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初亲自泡一盏银针白毫端给江离,茶盅离手,目光仍睃巡在脸上。我仍喝紫阳毛峰,呷一口,瞥见江离脸绽蔷薇,垂头不语。我笑道:“目灼灼贼腔未改。”
六初娇嗔:“格格。”
我笑推她:“个女郎,你再不去,伊人要把地看穿了。”
七粒接一句:“此处乐,不思蜀。”
“谁让你乱嚼舌根的,看我不折了你的蹄子。”六初七粒一路追打出去。
“喂。人都走了。”我笑拿一颗枣丢他,“胆子这般小,怎么上台。”
江离惊魂未定:“戏衣一穿,刀枪不入。”忽见我案上的古琴,惊呼:“焦尾?!”
我睃了眼,淡笑道:“我自己用火烧的,不过附庸风雅罢了。你弹一首吧,这琴在我这蒙灰多日,也难遇知音。”
江离有些羞涩,“三日不弹,手生荆棘。”
“你捡首熟悉的曲子弹吧,当你报我的‘借珠之恩’。”我跳下椅子,“我帮你添香。”
江离在那案前做定,调几个音,弹的是<<胡茄十八拍>>。曲调苍凉,哀怨缠绵。我吟道:“旧怨平兮新怨长。”不觉痴了。
回神,见张兰德站在殿下,六初站在身后直蹙眉。想起这厮昨日坏我好事,气不打一处来,“张公公这回又是赶着去哪?也不通传一声,我这永寿宫,如今也是可以随便闯的。”
张兰德仍笑嘻嘻:“格格息怒,方才六初姑娘通报过多回,格格沉浸琴声,未听分明。奴才恐老佛爷心急,才闯进屋的。”
我一把撂下茶杯,怒道:“张兰德,你好大的胆子,敢拿老佛爷压我。”
琴声一涩,江离不过睃张兰德一眼,继续抚琴。
张兰德面如土灰,忙不跌叩头求饶。这只老狐狸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仗着隆裕太后宠幸,结党营私朝中党羽众多,为着溥仪,一时又得罪不得。这会子下不了台,若就此撒手,恐往后越发上头上脸。我揉着太阳穴头痛不已,百忙中向六初使了个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有人通传。溥仪骑在气喘如牛的张谦身上进屋,一个鲤鱼打滚跃地,我忙上前一把扶着。屋里人齐向溥仪跪安,溥仪一见江离,笑道:“你是昨天的江郎,弹的顶好的,继续继续。”
溥仪向我扑到我怀里,指着张兰德:“那老货又犯什么事?成日里眼前乱晃,讨厌的紧。”
张兰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白他一眼,冷笑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是懒怠说了。”
六初上前这般那般说明。溥仪登时火冒三丈,向六初要了个茶杯撂到地上,爆喝道:“死太监,你这是老寿星找砒霜吃,不想活了。”又道:“通常打扰我大姐姐听琴的判斩立决,私闯我大姐姐房间的判凌迟,一个人总不能死两次,你自己选一个吧。”
张兰德头嗑如捣蒜,高呼:“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溥仪摇头摆脑,作沉思状:“大正月,不宜见血,罚你当我一个月大马。张谦,你放假了。”
张谦卖乖,“谢主隆恩。”一边拉张兰德衣角,低声道:“还不快谢恩。”
张兰德一怔,忙不跌感激涕零。
就这样,张兰德真当了溥仪一个月的大马,膝盖肿得馒头大,老脸丢尽,宫里人都暗暗偷笑。因是溥仪下的圣旨,隆裕太后也不好说什么。
正月十四是溥仪生辰,因是道光帝忌日,故改为正月十三,这一日称万寿节。是包含冬至元旦的三大节日之一。这一日,溥仪要食九九盒,由内务府呈进。盒式如常用的果盒,而以金漆漆成九龙形,内格有九,外呈圆形,喝面又画上描金的桃子九个。同样格子九个,名为九九盒。喝内所装物品共八十一种,每盒一种。含山珍海味及各所出之时献,隐喻玉食万方之意。
因还在正月里,还没从春节里缓过劲来。就像一本情结夸张的武侠小说,刚开始看到高手过招,激动无比,后面发觉这个高手动不动与人干架,不眠不休,简直没完没了。只能合上书,打个哈欠。当日不过一般办家宴臣子宴。十刹海的冰还冻的很实,我们坐冰床到对岸的颐和园的德和园大戏楼听戏。
四大戏班的名角儿都出动献寿。三庆班谭鑫培的<<包公断案>>,四喜班孙菊仙的<<霸王别姬>>,春台班江杜芬的的<<锁麟囊>>,春和班杨小楼的<<大闹天宫>>,很是热闹了一阵。隆裕太后凤体违和,早起就让小宫女过来告假。四位太妃闻得隆裕未到,争着坐到溥仪旁边,明枪暗箭。我被挤到外围,?躇不前。
张谦远远瞥见,忙一溜烟跑来给我搭把椅子,低声道:“格格,委屈了。”精乖无比。
我微笑:“公公哪里的话。案例原不该设我的位置,为着皇上年幼,每每越礼让我坐上座,心中不胜惶恐。今儿我倒自在了,回头还多添碗饭呢。”
张谦笑道:“真真格格是个明白人,也不让我们下人难做。”
我笑而不答,张谦拿了戏单我过目。竟没江离的,我笑问:“前阵子有个江郎唱得顶好的,今儿怎么没召来?”
“听说是嗓子倒仓,要休几日。”
我见张谦神情闪烁,便不再追问。半日才道:“你去皇上那儿吧,让你一个大内总管在我这儿伺候,倒显得我是个轻狂的。”
张谦应了喏,又殷勤吩咐边上的太监宫女几句,方离开。
六初替我布菜,吃了几口,觉得索然寡味。嘱咐六初几句,独自离席。人声鼎沸,脸上都浮出了油,大红宫灯照出一脸的黄。我裹紧哥罗呢里子银狐面斗篷,在席间穿行。冷不防手腕被人一拽,落到一个充满酒气的怀里。我沉默着睃了来人一眼,是新晋升的步兵统领额尔德特.长勇,镶黄旗,仗着老子娘的脸面,补的实缺。冰凉的杯口抵着我的嘴角,一口酒气噗在我脸上,乜斜醉眼嚷道:“今天老子高兴,陪老子喝一杯。”
同席的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淫笑着靠过来:“长勇统领你也太饥不折食,这么小,怕毛都还没长齐吧。”是庆亲王的福晋的远房亲戚他他拉.明顺,最近投奔过来,在北洋军某了个职务,大小事不会,专精吃喝嫖赌,在八旗纨绔子弟中很混的开。大清国的精血都是这些人吸干的。
我微笑不语。
终于,有人起了疑心,凑近一看,唬得滚到地上,簌簌不止,“格格。。。。。。风。。。。。。连格格。”
他他拉.明顺闻言酒杯滚到地上,唬得面如土灰,大憷不已。
领额尔德特.长勇已吓呆,眼厮铜铃,全身僵直如石。我璨然一笑,接过他还捏在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依旧把空杯放回他掌中。然后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眼光中扬长而去。
出了德和园,看门的守卫围在石狮子后头玩色子。猛抬头见我出门,大骇跪地磕头求饶,“格格饶命,格格饶命,再不敢了。”
我沉默着走远,也不叫人起身。
见我走远,有个胆大的小步追上来,战战兢兢道:“格格一个人出门么?是否要小的跟着伺候。”
我睃他一眼。是个小个子少年,五官有种孩童的稚嫩感。我问道:“你叫什名字?哪个营的?”
少年受宠若惊,搔着头道:“回格格话,小的叫武歌,是京城镶黄旗步兵营的。”
我偏着头淡然一笑:“你这名字倒占便宜,八旬老先生还得尊称你一声哥。”
武歌涨红了面皮,直愣愣看着我。
我轻咳一声:“武歌,替我安排一艘冰床,老百姓用的那种,不要声张。”
武歌为难,嗫嚅:“格格金枝玉叶,怕不习惯。”
“没理由老百姓受得,我受不得。你去吧。”
猎猎的风打在脸上,银狐的皮面长及拂面。冰床只桌子般大小,武歌脱了棉袍子给我垫着,只穿一件长衣在坐在冰床后方,使劲将一根铁棍凿进冰,促使床推动。有一种脆薄短促的声响不绝于耳,象大太阳底下晒着靛青扎染棉被,拿一根细竹竿抽着,有一种俗世的安稳和烦躁。Μ.chuanyue1.℃ōM
武歌一直滔滔不绝的说着话。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我的心是空旷的房间,吹着呼啸的风。
进了西华门,凭推了跟着的人。一个人走在青石板路,花盆底儿敲的梆梆响。往来的宫女太监多半皮相不佳,见了我,都惶惶的。今日万寿节,稍有脸面的都削尖脑袋跟去颐和园伺候。
我坐在慈宁花园的回廊边发呆,席间吃了一个奶皮饼,这会子口干,随意叫了一个路过的宫女上茶。
倏尔,用一盏白脱宫窑描金撒凤的茶盅泡了来。我呷一口,顿觉两颊回甘,“黄茶,霍山雪芽?”
“回格格话,这季节春茶还未上市,只这黄茶是先前进贡的,倒还好些。怕格格吃着不好,用着是昔日蓄的雨水。”
一把嗓子似乳燕归巢,我不禁留神。穿一半旧湖水蓝闪金库缎夹袍,元色坎肩,镶秋香色牡丹锦缎滚边。眉目清秀,姿态活泼。顿生好感,问道:“你是哪个宫的?之前怎么都没见过?”
宫女笑道:“格格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西,眼见的事儿一点不做,哪里认得呢!”
我蹙眉,太过机灵了,物及必妖,我顿了顿让她退下。
一株花红在假山缝里生长,掉光了叶子,树冠却有一颗干瘪的红果。我看着它,心里没来由的忧伤,有些人天生不快乐。忽然一阵白影掠过,象一阵风停在我面前。一只黑白相间的狐狸坐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吃一个干瘪的红果。它的眼神有一种湿答答的悲悯。然后它优雅的起身,烟视媚行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停下等我。我们无声的穿过枯死软厚的苍苔,踩过会发出幼鼠溺死般尖叫的干柴枝。www.chuanyue1.com
到了一个红漆大门前,狐狸盈盈一跃,翻过矮墙。金漆大字书着慈宁宫,东暖阁有人唱杜丽娘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凭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伤春的女子,声音像华丽的丝线,一下子勒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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