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钱小才坐在炕上抱膝饮泣。我登时火冒三丈,呵斥:“你这是做甚?装神弄鬼的吓死人,成日里神神鬼鬼的,安的什么心。”
钱小才泪眼摩娑,一把抱住我,哭道:“哇,他们不给我饭吃,还把我关起来,我好饿啊!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呜呜呜。”
我的心像吃多青梅的牙齿,一下子又酸又软,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六初赔笑:“想必是下人闹着玩儿。太过头了,唬着格格,最是不该的,回头骂一顿打一顿就是了。切莫含怒到天明。”
我冷笑:“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些人,高捧低踩口蜜腹剑两面双刀,人前吹捧,背后使绊子。我不过瞧她可怜见儿,赏几块饽饽,便要这般。”
六初叹息:“越发的把我也拉上了。”
我心下一片澄明,只是下不了台,仍是恶声恶气。
钱小才拽了拽我袖子,眨巴着眼,轻咳一下:“那个,我饿了。”
我无奈,清清嗓子,还未开口,六初已一阵衣香闪出门。倏儿,又一阵风进来。捧了一个八宝食盒,掀开是十个龙鳞饼,用薄饼包素烹掐去两头的嫩豆芽、肉丝炒韭黄、肉丝炒菠菜粉儿、摊黄菜、火烧,鲜香爽口。钱小才早如恶虎扑食,大块朵颐。
“这会子,御膳房都在准备明日的宴会,哪有功夫整这些个,知道这丫头好吃,早备着了。”睃了我一眼,“一时半会饿不死。”
我涨红面皮,携了六初的手:“我方才不是安心的。”
六初叹息:“知道你不是安心的,只是说话太噎人了。今儿还好是我,若是换了别人,日后必定同你生分。”
我感动不已,六初怕我肉麻,忙忙摆手退下。
突然一阵帘响,溥仪披着上夜的貂皮对襟袄子玑着鹿皮小短靴提一玲珑宫致琉璃灯溜进屋。不知听得哪个唆使,夜里不睡,美其名曰:守岁。见钱小才,先是一愣,忙挨了过来,挑个大个的大嚼起来。钱小才见有人抢食,爆起,猛击溥仪淡青的脑袋瓢子。溥仪赤愣愣瞪着钱小才,半日咬牙切齿冒出一句:“差点噎死,还好给打咽下去。”
我火急火燎爬上前护驾,听得这话,险些摔下炕。
敲过二更,我打了个哈欠,见溥仪同钱小才盘膝对坐,恶狠狠的瞪着食盒里最后一块龙鳞饼。溥仪缓缓伸出手,钱小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掉溥仪的手,将食盒抱在怀里怒目呲牙。几回合下来,溥仪乜斜倦眼,言语也迟缓下来。我恐他渴睡存了食,便过去唬他,“年兽来了,来吃小孩了。”
溥仪一个激灵躲到我身后,颤声道:“在哪?在哪?”
钱小才来了精神:“吃人的牛牛,没啥好怕的。”
溥仪白眼:“你见过啊?!女孩子这么能吃,正好给怪物当宵夜。”
钱小才瞥瞥溥仪,不说话,继续大嚼。溥仪来缠我:“大姐姐,你说年兽长啥样?”穿书吧
我微笑:“我也没见过,汉代《神异经.西荒经》有载‘西方山中有人焉,长八尺,一足,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燥,以竹着火中,爆扑有声,燥皆惊惮。’还有说是一种野兽,头生犯角,凶猛异常,专食幼童。”
溥仪簌簌发抖,像个围兜吊着我脖子:“大姐姐保护我!”
我笑道:“年兽不食好孩子,小午格以后不在师傅的课上打磕睡就是了。”
溥仪唯唯诺诺。
终是孩子,瞌睡神一现,降妖伏魔天下太平。
柳嬷嬷打帘子进屋,见溥仪搂着脖子睡得香甜,蹙眉道:“自葛家兄弟姐妹原是比别人亲厚些,但也不能每日没夜的闹。一日大一日的,倒也没个忌讳。”
我扑哧笑道:“嗳呦呦,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啊。”
柳嬷嬷向帘外努努嘴:“那边人来接了,子正一刻要往养心殿。都在外头候着呢?”
我嗟叹:“好容易睡会儿,尽是这么这么折腾孩子,纵是锦衣玉食,有甚乐趣。”
柳嬷嬷揶揄:“穷苦人家的孩子,粗茶淡饭衣不遮体,还得做牛做马。”
我一怔,喃喃道:“让她们进来吧。”
换完装,致养心殿冬暖阁明窗前行开笔仪式。笔墨纸砚伺候,让溥仪写几句吉利话就是了。仪式结束,往奉先殿祖宗像前磕头、拈香、行迎新礼。溥仪哈欠连连,抱怨多多:“平日不孝敬,赶节下多磕几个头,顶啥用。”
我笑道:“你若有这份孝心,我同老佛爷说去,以后每日晨昏暮省,你看如何?”
溥仪跌足:“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夫子也是吃了女人的苦啊。”
丑初三刻,至钦安殿、天穹宝殿行迎新礼并拈香。
寅时一刻,至慈宁宫、乾清宫圣人前、药王前行礼。寅初一刻,至慈宁宫、乾清宫冬暖阁,给圣人药物行礼。寅初三刻,至弘德殿食煮饽饽,白菜猪肉馅、三鲜馅、香菇肉馅。那日还知道了饽饽一词的由来,依据大清律历,死刑犯行刑按三六五等,有赐自缢、斩立绝、剐刑等。剐刑又称凌迟,侩子手要对犯人千刀万剐,直至气绝。犯人亲属未免亲人受不了酷刑,就用重金贿赂行刑者,行刑前先刺其心脏了结性命,免死前受一刀一刀零刺的碎身之苦。侩子手就称这刀为点心。所以那时忌讳点心一词,通称饽饽。
卯初,至城外东北角堂子行礼。卯正二刻,率内政大臣们至慈宁宫隆裕太后处请安、道新禧。
辰时,至中和殿升座,受宫内大臣行礼。后至太和殿升座,受文武百官行礼。案例,溥仪还要往乾清宫受皇后、皇贵妃、妃滨行礼,受阿哥率总管太监行礼。至重华宫受贵人常在行礼。因溥仪未娶亲,只在乾清宫升座,受张谦张兰德等人行礼。为此溥仪乐得念了好几声佛。辰正,乘八人暖轿至大高殿磕头。至承光殿码头乘拖船至弘仁寺拜佛,再往寿皇殿磕头。毕,溥仪回养心殿,我回永寿宫。
申正,乾清宫设摆宗亲宴,宴请本支亲郡王、贝子、贝勒、额父。因好几个王爷是票友,还搭了戏台子助兴。宫中设有升平署,为戏曲管理衙门,慈禧太后之时将只在节日入宫供奉的外班长期圈养宫中,以供享乐。现虽不比当时,但京中四大微班仍在后宫。民间常道:三庆的轴子,四喜的曲子,和春的把子,春台的孩子。
那天是雪后初晴的日子,出发前被隆裕太后召去慈宁宫。梨花炕上铺一面湖水蓝闪绸褥子,隆裕太后靠着一只孔雀蓝撒花团蝶的锦缎靠垫,眯着眼不说话。我站在地下,看着她隐没在一片水色中,就像沉湖,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隆裕太后淡淡道:“你去吧!”
我如闻大赦,唯唯诺诺退出门。
出来时没带下人,也没让慈宁宫的人跟着,信步往乾清宫。过了乾清门,就闻得一片笙箫鼓乐之声。宫女太监都溜到后院看戏,零星几个人见是我,忙跪安行礼。过了东西角的内左门,可以遥遥看见戏台。我把珍珠灰通花洒金锦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歇歇脚。
冷不防树后闪出个装盛女伶,在草地上转来转去,似是找东西。疏大头,戴珍珠凤冠,明黄团凤镶边女蟒,腰缠金线织流云纹玉带,纤纤玉葱手拈一把洒金褶扇。玄色内披露出半圆领子托着一张含春桃花脸,目若点墨,墨迹未干,不知下笔会是怎样的妙笔生花。真真衬得六千粉黛无颜色。Μ.chuanyue1.℃ōM
我心下一动,笑道:“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忙。”
女优抬头凝神我,满目笑意:“哎呀,又见面了,你到宫里当差了么?”
我愕然,那把嗓子虽比普通男子清亮些,却是货真价实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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