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园子里大片大片浓稠的绿意,简直像流窜的绿色火焰舔着窗棂。满室的青草生腥味。
苏珊坐在我屋内凄凄哎哎饮泣,一条绸帕子恨不能滴出水来。“这个苏朗不知好歹,我愿意同他好,他还不领情。成日里和女明星瞎混,还被人拍照登报。让我脸往哪搁!我纵是不生气,家里人也要怪我对苏朗不够上心。我少不得说他两句,他就要恼我。”
她还学成中国女子的风韵,就已成为中国怨妇。
我泡了茶,呷一口,敷衍两句。摩挲着首饰店新送来的玉牌,像一块肺痨病人呼出的浓痰,碧翠晶莹色夹着红血丝。
苏珊一把携了我的手:“五太太,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一怔,不愿开口。
苏珊已自顾自答道:“我是不愿离开他的。这段感情我是光明磊落的,我问心无愧。”
坐在窗边,可以看到莫福宝和钱小才在草地玩耍,滚着毛线球让大黄叼回来,大黄来来回回的跑,口水溅了一地。我想告诉苏珊这就是爱情的真相,一遍一遍追逐,空欢喜一场。
远处传来钢琴声,疏疏落落的圣诞歌,在大热天猛的听到,还是微微打了个寒战。近来发生的事就像扣错第一颗扣子的衣襟,从一开始就一路错下去了。
司徒昊在一周后出狱。莫非开车送莫珍珠和我一起接人。司徒昊胡子邋遢,但是精神奕奕,雀跃的同我打招呼:“风连,见到你真高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我笑:“司徒先生,学生也很高兴见到您。”
“你能来接我,我很高兴。”
“我也是。”我笑了,这个司徒昊凭的罗嗦。
莫珍珠不悦,“司徒心好偏,我不也来了,也不见你问一句。”
司徒昊笑:“一时忘记,罪过罪过。”
莫珍珠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忙赔笑:“我同司徒先生算是生人,自然先招呼我,这便是待客之道。若是先招呼你,倒显得生分了。”
莫珍珠面色稍霁,凑到司徒昊面前嗅了嗅,忙掩鼻跳开,叫道:“熏煞人。”
司徒昊骇笑:“我自己尚且不敢闻。你哟,急煞鬼,熏死活该。”
先送司徒昊回家,他仍旧住四马路的小教堂。墙头爬满开粉红花的蔷薇科植物,印度棉纱扎的灯笼,红泥茶壶和竹根挖的茶叶罐子……耳聋的牧师推门出来,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没有一句清楚,像一个幼婴说着自己的语言。
我疑惑的看向司徒昊。司徒叹息道:“年纪大了。”
我恻然。
牧师给我们煮了咖啡,配着奶油小饼干吃。司徒昊去洗漱,我们三人百无聊赖的坐着。牧师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表情天真,时不时惊叹一声。所有人老了之后都会回到原地,变成一个孩子。
良久,不见司徒昊出来。莫珍珠搭讪着要去催催他。我一惊,这样心急,只怕自跌身价,日后处处受制于人。
莫非示意我跟着。我没好气:“棒打鸳鸯的戏码我不唱。”
莫非黑着脸瞪我,唇齿翁合无法发声,颓然作罢。
我心软了。“好啦,欠你的,我现在就去。”
出了门,过了走道就是天井。隐隐听到夹竹桃树下传来莫珍珠的哭声:“为什么我付出这么多,你都看不到,为什么你还忘不了那个贱女人。”
“珍珠不要任性。我不允许你这么诋毁她。”
“你这个傻子,到现在还向着她。”莫珍珠冷笑,“你在狱中受苦时,她不曾担心半毫。你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住口。”远远瞥见司徒昊扬起的手。
我恐珍珠受委屈,忙不迭赶上去。【穿】
【书】
【吧】
“我偏要说,那个时侯我的父亲的五姨太在和戏子风花雪月,照片都登上报纸了。”
司徒昊的手没有落下,他看到了我。
莫珍珠缓缓回身,谛视我,“你都听到了,五姨太。”
我深吸口气佯装不知,微微笑道:“莫非说他饿了,叫我来找你们。我们快点走吧,去红房子吃杭帮菜,如何?”
“我说的就是你这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背着我父亲在外面勾三搭四,不要以为我都不知。”莫珍珠尖叫。
我平静的看着她道:“说好了吗?莫非说他饿了。我们走快点。”
莫珍珠劈头一个耳光,我扬手挡住了,淡淡道:“莫珍珠,我不会再挨你的巴掌。不是人人有义务忍受你大小姐脾气。”
司徒昊喃喃道:“风连……”
我低声道:“司徒先生好好照顾珍珠。学生先走了。”
回忆是泡好的茶叶,缓缓浮上水面,碧翠鲜明。那年我在清和里迷了路,回到蕊红阁时已经大门深锁,任我如何叫门都无人来开。天空已经有一丝清浅的微光,鸡还未鸣。有户人家孩子夭折,摆了道事喊魂,声音凄厉绵长,像一只迅猛的兽穿梭在弄堂里。脚冻的麻木木的,呵出白气,像一个抽烟的人。不觉间走到小教堂,我看到司徒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我道:“亨利神父。早”
司徒昊笑,“你也无家可归?”
“也?”我狐疑。
司徒昊笑:“门锁了,大卫耳朵不大好,听不到敲门声。”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像沙沙的一阵急雨打在蓑衣上的声音。一丝焦虑在司徒昊脸上稍纵即逝,他突然对我狡黠一笑:“我们翻墙进去,如何?泡滚滚的茶来喝,免得在外头吹冷风。”
我迟疑。司徒昊已牵起我的手,心下一惊。
爬的是西屋的一堵矮墙,司徒昊先麻利的爬上去骑在墙头,在将我拉上去。他先跳下去,在下面接住我。弗一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司徒昊忙捂着我的嘴,他的眸子明明灭灭,像风口中燃着一只烟卷子。
待脚步声声走远,司徒昊放松开手。他晕倒在地,我满身是殷红粘稠的血液。
端午过后,我方在家中见到莫逸沉。他神出鬼没,随时出现,随时消失。我像一个深宫怨妇,等着他偶尔的出现眷顾。我陪着他吃饭,一起上剧院听意大利歌剧。我温顺的像一只兔子,敬小慎微的微笑。莫逸沉淡淡道:“可是我的错?我让你沉默。”
我自觉理亏,照片登的到处是,全城都看着莫逸沉带这顶大绿帽。我叹口气:“莫先生,对不起。”
莫逸沉不动声色,“我说过,罗小姐你没有错。”
眼睛里充满泪水,我把脸埋在膝上饮泣,引得众人侧目。
莫逸沉有些无措,压低声音道:“你这孩子……”
他说不下去了,莫逸沉是洋派人物,断不肯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的。
直到回到车上,我的眼泪还在流。莫逸沉无奈:“我何曾说过你一句,就要哭出两缸眼泪。”
我一时语塞。他什么都知道的。
莫逸沉:“那件事,我不会责罚你,你不用再哭了。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多。”
我怔住,那几分心机烟消云散,一下子委屈起来,我对这个男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我觉得愧对他,他却认为我做戏。登时拉下脸来:“莫先生,我哭不是后悔做错事。人人冤枉我,我也不在乎。我以为你会懂的,我一直以为你是明白我的。”
莫逸沉不语。良久,方淡淡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懂的。但是现在我不懂了。”
我冷笑:“莫先生若是已经厌烦我,大可写一纸休书。莫先生妻妾成群,并不缺我一人。”
莫逸沉不动声色,静静道:“你冷静点,现在不要说话。此刻你恼羞成怒,多说多错。”
我倔脾气犯了,十匹马都拉不回,冷笑道:“好……如今我是连话都说不得了。莫先生,只要你说一句,我便走。我不拿你一个子儿。”
莫逸沉叹口气,沉默下来。
我下不了台,大喝一声:“停车。”
司机惶恐的将车子停下,我兀自推开车门就走。莫逸沉自始自终没有开口留我。
独自走在街上,心里有些悔意。我是无家可归的人,莫逸沉好心收留我,锦衣华服香车宝马,我还不知足。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再有才华些的在洋行里对牢打字机打一辈子字,才赚几个子儿。白花花的太阳照在水门汀路上,明晃晃的像电影暮。整个上海盖在电影幕上,每个人演自己的电影,活色生香灯红酒绿生离死别。叫了辆黄包车,拉去最近的电影院。买了票,正赶上电影散场,人流涌出来,一个卖花生的小童撞到我。花生洒了一地,被人踩得啪啪啪响,像点了一长串的鞭炮。我跌坐在地上呜咽起来,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惹得众人侧目,人人对我指指点点。夶风小说
不知过了多久,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有人轻拍我的肩,我一激灵抬起头。是莫非。
莫非拉着上车,车子开到百乐门,这是上海最大的娱乐城。酒池肉林纸醉金迷,歌女、舞女、名媛、女作家、女记者、交际花、书寓的头牌、长三姐儿、幺二姐儿哀伤轻佻,喧嚣的风情,不过混口饭吃。美人骨头不过三两重,花样容颜终会凋零。周璇在舞台上唱动情地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
台下,男男女女耳鬓厮磨,相拥曼舞。窗外的霓虹闪烁,夜风轻摇。
轻轻抚摩自己的手臂,清辉玉臂寒。泪盈于睫,我同她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几个女子莺莺燕燕的蹁跹而来,娇媚的同莫非打招呼,一个个眼风谢谢的飞过来。莫非倒是处之泰然,看来是个常客。
我暗暗用手肘撞他,低声道:“大少爷颇有乃父之风啊。”
莫非瞪我一眼。
我吐舌。
莫非拉着我直接上了三楼的金光小舞池,侍女开了法国红酒。我咕咕咕抢过来,一瓶酒下肚。侍女十分罕纳,掩着口笑。莫非摆手让她们退下。两个人相拥的跳华尔兹。莫非温湿的呼吸打在额上,像一个幼婴的吻,他的心脏擂的小鼓一样。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音乐哑然而止,像一个没说完的故事,让人怅惘。
莫非没有松开手,他的眼眸子的一湾清亮的泉,是要将我溺死的。混血的男孩子再好也是有些丫头气,但是莫非却有一种落拓的气质,像游牧民族的男孩子。我眼神迷离的凝视他,“如果我吻了你,你父亲会怎么做呢?”
我话来不及出口。电光火石之间,莫非的脸偏向我,他吻了我。像清酒鹅肝,有烈酒的芬芳。我的头脑一阵空白。怎么这会子想的尽是吃的,晚餐还未吃,这会子灌了这么多酒。肚子咕咕唱起空城计。
莫非一震,停下来。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我笑的伏到地上,脸上却一点点冷下来。莫非不见得真心对我,只是为着报复他的父亲,我何苦当炮灰。
莫非摇铃,叫来吃食。两人神色自若的吃完回家。
管家已在门口等候,一见到车子便扑过来。若不是莫非及时刹车,管家早成了车下鬼。莫非一脸晦气,又骂不了人,只得猛按喇叭。
我拉开车门:“出什么事了?”
管家惊魂未定:“老爷……老昏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一直要找五太太您。您快去吧……”
天灵盖走了真魂,酒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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