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出屋,行至外殿。有个未留头的小宫女正抱着扫帚倚在一根红漆大柱子打盹儿,我上前摇摇她。小宫女揉着惺忪睡眼,见是我。唬得轰然跪地,力道没控好,疼得龇牙咧嘴还直嚷嚷:“格格饶命,格格饶命。”
我蹙眉:“谁要你命了,快去给我砌杯茶来。拿皇上家常用的杯子,莫要丫头婆子使的杯子也混拿来我吃。”
小宫女诚惶诚恐跌跌撞撞闪出门。
半响,永寿宫的人寻了来。六初捧着我家常用的一盏五色成窑描菊茶盅。我接过笑道:“我的小诸葛,如何找来的?”
六初薄嗔道:“格格闲云野鹤似的,让奴才们好找。若不是刚刚瞧见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宫女,还指不定在哪挖地三尺呢!”
我呷了口,只觉齿颊回甘,轻浮无比。疑道:“倒象是我平日喝的紫阳毛峰,可味儿又不尽是。”
小五子回道:“怕格格嫌外头东西脏,早起出门时,六初姐巴巴的让人带着格格家常用的茶杯茶叶。这水是小雪那日六初姐让接的梅花上的融雪,用一青瓷坛子装了埋在梨树下,昨儿才动土,今儿这是第一回喝上。”
我笑道:“本想着给你配个好人家,这般乖巧,倒不舍得了。庆亲王睿亲王可是托人问了我好几回。好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六初又是跺脚又是蹙眉,一脸娇憨:“格格最坏了,尽是取笑人,下回再要好茶可没有了,只管拿那赖头花子的破陶碗用茶卤子兑凉水喝。”
我掐了下六初的脸笑道:“这小蹄子啥时学得这般坏了,将我害死,你有甚好处。”
六初拉下脸来:“大节下的谁同你说这个了。呸呸呸。”遂逼着我漱口,又连连念佛。
正闹着,有太监通传。众人忙整襟理带肃立一旁。溥仪自帘后一闪,便挨着我坐了,抱怨道:“大姐姐,怎么早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自个儿在外头高乐去。”
我凑近吸吸鼻子,“吃甚好吃的了,奶香奶气的。”
溥仪脸涨红面皮,只拿脸蹭我的手。
我嗟叹:“多早晚才改啊!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人。”
溥仪摩娑着我的手,露出两汪眼眸似墨色琉璃珠子浸在泉水中。“我长大了娶大姐姐,封大姐姐当我的皇后。”
我扑哧笑道:“又孩子气了,这哪里就由着你说了算。”
溥仪有些愠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想整样就整样。”
“小午格啊,且不论纲常伦理,这天下也并非你一人所有,海的那头那么多夷人的国土,咱是管不了的。就是咱这大清国,现在也四分五裂,蛮夷干政,人心不古。”
溥仪颓然,“那我还作甚皇帝。”
我不忍:“即便是这样一个虚位,亦是让很多人得了红眼病。”
溥仪愤愤然:“不当这劳什皇帝了。收拾收拾往京门口卖烤白薯。”
我一怔:“你哪知得这个?哪个不晓事的弄进宫的?”
溥仪吐舌:“小路子。”
“我的爷,你怎好吃这些东西,小心烂了肠肚。”
溥仪仍心之神往:“我常常爬到宫中最高的树上,隔了茫茫的金色屋瓦,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心里亦是欢喜。有一次宫外飞进一只灰鸽子,我用小弹弓射了下来,它在养心殿待了一天就死了,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鸽子。”
“啧啧啧,哪个狐媚子教得这般拿腔拿调讲话。”我咬牙用指头在溥仪额上狠狠一戳,“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是了,万万不敢在老佛爷面前透半点风声。”
溥仪张口欲言,我压下溥仪的手,温言道:“时候不早了,也该给老佛爷请安了。”
我向六初使了个眼色,六初忙上前动手替溥仪收拾。
隆裕太后已用过早膳,此刻正同端康太妃在慈宁宫的东暖阁吃茶。端康是光绪皇帝的妃子,时称瑾妃,是已仙逝的珍妃的同胞姐妹。当年,光绪帝在瀛台病重,端康趋颜附势前往长春宫照顾慈禧太后并未伺候光绪帝身侧,光绪帝在孤苦中含恨而终。我很看她不起。
两人歪坐在梨花炕上,隔着个楠木炕桌对坐。隆裕太后穿一件出炉银颜色的锦缎袍子,品蓝色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宽,外罩一件玄色团花宫稠里子灰鼠毛对襟长褂子。端康太妃则穿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一件元色坎肩,外披一件羽纱面的大毛里子短袄。
我款步向前福了福:“老佛爷吉祥!端康太妃吉祥!”
溥仪上前行礼:“孩儿给两位皇额娘请安”
隆裕太后早笑着一把楼过溥仪,不住摩娑:“听说皇上的字越发长进了,四位师傅一直赞赏有佳。改明儿给哀家写副联子贴慈宁宫大门。”
溥仪乐得前仰后俯,“回头找大红纸,用柳体写春字。”
端康太妃伸手晚了一步,脸上有些讪讪,顺势将我拉进怀里,笑道:“好些日子不见,出落的越发水灵了。现在什么勾当,只不见人影。”【穿】
【书】
【吧】
我恭谨答了:“奉老佛爷旨在雍和宫做事。”
端康太妃颔首道:“那些太监素日张狂惯了,太后同我的话尚且不听的,我是个无能的。好孩子,难为你治得了他们。”
我一怔,这话倒夹枪夹炮过来,瞥见隆裕太后面上一沉。忙道:“这功劳风连敢冒领,老佛爷凤体违和,大伙儿唯恐有个不平顺的事恼着老佛爷,这起人虽个个都是罗刹恶鬼,可咱老佛爷是个真佛爷,也就没有人敢作怪了,全仰仗老佛爷平日里的为人。”www.chuanyue1.com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隆裕太后遂眉开眼笑道:“看你平日也是个说话爽利的,今天怎么学得咬文嚼字溜须拍马的。”
我笑道:“这咏佛颂经歌颂恩德的经书亦是长篇大论,难道这佛经也有假的。”
隆裕太后笑道:“真真你这张嘴,涂了蜜的。”
隆裕太后又问了些节下祭祀的准备,我一一答了。趁着这会子高兴,便道:“昨儿夜里,雍和宫的太监大春子没了,这大春子原是养心殿借调帮忙的,并不是个安分的,前几日夜里还灌了黄汤,闹得不成体统。原是无关紧要的人,只因是皇上那儿,故不敢怠慢,特来请老佛爷示下。”
康端太妃笑道:“我看你也是个大事精明小事糊涂的主儿,能多大的事儿,竟然是皇上那儿缺人,看上哪个宫里的,报一声就成。我记得太后这儿也有个名唤大春子的太监,直接领了去,倒省了皇上记新名字的功夫。”
隆裕太后酽酽的吃起茶,半日才答道:“皇上宫里的小事亦是大事,身边伺候的人是该谨慎点的。只是哀家宫里的大春子也是个淘气的,皇上年幼,怕闹出什么乱子。现在宫里的光景也不比当年了,皇上那儿也好说二十几个太监宫女伺候,若论排场也是够的,缺一个是无妨的。再者饶是找了不好的,倒是坏事儿。”
康端太妃浅笑道:“格格倒是个有心的。”
我见隆裕太后精神短了,向溥仪使了个脸色。刚进门前,小五子来报阿玛进宫了,此刻怕是在养心殿候着。溥仪会意,同我一起起身告辞。
出了冬暖阁,阶下早有两顶四人暖轿候着。一路勒令快些快些再快些,只恨不能一步千里。
两人几乎是一路喧嚣着跑进正殿的,猎猎的风灌进身体,衣袂翻飞,象两只饱满的河豚。在内屋门口刹住脚,让宫女整衣束带方款款进屋。阿玛同六叔七叔在议事,见溥仪进来,忙躬身肃立行君臣礼。礼毕,我同溥仪向阿玛行家礼。
阿玛今日未着朝服,穿一件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腰带,拖一条乌金辫子。越发面目清朗,目似寒星。见溥仪冻红的脸颊,不是不心疼的,隐忍着道:“田舍之家虽粗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终无意趣。”几次颤抖欲伸手,皆颓然垂下。
溥仪已泣不成声,我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到这不得见人的去处,日里早朝又说不得话儿,好容易今日阿玛进宫一会儿,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回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一句,也哽咽失声。
阿玛终是不忍,将我同溥仪搂进怀里。衣服是新浆洗的,有一股子太阳光照着的温暖干燥味。阿玛道:“皇上在宫里凡是得同你姐姐商量,万万不可任性为之。”
溥仪抽噎着点头。
阿玛又道:“弟弟年幼,风连应当凡是礼让照拂弟弟。”
我颤声道:“风连谨记阿玛教诲,定当竭力保弟弟周全。”
阿玛嗟叹:“宫中饮食太盛,万不可食之过度。”
我同溥仪皆默然点头。醇王府的规矩是少饮精食,祖父的正夫人叶赫娜拉氏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食素礼佛,阿玛出生那年仙逝。养过四个孩子,除却次子光绪帝外其余三子皆在七岁前早夭,死于营养不良。叶赫娜拉氏深知富贵子弟多是饮食过度致病的,孩子每顿饭都十分精少,一只虾还要分三顿吃。
阿玛又说了许多话,许是刚刚哭得太过,睡意象吹熄灯后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无处躲藏。
蒙胧中听到只言片语:“。。。。。。袁世凯害死先帝,弑兄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袁贼现在有隆裕撑腰,怕一时难以。。。。。。”
“只可智取。。。。。。”
“将袁贼召进宫议事。。。。。。。准备一三脚凳,袁贼一摔倒,就治他个大不敬之罪。。。。。。溥伦家有柄德宗御赐尚方宝剑,当下就将袁贼斩杀。。。。。。。”
“。。。。。。。。宗亲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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