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掀开帐子一看,只见窗上光辉夺目。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竟是下了一夜大雪。呵,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下人听到声响,忙进来伺候洗漱。换了套桃红白子刻丝银鼠袍子,外面穿赤金织锦滚边青缎灰鼠褂,穿鹿皮小短靴,又披了大红羽纱面白狐里子的鹤氅。登上沙棠屐,忙忙往祖母处请安。
祖母正抱怨洋纱堆的宫花颜色不鲜。梳了一时辰头,小丫头直吐舌。见我早早来了,倒还欢喜。一会溥仪的乳母王妈抱着溥仪来请安。祖母抱过溥仪抚弄一番,吩咐道,“今儿天冷,你弟弟就留在着儿,你去你额娘处请完安,还回我这儿吃茶说话儿。”又嘱柳嬷嬷好生伺候姑娘。
行至紫竹院,只觉比往日清冷。额娘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内屋炕桌旁用早膳。我伏地行,跪拜礼,额娘也不叫我起身,只淡淡道,“昨儿演的是哪一出,扶乩请神,没请来吕洞宾,倒召来啸天犬。”
心下一惊,忙堆笑,“额娘圣明。”
额娘登时拉下脸来,叱道,“好个侯门千金小姐儿,何时学会了市井泼皮一哭二闹的招儿,我苏完瓜尔佳氏不兴你这些,你阿玛爱新觉罗氏也不兴这。”
已觉心灰,滚下泪来,跪行至炕沿,哽咽道,“风连不能让人欺辱弟弟,”
额娘似有不忍之色,叹气道,“各人修得各人福,你可能护他一辈子?”
“能一日是一日,能一年是一年,能一世便一世。”
两人默然垂泪,有小丫鬟打帘子进屋回道,“老祖宗处派人来请风连郡主,老祖宗说风连年幼且心性纯良,请福晋别拘着她。”额娘只得罢了,叫柳嬷嬷伺候我洗漱仍往祖母处去,一路无话。
再几日便是祖母寿辰,趁着天气清朗,各房管事的都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哪些落叶,并擦洗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又开了阁楼,让小厮抬了乌压压一堆雕漆大圆桌,围屏大小花灯之类。偌大的园子各房人来来去去,竟无一处清净。
是日,我和溥仪在藕荷榭下棋。因近日府中事务繁多,各房都抽了丫鬟婆子帮忙料理。竟只带两个婆子随行,又有理事大丫头借走一人厨房帮忙,只余一个婆子坐在角落给火盆添碳。溥仪突然道,“冷的紧,你回去拿件大毛的罢。”婆子不疑有他,便往紫竹院。待婆子走远,溥仪拍手笑道,“好容易支走这起人!大姐姐,我们只管逛我们的,吓吓她们。”我捏捏溥仪的粉颊,笑道,“狭促小鬼。”
两个穿花拂叶,只在园中乱走,又向厨房要了桂花糕,掐成小小块掷向水面,引得一群五色斑斓的锦鲤争相接喋。兜兜转转,竟走到临街的角门。平日此门紧闭,又派有小厮看守。此刻竟洞开,小厮只倚着门框打盹儿。有隐隐市声传来。
溥仪拉着我小声道,“夫子曰,‘朝闻夕死’,我们只偷偷往王府外的大街走一番,也情同闻道罢。”
此话正中下怀,我只犹豫,“待会走不动不许哭。”溥仪道,“走不动你背我。”说的十分在理。两人遂小心翼翼越过小厮,出了小门,穿过巷子。又是一番天地。林立的酒楼铺子,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字画摊子,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子,堆了一地的假古董瓷器。两人此刻仿佛放鸟归林,哪里肯回,一路走走停停。
货摊上摆着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冬瓜条,切着方方正正的白糖糕,拖着大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十字架,织锦缎的瓜瓢小帽。
有五六个小孩坐在街边,拾了未燃尽的炮竹,掰成一颗一颗,点燃了丢进人群。受潮的炮竹只低低的“啪”一声。人群里大声咒骂,小孩子格格笑着一窝蜂跑了。有一颗炮竹落在溥仪脚边,溥仪尖叫,声音又恐惧又快乐。
有小贩叫卖冰糖葫芦,溥仪不禁欢呼,“哇,传说中的冰糖葫芦,近日终于得见真身。”平日在府中,丫鬟婆子时常说起。有次磨着柳嬷嬷给买了支,丰沛多汁红似胭脂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浆,包着一层脆薄的糯米纸儿。我看了半日,终没舍得吃,叫人插在内屋的窗户缝里,日日看着,糖化了,山楂烂了,也没舍得丢。
溥仪嚷着要吃,小贩吆喝道,“一文钱一支。”我突然想起柳嬷嬷似乎曾经提起过银子这种东西。我把溥仪拉到一边,尽我所知让他明白。溥仪听了半日,指着身上配着五色络子的玉佩道,“用这个同他换,怕也是愿意的。”我笑道,“我也有一块,两块玉佩换串糖葫芦不怕不愿意。”
两人急急去追小贩。溥仪指指玉佩,又指指糖葫芦道,“两个换一个,何如?”
小贩忙不迭点头,摘下两串糖葫芦塞给我,接过溥仪手里的玉佩,一溜烟跑了。我解了半日的玉佩竟无用武之地。溥仪蹙眉道,“外头的人可真怪。”终是孩子,并不以此为忤,就沿街石阶坐了吃糖葫芦。味道并不比府中的红果拔丝高明,只是来之不易,二人吃的分外香甜。
不觉天光将隐,街上行人渐少。我起身道,“走罢,家里还不知怎么找呢。回去只说在府里迷了路。”
溥仪点点头,牵了我的手。走了半日,溥仪颤声道,“怎么还没到,莫非是王妈说的鬼打墙。”
我低声喝道,“胡说,鬼打墙只在原地走,我们一径走来并不同路,顶多算迷路。”说到后面,语调极虚。夜幕四合,沿途无端多了许多岔路,我的恐惧更胜于溥仪。
溥仪“哇”的哭道,“我想阿玛,我想额娘,我要回家。”我本想出声喝止,一开口却是,“柳嬷嬷快来救我。”无比汗颜。二人抱头痛哭。隐隐传来脚步声,眼前竟是个年轻男子,瘦长脸,长挑身材,穿石青夹棉大袍,戴瓜瓢小帽,缩手缩脚的,似乎十分畏冷。有几分面熟,想是府中小厮。见我抬头,忙堆笑打千儿道,“哥儿姐儿原在这里,让人好找,快随我回家吧。”
二人如闻大赦,大喜过望,一左一右拉了男子的手。男子径直往一幽暗小巷,只道这是捷径。我同溥仪仍说说笑笑,我道,“待会回府只管下死力哭,老祖宗见我们吓得可怜见儿,便不会多加苛责。”
溥仪忙不迭点头。男子一路无话,只管脚下越走越。巷子极深,不过酉时,便人声不闻,走到底,便见一方小小院门。男子敲门,院内有人低声道,“人可带来了?”声音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
男子应声是,推门而入。院中无人,我惊异无比,正待发问,已至一小屋前,男子将我同溥仪大力推入,“咯噔”一声将门锁了。二人惊慌拍门,只无人响应。
我跌足道,“太过丢人,第一次出门,便给人骗了。”
溥仪已吓呆,倒显得镇定,喃喃道,“王妈说三四岁小孩上当受骗本是常事。”
我颓然,“总以为我可免俗,柳嬷嬷常道我是天命神童。”良久又道,“我们如何自救?”
溥仪迟疑,“小孩子遇到危险,总有大人来救吧。”
溥仪已累极,挨着我缩在屋角缓缓睡去。我环顾四周,屋子极狭小,窗户用木板钉牢,只余一张破木桌,点了一盏油灯。到底年小,心事不及眼皮重,也沉沉睡去。
夜里隐隐闻得溥仪梦中呻吟,忙起身爬上椅子取了油灯下地。一灯如豆,只见溥仪两颊绯红,用手一探,只觉烫手。我轻推溥仪,溥仪睡眼惺忪,梦中呓语仍是呜咽之声,“大姐姐,我要回家。”我下死劲拍门,歇斯底里喊道,“快开门,快开门,我弟弟生病了,快开门!”喊了半日,门外似有些声响。我停下,侧耳倾听。隐约有人出院门,溥仪乜斜倦眼,呜咽道,“大姐姐,我好怕。”我轻轻拥抱溥仪,只觉脸颊冰凉,一抹全是泪水,忙用袖子揩干。
约过半个时辰,门“吱呀”一声开了,闪进来个老先生,年已耄耋,须发斑白,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提了个小木箱,倒还面目和善。老先生自箱中取了节细小织锦面布包垫在溥仪手下,诊了一只,又换一只,眯着眼点点头道,“无妨,风地里吃了东西,存了食,小孩子常有的事。我开味发散的药,只清清淡淡的两日饮食便好了。”老先生说罢,起身就走。我忙放下溥仪追上前抓住老先生的手道,“我和弟弟的命可全在您手里了。”ωWW.chuanyue1.coΜ
我松开手,老先生表情怪异的看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二人再次模糊醒来,油灯已灭,门缝有些许亮光漏进。可知天已大亮。门口摆着个白瓷小婉装着黑色液体。我端起呷了口,是极苦的中药,想来是昨日的老先生开的药方。我忙端与溥仪。溥仪抵死不喝。我佯装生气道:“昨儿我已偷偷叫人通知阿玛额娘,你若不喝,便道你不听话,只留你一人在此喂耗子。”溥仪怕极,抢过婉儿,咕噜咕噜一口喝干。
百无聊赖,在屋中踱步。溥仪道:“我想吃松穰鹅油卷。”
我扑哧笑道:“平日巴巴的端与你吃,你到嫌腻的慌,这会儿怎么就想了。”
溥仪扁嘴道:“我饿了。”
二人复又抱头痛哭,哭累便沉沉睡去。梦中似有隐约人声,翻箱倒柜衣袂悉索之声。后闻得大门哐当一声给撞开。我惊醒,只见府中管事并一行小厮还有几个官府衙役齐刷刷站在门口。我忙推醒溥仪。
那日我和溥仪回到醇王府。祖母和额娘搂着几乎哭死过去。阿玛也眼眶红肿,喝道:“不孝儿,气死父母还罢,连带老祖宗伤心。”说罢,也滚下泪来,半响又道:“人回来就好。”
府里人仰马翻多日,宫里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只说受惊过度,并无大碍。有位王太医说是极高明的,开了味独参汤,最是大补。额娘忙命人开阁楼,对着礼单,寻了好几支三两多重的人形参。祖母连体己的千年老参都搜了来送去厨房。各房日日有人来屋探视,络绎不绝。周姨娘等人最是坏心,每趁人不备,便掐你一下手,捏你一下脚。我不曾吓死,已快被整死。只得日日佯装睡死过去,绝了这些人。无奈老祖宗等又唬得死去活来。后几日,听说那日找到我们是,贼人已逃光。众人皆道,普通贼人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定有内贼通风报信。此是后话。
是日,祖母寿辰。醇王府在园中设宴,叫了戏班子和一档子打十番的在园中里热闹了一日。先时唱的是新派京戏《黑奴吁天录》。我听着倒新巧有趣,众人只觉寡淡的很,又递了戏单上去。点了出《孙行者大闹天宫》,只见满场彩乱挥,鼓声震天,笙箫齐鸣。武生绕场翻筋斗。众人又眉开眼笑,大声叫好。我平日最怕这般热闹戏文,吵得头疼,遂悄悄离席。
出了东北角门,行至夏园。此时已过花期,满园子松柏倒是绿意森然。只是一池的枯荷尚未拔去,十分颓丧。忽想起李义山的“留着枯荷听雨声。”才稍稍回转些。捡了一兜小石子,坐在亭中打水漂。心想已出来好一会儿,也该回去应个景。进了东北角门,见一小厮正拖着个七八岁男孩,那男孩只管扭股儿糖似的撕扯。我忙上前喝止。小厮见状,打千儿请安。那男孩衣裳已被扯破,尘灰满面,脸也挂了彩,只是一汪清泉眼极澄亮。此刻正倔强的瞪我。我微微笑道:“这是作甚?”夶风小说
小厮恭敬回道:“回格格话,是个小毛贼,正要交给上头处理。”
我正色道:“今儿是老祖宗的好日子,莫要拂了老人家的兴。不过一个孩子,放了吧.”
小厮唯唯诺诺,复拽着男孩走。
约过半盏茶时间,那男孩又折回来,大声道:“我叫江离,谢谢你救了我。”
我睃了他一眼,施施然道:“救你只是顺便,同救只小狗小猫没甚差别,你不用谢我。”
男孩表情纠结,呢喃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将来好报答你。我娘常说受人点滴之恩,要泼水来报。”
我白眼:“是涌泉相报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无需知道我的名字,你我不会再见面的。”
男孩凝视我,半响才道:“我要认真记住你的样子,将来再遇到就可以认出你来,好报答你。”他搔搔头,有些羞涩:“虽然我不是太懂你说的话啦。但你长的很漂亮,比我娘还漂亮,我娘说漂亮的女人都是好人。你只是有点凶而已。”
已有丫鬟婆子寻声找来,男孩向我摆摆手,闪进园子一溜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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