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色像过熟的红果,有一股子辛辣的酵味,在往后可要酿成酒了。我不知道为何坐在慈宁宫北面的大佛堂内打坐,环顾四周,永寿宫的人一个都没跟来。人都上哪去了呢?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我。贴着金箔的大佛笑盈盈的目空一切,我也冲他傻乐。
隐约传来沙沙沙的声响,像夜雨打在竹叶上。佛像身后冷不防窜出一条银白巨蟒,银光闪灼,波光粼粼,像移动的巨浪。灼灼的眼神,像看一只耗子一样凝视我。我唬得不得动弹,一霎那,巨蟒巨大的身体扼住我的腰,一圈一圈的缠绕,像一个有力的拥抱。我失声尖嚎,越来越紧,声音变成旖旎细碎的呻吟。蛇信子温热潮湿,舔着我的脸,像一个缠绵的吻。
电光火石之间,巨蟒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衣少年,惊世绝艳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微笑。
是江离。
我一惊,仿佛一脚踩空云层,跌落凡间。猛睁开眼,却是躺在西苑蔷薇花架下的竹编摇椅上。阳光像碎纸片一样撒下来,铺了我一身。
下了地,推醒趴在石桌上打盹的小宫女,让她打一盆井水让我洗脸。脸烧得很,手一摸,仿佛要吱吱吱的烤熟。小宫女伺候我换了一套层层叠叠纠缠不休的花洋纱大蓬群,梳了堕马髻,斜斜插一只粉蔷薇。撑着蕾丝洋伞,乳白色小牛皮高跟鞋穿得健步如飞。一出远门,就碰到柳嬷嬷,我忙连连吐舌。果不其然柳嬷嬷长吁短叹:“哎呦我的格格,怎么能穿成洋鬼子的样子。快快换了,回头端康太妃又要说了。”
“管她呢!”我咯咯笑着,三步五步躲过柳嬷嬷,溜之大吉。
庄士郭十分惊艳,在我的手背上吻一下,赞道:“哦,我美丽的中国公主!你真是一颗夺目的珍珠。”
唬得溥仪哇哇叫:“老庄,非礼勿动,我们中国人讲究发乎情,止乎礼。”
庄士郭耸耸肩。
我不以为然拉着庄士郭道:“我午睡时,梦到一只大蛇,几乎扼死我。险些不能同你唠嗑。”
庄士郭笑道:“哦,我美丽的中国公主!你长大了,澳国的弗若伊德称这为绮梦。在你这年龄十分正常。”
庄士郭是溥仪的外文老师,民国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二入宫。苏格兰文学硕士,在香港和威海卫当过行政长官,精通中文、书法、会写古体诗。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遇见庄士郭。我披着银狐大氅抱着夫子独自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个洋人骑着怪异的机械在我面前停下。后来我知道庄士郭骑的是自行车,英国三枪牌的。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里头穿着黑西装,他停下自行车,优雅的摘下帽子,露出奶白色的脸和冻红的大鼻子。帽子在空中划了一道淡黑的弧线后被捂在他的胸前,向我鞠了一个躬。他笑问:“美丽的中国小姐,我要找贵国的皇帝,你能带我去吗?”
“恩。”我点点头,然后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故意让绕了一大圈才到养心殿。ωWW.chuanyue1.coΜ
溥仪已经等候多时,亲迎了上来,热情的握住庄士郭的手,喃喃道:“庄先生,您肯来,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庄士郭憨笑:“险些来不了,我在您家里迷了路,中国皇帝您的家像个巨大的迷宫。多亏了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带路。”庄士郭再次向我表示感谢。
溥仪指着我道:“这是我的姐姐,爱新觉罗.风连。大清国的格格。”
恰逢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庄士郭骇笑:“哦,我美丽的中国公主!你的衣服是活的。”
那天庄士郭还讲了个笑话,他说:“从前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了一箭,他不动声色吃饭喝酒,别人取笑他:‘喂,你疼吗?’他平静的说:‘只有笑的时候才会疼。’你说好笑不好笑。”
庄士郭凝视我。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就是那个英国人,一笑,就疼得牙齿打战。
我同庄士郭十分自来熟,此后,便时常窝在庄士郭屋内。我问:“老庄,为何你们的神仙多数肥胖过度,又衣衫褴褛,路出腰间一圈圈赘肉。”
“太多穷人信徒,偶像穿得太好,便显得不合群。”庄士郭不服气,“中国穷人更多,为何你们的神佛都锦衣华服,珠光宝气。”
我失笑,这个庄士郭十分诚挚可爱,“中国是个特殊民族,不适用西方哲学。”
同年五月,京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在新文化思潮的冲击下,紫禁城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庄士郭的革命精神与孙中山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发动的辫子革命,只是因为无意中对溥仪说道:“你的辫子看起来真怪,像猪的尾巴。”
溥仪毅然决然把辫子剪了。唬得三位太妃和大臣哭天抢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皇上受了妖孽蛊惑才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举。”
溥仪因为视力下降,无法批示奏折,虽然逊位了,遗老遗少还是对些奏折这件事乐此不疲的。庄士郭找了外国医生进宫,给溥仪配了近视眼镜。端康声泪俱下,以死要挟。阿玛亦看不过眼,劝道:“一则皇上戴眼镜不符合礼节,二则皇上尊严和形象受到严重损害。”
庄士郭听罢,怒不可制:“在我的国家,孩子的父亲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瞎掉。皇上已经是一个悲剧了,你们将他关在紫禁城内,禁止他出宫。他能看到的世界已经仅仅只是紫禁城,难道你们连这也要残忍剥夺吗?”
阿玛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如果皇上瞎了,也是天意。”
“疯子,一群疯子!”庄士郭暴跳如雷,绝然而去。
终究溥仪还是带上了眼镜,我写信请张学良以奉系军阀的名义发一份电报给阿妈,阐明自己的立场。
庄士郭教我和溥仪跳交际舞,握手、伸臂、搂腰、搭肩、踢腿、跳跃、旋转、甩拉、滑步、蹬足、扭头、侧身、腾空、悬腕。养心殿成了我们的跳舞场。午后的暖阳斜斜的的照进殿内,像铺了无数的麦芽糖。留声机里放的是好莱坞的时代曲,疏疏落落像盛夏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一样的钢琴声,缠绵如丝的梵哑铃。钱小才常常抱着夫子,躲在门柱子偷看。趁休息时,像一只小狗一样扑到庄士郭怀里来回嗅着。唬的庄士郭面无血色。偶尔江离寻了来,庄士郭便心情格外晴朗一天。
溥仪将养心殿前的一大片竹子伐了,改了网球场。庄士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教会我和溥仪,那年头会打网球的人不多。玛丽带来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及膝的纯白色羊毛袜子和胶底的浅杏色小羊皮网球鞋。玛丽的至理名言是:“女人是为了美丽才活着,若是连这点都不在乎了,也该死了。”玛丽和庄士郭原是认识的,极有默契,双人混打,总是我和溥仪输。庄士郭后头警告我莫要与玛丽来往,说她是巴黎有名的交际花,男女关系混乱。
庄士郭就是这点讨厌,人前人人是姐妹,背后又要碎嘴子。我不以为然,仍和玛丽往来。有一次,玛丽同我说:“格格,我要结婚了,以后不会进宫了。”
我一阵无名火:“你能嫁给谁?白人军官亦或英国水手?还是抽大烟的中国老爷?一把年纪还要自找苦吃。”说罢便后悔了,何苦戳人痛处。
玛丽不以为忤:“你们中国不是有位词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虽然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它觉得安全。”玛丽指着自己的心。穿书吧
我呼出口气:“玛丽不如嫁庄士郭,好歹知根知底。”
玛丽笑:“老庄不喜欢女人,他喜欢漂亮的男孩子。”既而黯然,“他看不起我。”
玛丽消失了,像一滴露水被阳光晒干,彻彻底底的,没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偶尔张学良在军阀混战期间忙里偷闲来陪我们打一场,一边打一边听他的副官描述一线战况。溥仪便时时召见溥杰、七叔的儿子溥佳和郭布罗家的孩子润麒。润麒比溥仪小六岁,却抖机灵儿,什么都敢玩。仨人最喜欢玩的是把宫里的太监打扮成女人拍照片。御膳房有个太监长着长条的马脸,戴上了假发画了胭脂,像白无常的老婆。
民国一九二十一年,溥仪十六岁,按照大清律例已到大婚年龄。按例要将全国选出的秀女站成一排,溥仪如看上哪个,就赏她个随身带的玉佩或是荷包,就算钦点了。溥仪嫌麻烦,再加上受了五四新思潮的冲击,折中改为征集秀女的照片,让溥仪选。
我把润麒召到永寿宫,他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这个孩子总是没来由的害怕我,一见到我就像被泼了狗血的恶灵,灵力尽失。
我呷了口茶,施施然道:“听说这次选妃,你姐姐也有参加。”
润麒唯唯诺诺:“是的,格格。”
我凝视他,“切记溥仪未决定前,不要同溥仪说你姐姐有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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