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烈如白昼的车灯打在我身上时，莫非已经以一种暧昧无比的姿势醉倒在我身上。他的头抵着我的胸口，手臂像要几乎扼死我的藤蔓。
莫逸沉没有下车，他隔着车窗平静的看着我。然后摇下车窗低声吩咐赶来的管家，“少爷喝醉了，扶少爷回房。”
车子自我身边徐徐开走，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隐忍着自地上爬起来，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草屑。我回到房里，金珠儿开始大呼小叫：“五太太，你是手怎么了？”
此刻才发现手掌被划了道口子，不深，却血流如注。我摆摆手，“你们都出去，我要休息。”
金珠儿怪叫：“不上药怎么行。我去给您拿药。”
我霍的起身，哗啦啦拉开门，冷冷道：“出去。”
无双瞥了我一眼，拽着还在呲呲咤咤的金珠儿出门。
我呼出口气，趴在桌上，看着伤口上慢慢凝结成一个晶莹的胶质血块。疼痛让我冷静。连日发生的事情开始像潮汛之后的浮尸一样若隐若现，带着诡秘的气息。莫府的二姨太和四姨太都离奇死亡，自然不能扯上风水不好之类说法。那日三姨太的鸡汤被下药，苏丽华掉的纸包自然不是盐，那些散发着中药气味的粉末在指尖的触感，我自然能分辨。
出事的都是姨太太，苏丽华这个大太太自然嫌疑最大。若是如此，三姨太之后，自然是我。我的冷汗泠泠而下，顺着脊椎骨蜿蜒曲折。还有莫非的醉话亦是当头一棒。莫逸沉，我的丈夫，若是猜想成立，他将杀了我。我的头皮发麻，这是怎样的一个家。
我累极，眼皮深重，睡意压降过来。
午夜梦回，耳边有人低声叹息。恍惚中，抬手揉眼，发现手被人拉着。一个激灵猛睁开眼。
是莫逸沉。他拿着药箱帮我包扎，他的手指是钢琴家的手指，修长光洁，有神经质的美感。淡淡看了我一眼，“睡觉也这么不老实。”
我笑：“莫先生，您的爱好真古怪。半夜三更潜入女子闺房，窥人睡姿。”
莫逸沉叹口气，凝视我：“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我有些动容。莫非的话一闪而过。我敛敛神，嬉皮笑脸举起未受伤的手贴着额角道：“遵旨。”
莫逸沉面上一凛。我心中闪过一丝狐疑，不动声色凝视他。
莫逸沉用纱布包好我的左手，小心翼翼的绑个结。伤口压迫到，我呻吟出声。莫逸沉道：“好在伤口不深，已经上了白药。这几日伤口注意不要碰到水。”
我咂嘴咂舌：“咦。那多脏。我不洗手吃饭。”
莫逸沉一怔，旋即哈哈笑：“孩子气。”
踌躇着，还是耿耿于怀。像吃芒果时夹在臼齿缝里的芒果丝，看不到了，总不能当做没发生过，还是不能释怀。我含糊着：“莫先生，那件事情，我需要解释一下。不是您看到的样子。”
话出口，连自己都吓一跳。看来是穷日子过怕，即便这样的一个人，都要这般曲意逢迎。
莫逸沉道：“我知道。”
我一时语塞，半日才道：“人笨万事难。请原谅我让您生气了。”
“那是我儿子。”莫逸沉突然冒出一句。
我没反应过来。
莫逸沉谛视我，“莫非是个任性的孩子。所以务必请罗小姐和他保持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过来。像被人兜头啐了口。冷笑道：“莫先生，这句话，请您对您的儿子说，我罗风连何曾招惹过你们莫家的少爷。我不过在您家混一口饭吃，您没必要对我这么恶言相向。我虽然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廉耻之心还是有的。若是莫先生觉得我行为不检点。请您到写封休书，再方便不过。”【穿】
【书】
【吧】
莫逸沉不怒反笑：“你这孩子，我不过说你两句。你便要说出一车泥腿子市侩抽斤拨两的话来。”
我白了他一眼，起身道：“莫先生请回。”
莫逸沉微笑：“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有台阶自然要下。这是莫逸沉的家，我凭什么赶人。人家来一句，这是我家，你是什么阿物儿？我就该蔫了。
我躺在床上假寐，莫逸沉真的走了。到底意难平啊。
翌日，莫珍珠风风火火跑来我房间，嚷着让我穿制服去学堂。
我一怔：“哪这样快，昨儿刚说的事。”
莫珍珠扑哧一笑，亲昵的拉着我的手臂，“沪江大学是父亲出资建的，学校那边巴不得父亲送人过去，回头好找名目要钱花。”莫珍珠冷笑，“那起人最坏了，就想着打抽丰。”
我揶揄：“那你还死活要过去当人家的学生。”
莫珍珠白眼，“你懂什么，在学校才能名正言顺的玩。”一会又在屋内转一圈，倨傲的笑：“安安公司买的新款，英国的公主也有一件。”
我笑而不语。方留意到莫珍珠今日穿的是一真丝衬衫，袖口绣着细细蕾丝。大花的蓬蓬圆裙。头发用同色的大花手绢扎起来。纤细光洁的脚踝下是一双乳白的小羊皮高跟鞋。
莫珍珠见我没反应，扫兴的推我“我哥的车在外面等着呢。快点快点。”
我早留意到莫珍珠送来的衣服，蓝竹布短衫搭配黑色土布裙子，再来一双黑色布鞋，就是标准的先进女学生。莫珍珠见我不待见，讪讪的：“五姨太，你总要穿的朴素一些父亲才放心。再者，衣裳几乎等同女子的脸，好衣裳才能找到好男人。五姨太自然要穿的比我差一点。”www.chuanyue1.com
莫珍珠的语气是郑重的。
我几乎要含泪穿上这些粗糙的能割破皮肤的衣服，某种程度上男人尊贵决定了女人的价值。不愿意穿粗鄙的衣服，是不愿意人家认为我嫁的不好。无双及时进屋，恭恭敬敬道：“老爷派人送来套新衣裳。”
几乎感动的要哭，忙忙换上。阿弥陀佛，一件瓷青的薄绸旗袍简直胜造七级浮屠。
莫非在已经拿书本盖着头，坐在副驾上呼呼大睡。莫珍珠在后座揪头发，莫非蹙眉，恨得牙痒痒，威胁道：“莫珍珠，你再动一下，就把你扔下车。”
莫珍珠仿佛真吓到了，正襟危坐。我推她一下：“胆子这么小。”
莫珍珠压低嗓子：“这家伙是个疯子。他刚开车那会，我坐他旁边。在车上和他吵架，他就真把我推下车。看，现在这里还有道疤。”莫珍珠当真掀起裙袂，让我看膝盖上的疤。
我无比同情的嗟叹：“啧啧啧。真狠心的人。”
车程不很久，莫非在车上完全无视我，永远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莫非是标准的大少爷，脾气大不干活，蛮不讲理又娇气。我敢保证他碰上的一只蟑螂的尖叫声肯定比遇上盗贼的声音中气足。
莫非突然冷冷的瞥了我眼。我打了个寒噤，心虚的低头，腹诽也需要勇气啊。
校方派了人在门口迎接，几个西装革履皮鞋裎亮中分头发涂满发油的男人一字排开，大呼欢迎。莫非蹙眉：“你们玩，丢脸死了。”
说罢，已不知去向。我同莫珍珠面面相觑。我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请问能安排个女同学带我们回班级吗？”
一群人领命去了。我用手肘推推莫珍珠，“你父亲给他们多少钱，犯得着么。”
莫珍珠习以为常的样子。冷笑道：“上海人笑贫不笑娼，再下作也好过挨穷。”
我面色一变，不再说话。
沪江大学的校风十分开化，男女混合上课，还设音乐课学西洋乐器。我同莫珍珠没有分在一班，上课时竟然发现莫非同我是同桌，险些当场昏厥过去。莫非冷冷道：“老头子安排的。说是怕你在学校出事。”
我心里冷气丝丝的。这个人昨夜还警告过我莫要靠近他儿子，今日的安排实在匪夷所思。
第一天上学就遇上的考试，文学史。戴玳瑁框眼镜的教授，一脸歉意的同我说：“莫太太，这个是前几日就通知的。一时改不了。题目有点难，您就将就点。”
我十分诚惶诚恐，“先生，在学校您就叫我风连吧。”
考卷出奇的简单，陈宝琼先生的试题难过这十倍。我一气呵成做完题，环顾四周，每个人都苦思冥想状。莫非亦是绞尽脑汁的样子，见我停笔，不可置信的瞪着我。惹得教授直干咳。
莫府用的是德国产自来水笔，一支可够一个贫苦人家一年伙食。
同班同学十分热情，很多人觉得我是勇于抗争封建礼教的新女性。一个老法的姨太太，肯来新式学堂上课，已是至大勇气。
下午学校没排课。系里筹划着排莎翁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准备在五月四日公演，纪念新思潮运动。一个嗓子像被肥油堵住的林同学希望我能演朱丽叶，他一脸正气凌然：“莫太太请您设想一下，本校再没人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朱丽叶冲破封建家族的礼教，毅然和仇人家的儿子在一起，这是非常具有抗争精神的。她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爱情，具有非常大的启发意义。我们希望通过这次公演，唤醒中国人沉睡的心。”
这位林同学几乎泪盈于睫。我有些骇然的点点头，算是答应。
林同学见我答应，立马眉开眼笑。
突然，人群里有人提出：“罗密欧希望能由一位外籍同学扮演，象征着西方的思想和东方哲学的融合。”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莫非。莫非没好气：“喂，我是中国人。”
提问的同学若有所思，沉吟道：“混血儿也是文化融合的象征。莫同学，莫太太都答应了，你就不要推脱了。”
我突然感觉这些道貌岸然的学生，有那么点幸灾乐祸。冷不防听到莫非恩了声，算是答应。一惊，咬到舌头，麻刺刺的疼。
一行人拥簇着往学校礼堂，我突然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这些未来的栋梁国家都不是善类。
有个同学名叫马上，说话总是很急。关于他的一则骑马的笑话，在校内传的很火。教骑马的老师喊：“马上马上上马。”再吐字清晰的人都像口吃。
现在这位马同学突然喊：“剧本还没写呢？”
此话正中下怀，中国人的习惯是能十五做的事绝不初一做，能拖到三十的事，绝不十五做。看来此事遥遥无期。
林同学突然喊：“谁说没有的，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出现在礼堂。她踮着脚把一沓稿纸交给林同学，冷着脸道：“下回要约稿，请早点通知。要这么急，害我赶了一宿。”
林同学唯唯诺诺。沾了点唾沫星子在指尖，开始像数钱一样数稿纸。数完，赔笑着：“爱玲，你这个价格不公道，少了三张。”
小女孩寒着脸一把抢过稿子，“爱要不要，好几家报社还急的要。”
林同学忙阿谀奉承半日，掏出钱奉上。
小女孩认真数了数，方露出些许笑意：“下回有活儿，还找我。”
我惊骇的下巴险些掉下来，有位同学替我解答：“这是张公馆的小姐张爱玲，我们常找她帮忙写剧本，速度快，价格也公道。”
林同学没有安排排练，让我们去熟悉剧本。熬到放学，去莫珍珠的班上找人。同学让我们去诗社找。莫非已经不耐烦的哈欠连连。
赶到诗社时唬了一大跳，清一色女学生，一脸仰慕的凝视台上背对着的男子。莫珍珠发现了窗外的我，暗暗向我招手。我埋着头，偷偷自后门潜入。
台上的男子缓缓的转过身。我当下愣住，如被雷击。
是亨利神父英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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