鹅油炸得金黄的玫瑰豆沙馅萝卜酥,细细吹去糠皮,用常用的红绫帕子托着递给她。钱小才老实不客气一口吞了。我微笑道:“吃饱了吗?”
钱小才打了个饱嗝,傻笑着摇摇头。
我伸手将最后一碟雪片糕捞至身后,定定看着她:“乖,认真回答我的问题。”顿了顿,“回答好了,给你好吃的。”
钱小才吞了口延沫,讷讷的点点头。
“那天你还看到了什么人?”
钱小才泫然欲泣:“雪花糕,雪花糕,它它它不见了。”
我捏碎一片雪花糕,撒了一桌子:“我的耐心并不是一直很好。”【穿】
【书】
【吧】
钱小才一副痛心疾首状趴在桌上舔掉糕饼屑,并不吭声。
那天夜里,钱小才宿在外间守夜。她绵延的鼾声像细微的蚊虫叮咬的红肿,无关紧要,却总有些恼意的。夜里被梦魇住,隐约有个人影立在床边,幽幽道:“珍丫头回来了,珍丫头回来和我玩儿。”冷汗泠泠而下,周身动弹不得,嗓子象塞了块铅又沉又重发不出声。
翌日清晨,七粒柳嬷嬷进内屋伺候我洗漱更衣。正值腊八节,特特换上新作的靛青宫绸夹袍,金线滚边圆盘扣玄色织锦坎肩,襟上斜斜绣一支傲雪红梅。大拉翅缀一朵碗口大浅褚色绢花,花盆底旗鞋绣的是双龙戏珠。七粒见钱小才躲在门后晃头晃脑,便招手笑道:“呆子,别傻站着,也学着点伺候。”
说罢递给钱小才一支翡翠蝴蝶簪子向我努努嘴。我浅笑看着菱花铜镜,钱小才一脸视死如归颤巍巍将簪子斜插在髻上。冷不防力度一偏,我“哎呦”一声,簪子应声坠地碎成两截。
当下众人皆唬了一跳,忙跪地屏声敛气。七粒忙暗暗拽仍傻愣愣呆立的钱小才,又是咬唇又是皱眉。我顺手拣了支海棠白玉簪子掷向地面,脆生生碎了一地,冰凌坠地般决绝。众人心内连连叫苦,头磕得小鼓点似的,齐呼:“格格息怒,玉体为重啊!”
我拍手扑哧笑道:“这下可干净啦!这两只簪子原是老佛爷所赐,样式老气,碍着老佛爷脸面,每每节下都得戴着,正恼找不到个由头。今儿钱小才立了大功,要吃啥?我吩咐御膳房准备。”
钱小才摇头晃脑思索半日:“我要吃饽饽。要前门外煤市街正明斋的萨其马。”
这萨其马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我发噱:“倒是个会吃的主儿。”m.chuanyue1.com
众人缓缓自地上起身,仍有些忪怔。我扬眉:“今儿我可说了大不敬的话儿,饶是传到老佛爷耳中,大伙儿都不干净。”说罢,做个杀鸡抹脖子动作。
众人面上俱是一凛。
彼时六初打帘子进屋,身后跟着个小宫女捧着明黄团龙锦锻裹着的食盒。六初袅袅娜娜迤逦至我跟前跪安:“格格吉祥。”
我忙念声佛,携了她的手:“你可来了。这起蠢人讨厌的紧。无甚大事就呲呲咤咤要死要活,外间人看着,倒像我是个刻薄的主子。冤过六月飞霜。”
六初笑道:“可不是嘛,外头下好大白毛。老天爷都替格格作证。”
“可是皇上赏的腊八粥?”
小宫女将食盒举过头顶福了福道:“回格格话,是万岁爷赏的。”
我拿眼一溜,“你们都退下,六初留下伺候就行了。”又偏头向钱小才道:“你也留下,同我一块儿吃粥。”
众人虽觉十分罕纳,倒也不敢作声寞然退出屋。六初亦是一愣,不动声色用一只莲花形通体剔透的汝窑瓷碗盛粥奉于我,自食盒内取出几色小菜摆在案上。又在炕下设一脚踏,取一只青花小瓷碗盛粥递给钱小才。钱小才竞也不畏灼烫,呼噜噜一气喝干,眼巴巴看着我。我呷了口粥,便放下碗,温言道:“余下的都赏给钱小才吃了罢,六初你吃我这碗,我素来不喜甜食。也甭另设位座椅,就上炕同我一起吃罢。钱小才你也上来,挨着我坐吧。”
六初不敢造次,仍站在地下,仅屈膝碍着点炕沿。钱小才一溜烟爬上炕,随手抓起一块内府玫瑰火饼狼吞虎咽。我早习以为常,六初却惊惧不已,见我不甚在意,也不好动作。我用象牙镶银的乌木筷子夹了片炸三角放入钱小才的碗里。六初又是一惊。
我笑问道:“今儿宫里可有新鲜事?”
六初放下碗筷:“昨儿夜里,养心殿里的大春子醉酒跌进井里,早起雍和宫的宫女汲水才发现,面皮蹭到石壁又泡了一夜的凉水,捞起时已面目全非,十分碜人。”
“听说昨儿个新进宫的那批太监有个在夜里失了踪。”我往钱小才碗里添了勺粥道:“腊八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和水煮盛;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切不可用莲子.扁豆.薏米.桂圆,用则伤味。”
六初徒然变色,绞着一条猩猩红汗巾子,露出白蚕般骨节。
我浩叹:“这大春子长得倒是个秀丽人物,这么走,倒真是可惜了。六初,我听说你同大春子是同一时候进宫的,该很伤心吧。”
六初哽咽,眼眸似浸满水的荔枝,一碰就会崩溢出出汁液。
我的左手戴着两支珐琅金指甲套,轻轻抚摸六初娇研脸庞,她眼睫在我的掌心象淋湿的毛虫翅膀。我柔声道:“什么都甭说了,这次难为你了。”
冷不防瞥见钱小才眼角精光一瞬而逝,心里蓦然一紧。
用罢早膳,溥仪宫里的总管太监张谦来请。我忙亲迎:“这般小事也好让公公亲自跑一趟,随便指个下人过来叫一声便是了。”
张谦笑道:“格格说笑了,奴才可不就是个下人么。再说外头雪下了足足三尺深,格格出门多个老人照应,皇上也放心。”
“劳公公费心了。”
我端坐在上首,西窗下摆了个矮凳,张谦略推辞也就坐了。我向六初道:“昨儿庆亲王进宫带了好些家酿香白酒,温些来,给公公暖暖身子去去寒气。”又向张谦笑道:“公公要喝得好,回头让下人私下送几壶到公公住处。这大节的老佛爷刚下的禁酒令,也不好让公公犯禁。”
张谦忙打个千:“谢格格赏。”
一时,六初托着乌银梅花自斟壶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进屋,并一小宫女在旁伺候。张谦端起酒杯向我行了个礼,仰头一饮而尽。舔嘴咂舌道:“果然名不虚传,香甜浓郁,唇齿留香。此酒如何酿得?有劳格格解惑,”
“这香白酒乃庆王府家用酒,制法考究。每逢秋季,府中要备一批大个儿的绍兴雕酒坛子,每只坛子里装入上等的白干酒五十斤,再用香圆果三斤,佛手果三斤,木瓜果三斤,广柑三斤,茵陈草一斤,绿豆三斤,冰糖五斤泡酒,用泥漆密封,贴上写有年月的封条入库。年年如此,周而复始,择其年代久远者饮之。”
张谦连声赞叹。我又问些溥仪近日都哪些勾当,功课怎样。张谦都一一答了。一会小五子打帘子进屋回道:“雪停了。轿子已备好,在阶下候着呢”
我颔首。六初早备着一件碧青万字织锦里子银狐皮斗篷伺候我批上,待我上轿接过小宫女递来我家常用的嫩柳枝斜织洒金手炉,手覆在面上一捂,方递给我。
不过半盏茶时间,已到北面养心门。守门的小太监疾步上前跪安,我打起帘子低声吩咐莫要通传。沿阶而上,院子的残雪还未扫净,露出斑驳的石青地砖,象一只掉毛的大狗。松柏枝叶上是未融的冰凌,风吹过摇小铃一般。
溥仪的冬暖阁静得出奇,我在门外屏退众人悄然进屋。屋里焚着一种让人沉醉的印度香料,摆了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鼻尖渗出了汗,我自襟上解下一条雨后天晴色羽纱帕子盖在面上。透过层层的绮丽雾气,王妈倚在梨花炕上,绫红的衣裳半退,胸前丘壑一片阳春白雪,溥仪猫在怀里,似含着一粒红樱桃。
王妈乜斜倦眼,摩娑着溥仪,用一种仿佛隔江般绵长的调子唱一支童谣:“小孩小孩你别嘴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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