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神父笑答:“当神父是我的兴趣爱好。”
此时四人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夕阳像隔着棉纱的一团明黄灯影,每人都有了肝炎病人的脸色。亨利神父叫司徒昊,由美国留学回国任教,说来还是徐志摩的同学。他同莫非侃侃而谈。男人间尚且愿意英雄惜英雄,同龄的女人是至死也不愿意夸对方一句的,非在意思形态上斗个你死我活。二人讨论白话诗的流派,启蒙的胡适先生,新月派的闻一多先生和徐志摩先生,以及新近备受关注的象征主义代表戴望舒。
我对莫非大大刮目相看,一个愿意学一些无关经济实惠的人,总不至于太过难相处。莫珍珠的眸子简直像两粒猫眼石,眼神汹涌的几乎要将司徒昊溺死。
莫府的管家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咖啡馆,恭恭敬敬道:“大姑爷今日从南洋公司回国,老爷请少爷小姐五姨太回府。”
司徒昊识趣的告辞。莫非的脸冷若寒霜,愤愤上车。我狐疑:“管家如何寻来?”
莫珍珠冷笑:“我们每日行踪都有人定时向父亲报告,若人越雷池半步,就要遭殃。三岁起,便常常有人在身后被击毙,原因是父亲的人马调查到他们意图不轨。”莫珍珠惆怅,“哥哥有次和女同学约会,当场被管家带回去,原因是怀疑那位女同学企图对哥哥不利。所以,我们没有朋友。
我恻然,说不出话来。
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家庭大聚会。平日里,莫宝珠陪着苏丽华在府里的佛堂吃斋。三姨太与莫珍珠不合,平日都吩咐厨房另作好,端到房里。莫非是昙花一现的人,今儿见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见着。我平日和莫珍珠一起吃番菜,府里的厨师莉莉莎的是身型硕大如一面墙的意大利人,做的菜确是十分道地的。
莫逸沉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金边眼镜清隽的身型,外科医生的样貌,头脑和眼神都是崭新手术刀上一闪而过的银辉,科学化的无坚不摧吹毛即断,散发着酒精的冷感辛辣。皮相气度已是上等。但是这个男人的出身不会太好,出身不凡的男人大多拥有温和的眼神,是一把钝的刀,不动声色却势不可挡。
想来是莫宝珠的丈夫柳华生无疑了,也只得这般的人物才配的起她。莫逸沉见到我,露出欣喜的神色,他唤我:“风连,放学了。”
我一愣,他总是叫我罗小姐,极少叫我闺名。众目睽睽下,我低眉顺目的走过去,应一声:“是的,罗先生。”
“坐我边上。”莫逸沉让我坐在他身侧的凳子,他温和问:“学校待得惯吗?”
我笑:“我是好学生。回头当上女博士,罗先生得花大价钱。”
莫逸沉发噱,像个父亲一样揉揉我的头发。“孩子气。”
我暗暗环顾四周,杀机四伏目光蛰伏而来。柳华生对于莫逸沉对我的态度十分震惊,很显然,他对我怀有十分大敌意。倒插门的女婿争宠的心比姨太太更甚,多半有些心理阴暗。如果不是碍着礼数,我相信柳华生会插着腰,两根手指头猛敲我的额头,啐我一口,然后用一种阉狗的语气骂骂咧咧:“小瘪三,侬去死。”
臆想着,竟脱口而出:“柳先生是否精通沪语?”
席上的眼光齐刷刷射过来,我成了众矢之的。柳华生一怔,“五太太何出此言?我是北平人,并不擅长。”
眼见莫逸沉意味深长的瞥我一眼,忙噤声,“随便问问。”
低头扒饭,又想若是北平人刚刚的想法便不成立,柳华生该荡气回肠的喝一声,“你老爷的。”竟扑哧笑出声。
莫珍珠蹙眉,“疯魔了今天这是,十三点兮兮的。”
一顿饭吃的惊心动魄,莫非几次怒视我几欲破口大骂。各屋陆续回房,只余下我和莫逸沉。下人端上来现磨的摩卡咖啡,微酸的炭焙味盖过陈旧的食物味道,混合出一种类似坐月子女人头发的味道。我帮莫逸沉加方糖,三颗,扑通扑通扑通。然后再加上我的三颗,扑通扑通扑通。莫逸沉喜欢甜食到令人发指的地步。ωWW.chuanyue1.coΜ
莫逸沉呷一口,道:“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要说。”
上山捉虎易,开口求人难。我讪笑:“明日学校组织踏青,同学叫我参加。”
“哦,怎么没听管家说学校有这个活动?”莫逸沉状似无意的睃了我一眼。
我涨红了脸,“临时通知的,不参加也可以的。”
莫逸沉微笑,“以后这种小事情你决定就好。”
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莫逸沉手忙脚乱的替我揩干眼泪,呢喃道:“你这孩子,也有好哭的。下回我不问那么多就是了。”
眼泪愈发汹涌磅礴,至少到今时今日,莫逸沉对我是别无所求的。我歉疚不已。
莫逸沉依旧没有留在我房间。莫珍珠蹑手蹑脚进屋,一把扑过来拥抱我:“风连,你真伟大,你刚刚像电影明星,眼泪像自来水,说来就来。父亲竟然就答应了。”
我蹙眉:“还说,正良心不安呢。下回甭想在让我替你打幌子。”
莫珍珠一脸娇羞:“我爱上司徒昊了。”
“没羞。”我刮他鼻子,“你们才认识多久。”
“心悦君兮,君不知。”莫珍珠惆怅的吟道。
突然想起她的母亲亦曾在我身边吟过纳兰词,此刻却天人永隔,我唏嘘不已。夶风小说
莫珍珠狡黠一笑,“你是否是苗人?给我父亲下了蛊毒,我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言听计从。”
我白眼:“去你的。我若是真会炼毒,头一个毒哑你,吵煞人。”
莫珍珠被我推出门,还在唠唠叨叨。哎,怀春少女个个都得话痨症。
翌日,莫非开车载我们往法租界的别墅酒店,那里有大片草地改的网球场。一路上莫非把车开的风驰电掣,甩掉一路跟踪的莫府保镖。
司徒昊已经在网球场被洋女团团围住,莫珍珠气急败坏的冲过去。莫非嘴角抽搐了下,我亦十分汗颜。司徒昊却是十分受用:“是小珍珠来了。”
莫珍珠飞红了脸,“司徒先生好。”
莫非已经定了场地,看不出他倒是对他妹妹的事挺上心。双人混打,我同莫非一组。莫珍珠娇滴滴的和司徒昊一组。我在皇宫十几年,专精吃喝玩乐,网球技术让很多男人汗颜。切削发球、炮弹式发球、上旋发球,有接连几个假动作,虚推实拨、虚搓实勾、虚挡实搓、虚杀实吊。简直眼花缭乱,弹指间,司徒昊一组被削得灰飞烟灭。
司徒昊跌足:“高人不露相,不如切磋下。”
瞥见莫珍珠脸一阵青一阵白,忙不迭摆手:“花拳绣腿,上不了台面。你同珍珠玩。”
向莫珍珠使了个眼色,莫珍珠会意,汪着水的眸子凝视着司徒昊:“司徒先生,网球我玩的十分不好,希望您能教我。”
美丽女子的盛情总是难却。司徒昊人虽过去,却问题多多。时不时溜到休息区,殷情的同我攀谈。我十分罕纳,“这个司徒先生问题多多,十分罗嗦。”
莫非淡淡道:“问题不在他,在你。”
“我?”我骇笑。
“你跟我走。”莫非冷不防起身,拖着我走。司徒昊他们再回头时,我们早已绝尘而去。
莫非的车开的像只小猎豹,我问:“此刻是否回府?”
莫非蹙眉,冷冷道:“闭嘴。”
我噤若寒蝉,莫珍珠的警告还历历在目。天气晴好,阳光细碎洒在莫非的眼睫上,像一只染了金的毛虫。让人双手蠢蠢欲动。
车子开南京西路,莫非突然扼住我的脖子,阴鸷邪魅:“下回再偷偷看我,就把你扔下车。
我喘不过气来,胡乱扯着莫非的手。莫非的绿眼珠此刻像一只嗜杀的兽类,心里的恐惧排山倒海,眼泪滚了下来。莫非松手,我瘫倒在车座上。
良久,恶狠狠的瞪他:“我要回家。”
莫非没理我,径直扯着我往大光明大戏院,放的是蝴蝶的片子《狂流》。地上堆满了瓜果壳,踩上去嘎嘎响,像踩一只活物。昏暗的灯光,放映的机器在头顶哗哗哗的响,像沉在海底,浪花如隔世般自头顶汹涌而过。电影还未开始放映,各路小贩涌进来叫卖,行业蛮多,花头也透。有的像西皮腔,有的像大鼓梆子,还有未变声的男孩子发出弹词的长三姐儿一样的花嗓。
“鸡蛋要伐!鸡蛋!”浦东口音的大叔买白煮鸡子儿。
“栀子花来!白兰花!”卖花女是苏州人,乌苏软语,“耐要么。”
糕团店的伙计有些腼腆,胸前挂着一只木匣子,一只手捧着糕团,探头探脑叫一声:“方糕、茯苓糕、黄松糕、薄荷糕!”疏疏落落,像是自言自语。
苏北的汉子,扯着喊:“花生米、香瓜子、麻油撒子、脆麻花、老虎爪子。”
绍兴人的声音像没蒸透的水磨年糕,软中带硬“香脆饼、苔条饼!”“盘香饼、和尚饼!”“刮啦啦松脆――三北盐炒豆啊!”最后还来个出其不意的回转。
还有买一种酥麻豆,装在红漆桶里,用酒杯量,一个铜板一杯,再裹上一点干炒粉。
我买了许多小食,多的双手无法捧着。莫府各房每月的月费统一发放,不够再写条子预支。莫逸沉暗暗在我屋内的抽屉留下许多钱,其实我根本没机会花。
钱在富足时,只是废纸。
电影幕缓缓升起,小贩被戏院的跑堂驱逐出门,骂骂咧咧鸡飞狗跳。黑暗中,突然有东西抵着我的背。背后传来幽幽的男声:“想活命的话不要叫。”
电影的背景开的震耳欲聋,刚结束默片时代的人们需要这样的大声的理由。一手的小食顷刻倒地,像噼里啪啦烧一根毛竹。
如果那一刻有人回头的话,会发出阉马的尖叫,我是说如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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