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我进宫拜见慈禧太后。
阿玛在宫外等候，李公公背我进长春宫。沿途有太监宫女行宫礼，大声道：“秀仪格格吉祥。”天气晴好，天空蓝似幼儿眼白，我格格笑起来。
行至殿内，早有小太监通传，两个小宫女打起大红撒花软帘引进屋。李公公退下，梨花炕上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炕上矮榻搁着个西洋琉璃大缸养着足斤重黑靴龟，眦目圆瞪，目露凶光。叶赫那拉氏穿朝服歪歪靠着个团花锁子锦靠背，手内拿着个小铜火箸儿拨弄那龟。
我忙万福，一叠声道：“老佛爷吉祥，福寿安康，五世其昌。”叶赫那拉氏命人搬张小杌子让我挨着她腿坐了，乜斜倦眼话了家常，一会又有宫女酽酽的泡了茶吃。
我道：“阿玛家常说老佛爷可改天下之名。今日秀仪有一事相求。全承望老佛爷了。”
叶赫那拉氏唏嘘，“哀家可改天下之名，却无力改天下。”半响，又道，“你说。”
我叹气道：“秀仪只求老佛爷下旨赐我自行改名。秀仪二字，像煞汉人家丫鬟，讨厌的紧，古之圣贤哪个起名这般俗气。”
半日没声响。李公公不知何时出现，伏地柔声道：“老佛爷，现值冬至，昼短苦夜长。白日存了困，夜里便不好安息。同秀仪格格好生说会儿话，走了困便无妨了。
叶赫那拉氏道，“也罢，坐久腿麻的紧，小李子，扶哀家去御花园走走。叫人好生伺候格格，用过晚膳再走。”说罢，扶着李公公摇摇出去。
接下来的记忆有点混乱，那只黑靴龟在电光火石间咬住我探入缸中的手。我与它对视良久，才失声尖嚎。两岁那年，额娘诞下溥仪，醇王府大摆宴席。我与柳嬷嬷玩捉迷藏，躲入厨房。有小厮在宰兔，把活兔按入水中。那些白色小绒球平日哑巴般却叫声又尖又利。我突然停止尖叫，小声饮泣。
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小太监提起我的手，轻拍龟背，让它重新落入缸中。叶赫那拉氏那日并未再出现。只有李公公过来传老佛爷口谕，“将那畜生交于御膳房炖汤，给秀仪格格压惊。”
我第一次进宫便把老佛爷心爱宠物黑将军给吃了。阿玛脸色铁青一路无语。一回醇王府，便撂下茶杯，喝命我禁足半月，闭门思过。
翌日，李公公来醇王府宣旨，并携大量太后赏赐之物。老佛爷已准奏我所求之事。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香如意一个，玛瑙枕一个，宫缎四匹，宫绸四匹，紫金“金锭如意”?十锭，“吉庆有鱼”?十锭，宝墨二匣，金项圈二个。
我看罢，便唤画儿找粗使丫鬟抬去溥仪房间，“说是我昨日进宫得的，看有喜欢的玩意儿就留下。”
半日，画儿来回“仪二爷说有劳大姐姐费心，那香如意倒有些意思，明日再来请大姐姐安。”彼时柳嬷嬷正伺候我晚膳。因我禁足，只叫丫鬟端了食盒至房中。柳嬷嬷是额娘乳母，又奶大我。醇王府讲究忠孝礼义，府里的老人比年轻主子还体面。柳嬷嬷坐在炕沿同我用膳，叹口气道，“我的小祖宗，何苦来惹王爷生气，也不让我消停半日。”我目的已达，只低头唯唯诺诺。柳嬷嬷又道，“你出生那日天现七彩祥云，屋后无人大街传来钟罄笙萧之乐。宫中所赐两盆黑玉牡丹一夜之间骤然绽放，碗口大花朵经久不谢，异香阵阵。如此祥瑞惊世之人需配个俗名才好养活。何苦来换个风连着般薄命漂泊之名。你若生在平民百姓家，只怕只能起名招娣引娣。”我继续唯唯诺诺，此话我已倒背如流。柳嬷嬷的平凡人生难得出现我这个异兆神童，她的最大乐趣便是拉着我温故出生盛况。说的多了，连我也信了。夶风小说
好容易熬去半月，彼时正月内，学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日间只在园中与溥仪浦杰嬉笑玩闹。溥仪生来孱弱，浦杰又小，个人丫鬟婆子跟着，到哪都轰轰烈烈，人声鼎沸。
是日，玩之忘情，在西院回廊与周姨娘狭路相逢，周姨娘为汉女，裹小脚。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穿蜜合色织锦袍子，灰鼠皮里子红绫短袄，镶着宽宽的赤金锻滚边，底下绿绫弹墨袷裤，仍穿汉式蝴蝶落花绣鞋。扶着小丫鬟，趋向前道：“哥儿姐儿好？”我拍拍手中泥土，微微笑道：“姨太太好。”溥仪却是牛心生的古怪，并不理会周姨娘，只戳尖嘴儿逗浦杰。穿书吧
周姨娘没趣，冷笑道，“听阿忠家的说，昨儿仪哥儿又遗溺了。三岁余的孩子还日日这般。我看着是有些短处儿。只是你们豪门大家的怕忌讳。”阿忠家的是周姨娘的陪房，醇亲王府就她爱嚼舌根子。又老又不知体面，众人都不甚搭理。
我牵着溥仪的手道，“赤口白舌的咒孩子，姨太太倒不怕忌讳。”
周姨太撑着腰格格笑起来，身体整个往小丫鬟身上靠去，半日喘着气道，“啧啧啧，好利的嘴儿。我这吕洞宾可不好当。”
我正待还口，闻得祖母声音，“这又是谁正月请了八仙来。”只见祖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额娘也披着一件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绒番?丝鹤氅，扶着小丫头，拥轿而行。五六个夫人随行都打着青绸油伞。又有小丫鬟提着一篮盘根错节花吐胭脂的红梅花。何时已落了半尺厚的雪珠儿。
众人忙垂首请安。小丫鬟接了斗篷，众人搀扶着下了轿，又扶着额娘引众人去建于湖中央的抱厦，藕荷榭。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又焚了檀香，暖香阵阵。室中铺着大白狐褥子，下首铺了几张灰鼠皮褥子。祖母端端坐了，又携了我和溥仪的手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们奶妈子，也不收拾收拾，弄得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溥仪早滚进祖母怀中，我垂首冷笑道，“不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倒罢，只怕有人当我们脚底泥，恨不能早一日……”说着滚下泪来。
祖母变色，“我的儿，这又受哪个委屈，祖母替你出气儿。”
我扫了周姨娘一眼，周姨娘已吓得面无血色。我伏地哽咽道，“风连只承望老祖宗罚我罢，大节下的惹老祖宗动气，只怪我太肯生气，下人嘴里不干净，哪个侯门千金还争去。只是凭得又扯上溥仪。”
祖母早把我搂进怀里，也滚下泪来，骂道：“你们这起良心狗吃了，给几分颜色，爬高墙来骂起主子来。”众人吓得跪地磕头，“老祖宗息怒，，大节下的，只求老祖宗玉体为重。”祖母又问，跟我们的是谁，众人只得唯唯诺诺。祖母撂了茶杯，骂道，“哥儿姐儿好气性，你们跟的人都死绝了吗！”
柳嬷嬷等又不敢说周姨娘，只道阿忠家的这般。祖母气的双手战粟，喝道，“反了，把那阿忠家的重打三十大板，撵了去。”周姨娘又气又怕，众人又惧于祖母威严，竟无人求情，平日里宿与阿忠家不和的早殷勤领命去办。
众人好说歹说，祖母面色稍霁，抚着我头道，“让你奶妈子给你换件干净衣裳，今天跟着我吃罢。厨房做了夷人送的火腿炖酸笋儿，味儿倒是鲜的。”我退了出去，换了鲜亮衣服，又往祖母处。众人尽欢至晚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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