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为自己想想。”遥筝走到她的左侧。捻起铜镜旁的一朵珠花插在素执的发髻上:“你若是过得好了,我也便安心些。”
素执听得遥筝话语里的伤感,拉住遥筝的手宽慰:“小姐也要放宽心,往后会越来越好的。”遥筝没有接话,只是笑得反握了她的手。素执蓦地想起桌上的礼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我这急性,竟是长了个什么脑子。王爷让我来给小姐送东西来着,只顾着说话,我都给忘了。”
送走了素执,遥筝仍靠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久久不曾移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得看飞鸿的造化。不过她相信素执会走出明智的选择。
又沉默了许久,遥筝打开桌上包装精致的礼盒,果不其然,只有一张信笺,上面写着一首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将信笺捂在心口,一行眼泪自眼眶中流下。眼看着就要滴落上信笺,遥筝忙以衣袖擦了去,她快步走向床榻,小心翼翼地将信笺铺平,锁进一个小匣子里,放置在床头。
眼泪又要掉下来,她硬生生地忍住,唇角牵起一抹强作的笑。龙南笙待她这般好,齐妃亦答应舅父不会因她受到牵连,素执也找到了归宿,她该知足的,不该再奢求太多的。她很幸福的,真的,真的很幸福的。爱情,亲情,友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拥有这么多了。她该去做自己早就该做的事情了。
只是他的容颜已经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底,她心上的每一寸土壤都有他的影子在盘根错节,她脑海的每一处地方都与他的气息缠绵相依,他已经由心底埋得深深的一棵种子长成招摇的参天大树了啊。
终究是没能忍住,一滴泪水滑落在唇间,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喉口。
这锥心刺骨的痛,她怎么能割舍得下啊?
宁王府位于皇城正西边儿,与太子府隔了条街道相望。平日里王府门口极为肃静,寻常百姓大都绕着道儿走,可是今天……王府门口的两名侍卫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远处传来喀哒喀哒的马蹄踏踩声,他们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
马车走得慢,车厢上醒目的金色帷幕倒是被正午的日头照得闪闪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分已经一清二楚,两名侍卫急忙退到石阶上行礼。
车帘掀起,一名发结长辫,丫鬟打扮的俏姑娘跳下车来。
“素执姑娘,你可回来了!”没等素执开口,左边站着的侍卫已先说道,神情为难地指了指一只石狮子,“你看这……”
素执顺着他的手一瞧,吓了一跳,乌黑的眸子瞠得极大:“小姐……”
“怎么了?”龙南笙自马车上下来正巧听见素执的那声惊呼,诧异地询问。
话音刚落,他亦瞧见石狮子旁边倚着的那个人,身穿粉色的柔软丝衣,黑如绸缎的秀丽长发束着红绣流苏,见着他便直起了身子,正是遥筝。
他几步走过去拉住她的臂膀,春还未过半,她的额头竟凝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可见已经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一边轻柔地拭去她额头的汗水,一边急切地问:“小筝,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遥筝不曾张口回答他的话,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眸紧紧地盯着他,像是一闭眼他就要凭空消失了。蓦地,她扑进他的怀里,像八爪章鱼般紧紧地缠住他。她的双臂搂在他的腰间,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在确认掌间的温度是确确实实的。
难道……一切只是梦吗?
那些与龙南笙的重逢、与龙南笙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情谊,甚至是让人脸红心跳的牵手与拥抱……都是她作出来的梦吗?
他会不会是她梦见的一个幻影?他是真的吧?他不会突然不见吧?她好像作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梦,她好害怕那只是一场虚幻,害怕等到自己清醒了,才发现一切不过是梦境之中。Μ.chuanyue1.℃ōM
龙南笙来不及细问什么,亦双臂一揽,将她的头密密埋进胸坎间。他的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他能感受到怀中的人儿的微微颤抖,她在害怕什么?是谁让她如此反常?是什么事情竟让她脸色苍白?龙南笙的眼里难能地闪过一抹凌厉。
素执也瞧出了遥筝的异样,神情担忧地询问着那两个侍卫:“程姑娘来了多久了?”
左边的那个侍卫忙答道:“大清早王爷走了不久就来了。”
“混账东西!你们就让人这样在外面站了一晌?”下了早朝他便被皇兄叫了去,一直耽搁到现在,龙南笙压根儿没想到遥筝会突然来,更没想到她竟会被侍卫拦在门口,她手里明明有他的令牌。
素执也气得不行,早上王爷走得急,落下一本公文,飞鸿不在,便由她送到太子府去了,只是一个上午不在,谁承想这侍卫偏偏就把遥筝拦住了:“程姑娘不是有府里的腰牌么?”
从没见过自家王爷这般厉颜地说话,就连一贯好脾气的素执姑娘也是这般气急败坏,傻子也知道自个儿怕是惹着了贵客,两个侍卫吓得急忙跪下请罪,一个说:“王爷恕罪。姑娘一上来便拿出了王府的特令腰牌,可却是极生的面孔,小的不敢轻易认下所以不敢放行。”一个讲:“小的劝过姑娘等王爷回来了再来,可是这姑娘倔得紧,硬是要站着等……”
听在龙南笙耳朵里却都是借口。他将手探入遥筝一头细致的青丝,轻柔地抚慰,怀中的人儿却仍是不愿意吭声也不愿意抬起头。
龙南笙心里焦急,一把打横抱起遥筝迈开大步走进王府,只留给素执一句:“这俩失职的奴才交给你处置!”
素执忙应了声是,再一抬头龙南笙已走得远了。
宁王府后花园的忆曲亭本来是龙南笙悼念少年恋人博雅所建,风景是王府中最为秀丽的。
与龙南笙对坐在忆曲亭里的遥筝却没有心情观赏风景,面对着他的执意询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究竟发生了什么?”见她还是不回答,龙南笙干脆在她面前蹲下来,轻轻磨搓她苍白颊畔,即使是出了许多汗,她摸起来却像雪,冰冰凉凉,他以掌心掬捧她脸庞,试图将自身体温过渡予她:“恩?”
该怎么回答?遥筝紧紧地抿着唇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后悔得直想去撞墙,现在这局面,要如何才好?
告诉他你一开始就是居心不良地回来这里?
告诉他你和他的姨母早就暗中勾结狼狈为奸?
告诉他你现在就要成功地潜伏到他的父皇身旁伺机暗下杀手?
还是想要让他知道你其实就是那个跟在他后面软声细语叫着二哥哥的黄衣小女孩?
想要让他知道你其实自小暗恋他甚至因此妒忌自己同胞姐姐?
想要让他知道你因为终于得到他的爱情而在复仇与放弃之间徘徊不定?
那些久远的故事,他的父皇为了不该爱的人犯下的错,他的母后救了不该救的人香消玉损,她的父亲因为娶了自己爱的人蒙受冤屈,她的家人不明不白的死,包括她自此不得不深埋心底的爱与恨,她要怎么向他说出口?
他会明白她的难以抉择么?
他会原谅她的蓄意报复么?
他会包容她的爱恨交织么?
不,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他不会原谅,他一定不会原谅。不仅如此,他会鄙夷你,更不会再爱你。曲安诗,你已经无路可退,从你选择的那一天起。
遥筝揪紧心口处的衣襟,不,她不能说,她不能讲,一个字,一组词都不可以。仅仅是他不再爱她的可能她便承受不了,她怎么能想象自己可以在他的恨里寻找到活命的机会?
她不能让他厌恶她,更不能让他恨她。即便是逃不过,她也要让这恨来得迟一些,更迟一些。
既然不能放弃,那就让她在替家人报仇雪恨的那一刻,在他得知真相恨她入骨之前死去。
那时候她就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会害怕了,不会了。
遥筝抬起头对上龙南笙急切关怀的眼,双手覆盖上他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神色勉强地笑了笑:“昨儿个内务府来人传话儿说要调我出兰芝宫……”
“然后呢?”龙南笙听她终于愿意告诉自己来龙去脉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也不逼迫她一股脑道出,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说是要去乾元殿当差……”遥筝想起齐妃高贵的脸和她交代自己的话,一脑子满满地心虚,不敢与龙南笙对视。
“那是好事啊。”龙南笙以为她是害怕君威难测,便安慰她:“虽然人们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指的是那些笨手笨脚不得人心的,你这般聪明伶俐,一定不会因为犯错被责罚的。而且,说不定父皇还会顶喜欢你的善解人意,等到我去跟父皇提我们的婚事的时候,父皇一想,是那个小丫头,恩,好得很,准了。”他憋出一副喑哑的嗓音,逗着遥筝。
遥筝收回手,交握着置于膝上:“我若是去了乾元殿,以后想见你怕是……”
“竟然是因为这个,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我的小筝子,你可是要把我这一颗心吓得跳了出来。”龙南笙不喜欢她将自个儿的手抽出后手心里空空的感觉,又将遥筝的手攒握在手里,笑得十分顽皮:“原来是怕见不着我想我想的睡不着觉?”
遥筝的脸不争气地红了,作势要啐他:“哪个想你想的睡不着了!”
龙南笙一脸玩味地看着遥筝熟透苹果般的脸蛋儿,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是你不放心我?怕我辜负了你?”
遥筝一怔,也不去解释,由着他的想法,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总比自己不知道如何辩解得强。
“你这个傻丫头呀。”龙南笙哑然,竟然真的让他猜中了,但是他很高兴她这般的患得患失。原来她这么爱他,竟然因为这一点压根儿不可能发生的胡思乱想张皇失措成这个样子,只是她在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龙南笙眉宇间又怜又惜,执握起遥筝的手,贴在他的脸上轻轻磨蹭,黑眸紧随着她芳颜上的沮丧变化。“我是该欣喜你如此地在乎我,还是该伤心你这么地不信任我?”
他吻了她,一开始就是火辣辣的唇齿交缠,完全没有循序渐进,没有由浅到深,他的舌直接探入他檀口挑弄她的。他捧着她凝脂般脸颊,汲取她糖蜜般的迷人芬芳。
遥筝连回话的机会度没有,他的唇已经悍然压下,他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这般的亲密,以往寥寥可数的亲吻也都是试探般浅尝辄止,她惊呼,一开口变相地迎接了他探索的舌。他时而强取豪夺,吻痛她柔软的唇瓣;时而温柔小心,浅啄她微颤的唇角。他嘴里炙热的气息,充塞在她口中,暖热了她,更迷乱了她。
他用力吻她,吻到彼此险些窒息之后,再在她红滟的下唇留下咬痕,咬痛了她,却巧力不咬伤她。
“不要再质疑我的爱。”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额头顶着额头,他的唇仍然挨着她的,他的呼吸仍然在她的吐纳之间:“我的爱如这吻一般,就快要成为一场燎原的山林大火。我真想把你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珍藏着守护着。我恨不得把你融化成一滩水,揉进骨子里,与我一体,永永远远不分开。”
遥筝唇瓣蠕动,欲言又止,抬起轻轻颤动的柔荑,握住龙南笙的衣襟,收拢十指,握紧。他越是爱她,她越是觉得痛苦,她好难受,压抑地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他的温柔,是一纸白纸黑字的诉状,在指控着她的居心不良。
他的倾诉,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长鞭,在抽打着她的游移意志。
“你不知,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龙南笙笑中带叹。
遥筝浑身一震。可是她后悔……
两人命运重新交叠之日,她后悔得希冀,它不曾到来过。
兰芝宫的那棵梅树,寒冬里光秃秃的树杆间那小小的倔强地开放着的红花不知谢了多久了,此时梅树枝繁叶茂时,她几乎都不能认识它了,浓密的叶子将树的枝杆团团围在了里面,不现真相,在庭院的角落,在其它开满各色花果的树木间,它是如此的不显眼,不着痕迹。
没有了白雪的映照,再枝叶繁茂的梅树,也应该是寂寞的吧。倚在枝干上的遥筝想起驿外断桥边的那树梅花,虽说已是风雪过后的黄昏,虽说也有零落成泥的花朵,它终是遇着了诗人的一见钟情。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幸。那么不幸呢?是在对的时间遇见以为是其实错了的人还是好不容易遇见了对的人,却偏偏是在错的时间。冥冥中,谁安排了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正沉思间,忽然听得月影的声音:“姑娘大喜。”遥筝忙站直身子,再俯身请安。原来月影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这可使不得,姑娘今晚就要过乾元殿去了,品阶自然是比我高得多,这礼可是万万受不起,以后怕还得我给姑娘行礼呢”,月影急忙让她起来,“我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遥筝一面笑着应承:“姑姑哪里的话,以前可蒙了姑姑不少照顾。”一面与她一同走回屋子。
月影看到桌上那天龙南笙送她回来的路上买的那盒子梅花糕,笑问道:“是宁王爷送的吧?”遥筝嘴角抿着笑回道:“顺道儿买的,姑姑尝尝?”
月影连忙摆手:“我可是没有这服气。”帮着遥筝把一件淡粉色石榴裙叠起来,像是思索了许久般蓦然开口:“姑娘被调去乾元殿是齐妃娘娘交代的吧?”
遥筝心里一咯噔,她难道知道些什么?沉默着是该应还是不应。
月影却兀自地说了下去:“姑娘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口问问。”遥筝朝她莞尔一笑:“哪里,姑姑是自己人。”
月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了她半晌,看得遥筝直忐忑,她突然伸出手覆在遥筝手上:“姑娘说我是自己人,我也就当真了。许多话原是不该说,可我觉得姑娘是个好人儿,也就不提什么忌讳不忌讳了。”
遥筝仍是不接话,单单做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
“姑娘进宫虽不久,怕是也瞧见了不少,深宫里这些主子娘娘们,哪个不是表面上风光得紧暗地里抹泪儿得多?女人都苦,宫里的女人更苦,这苦是苦到了心坎里。咱们做奴婢的,若是长得俊俏,一朝入得圣眼,日后自然也是这般的日子。若是庸脂俗粉,似我这般,也就心甘情愿在这宫里庸庸碌碌一辈子等着老死罢了。”月影朝她坐得近了些,“可是姑娘不同,我瞧宁王爷对姑娘是上心得紧儿,姑娘可要好好地珍惜。我瞧你并没有攀龙附凤的心,可是你想想,虽说待到二十五还有出宫的那一天,那年岁哪儿还嫁得出去,倒不如趁早给自己找个能靠得住的,至少老了还有个伴儿不是?”她轻叹了口气:“宫里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儿,姑娘还是离远点儿好。”
一边低头叠衣服,一边想着月影,遥筝没想到她会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她哪儿还有什么选择?
正思索间听到门外有低低但清晰的两三下敲门声,遥筝一面仍低着头叠衣物,一面随口应道:“进来吧!”门并没有如她所想被推开。
她放下衣服,看着门,又说了一声:“进来吧!”门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她纳闷地起身,拉开门,随着室外阳光一起涌入眼帘的正是龙南笙,一身竹青锦袍,姿态闲雅地立在门口,微微笑着看着扶门而立的遥筝。阳光照在他脸上,让那个笑容显得更是和煦,似乎让她的心也染上了阳光的暖意。
她立在门口呆看了他一会,他也静静的回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遥筝急忙说:“你怎么来了?”
龙南笙微笑着说着别的:“这是第一次看你住的地方,还算清静。”
遥筝随着他说道:“这院就我和月影姑姑住着,她刚还给我搭手收拾了会儿东西,有一小太监寻来跟着走了。”说完以后,觉得自个儿像是在暗示什么似地,不禁脸有些烫。龙南笙低头默默笑着说:“我知道。”遥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装做不经意地从地上随手捞起一个发辫把玩起来。
过了一小会,龙南笙说道:“乾元殿不比兰芝宫,凡事要小心谨慎。”遥筝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又继续说道:“切不可再如以往那般懒散。”遥筝又“嗯”了一声,想了一会,抬头对他认真说道:“放心吧,在宫里已经快半年了,不是那个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提点的小丫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我心里记着呢!”
龙南笙看着她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父皇遣我下南京办件差事,得有几个月见不着你。”说完,淡淡笑着说道:“我还是担心,哪天你那倔脾气在父皇跟前犯了。我不在京里,谁护着你?”
遥筝沉默了好一会,想到得是几个月见不着他,心里像是起了一层粘腻的雾气,恨不得化做一张密密的网,网住他哪儿也去不得。叹了口气,她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笑了一下,说道:“倒是你,外面不比帝都,吃穿住行都得注意着点儿。眼看就入夏了,你这一去几个月,回来时怕都得三伏了,南京暑气又大得紧,你可得照应好自个儿。”
“我记下了。再说有素执飞鸿跟着,没事的。”龙南笙想了想,又说:“若是得了空,我便去你家里瞧瞧。”
遥筝抬头望了他一眼:“要是忙了就别去,别耽误了正事。”
龙南笙微微笑着,说了句:“这像不像夫妻俩话别?”
遥筝心里“咯噔”一跳,羞红了脸,想嗔怪他乱讲,可看着他的笑,终是没有张口。只是也朝他笑了一下两人正相视而笑,飞鸿匆匆在院门口叫道:“王爷!”叫罢没了下文。
龙南笙敛了敛笑意,说道:“我得走了。”遥筝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遥筝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门外,头侧抵在门框上,低低叹了口气。
初夏时节,群芳已过,只有那深深浅浅的绿彼此点缀着深意。天气虽已开始转热,但晚上还是凉意侵骨。夜色里灯火通明的乾元殿也更显辉煌。
“按礼制,太极门前的甬路是皇帝上下朝时的御辇所走的路,后宫嫔妃甚至是王公大臣若有事参奏,都只能从太极宫两旁的侧门进入乾元殿,更何况是咱们这些奴才啊更是只能走这角门的小路。”宁和一边领着遥筝熟悉乾元殿的环境,一边快声向遥筝交代着一些规矩,遥筝静静地跟着她走过偌大的宫院,一丝丝的哀伤夹杂着恐惧从心里逐渐涔出来,一寸寸地流过全身,她终究是再也不可能回头了,前路到底会是如何?夶风小说
正在埋头默想,宁和突然回过身来问道:“姑娘可记住了?”遥筝哪儿听得进一两句,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宁和笑出声来:“看看,果然是我太心急了,一下子说这么多,姑娘哪儿能记得全。”
遥筝亦回了笑,虽因为尴尬不免勉强,心里却着实对眼前这个温婉如水性子跟素执想象几分的宫女有了许多好感。
“奉茶看上去是个简单活儿,可任何和万岁爷沾上关系的事情,就是再简单那也是复杂的。”宁和果然又好脾气地与她讲解一番。“辨茶叶,识水质,控水温,配茶具,试毒鉴毒,倒茶的手势,端茶的脚步,得一一从头学起,还有咱万岁爷的特殊癖好,都要记下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前头儿的雨燕姐姐就是因为不小心撒了茶盅烫着了万岁爷便被贬到辛者库去了。”看着遥筝面色似有些紧张,便又宽慰她:“不过姑娘也不用担心,这些自然会有教习师傅来手把手地交着。似姑娘这般心眼灵活的,自然不会出岔子。”
遥筝这次是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她深知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得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四十二万分的谨慎。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心里盘算的,都提醒着她不可行差踏错。
果真如同宁和说的,遥筝整整学了两个月,教习师傅才点了头算是过了关。
这两个月除了学奉茶,再没有别的事情,日子过得难得悠闲。遥筝的住处又是跟宁和一个院儿,宁和不当值时两个人便说说笑笑,做做女红,感情越发好起来。
龙南笙早就到了南京,听说差办得挺顺遂,那日宁和当差回来便说近来皇帝批奏章时不少夸奖宁王爷为人处世越来越稳重可靠了。乾元殿的人一般与后宫联系不常有,因此宁和并不曾听过龙南笙与遥筝的传言,还兴致勃勃地拉着遥筝猜测,她们这位风流倜傥又颇受重用的王爷将会娶得哪家的美娇娘。
遥筝听了心里一阵难受,却也不能说,滋味甚是复杂。只以一句“主子的事哪是咱们做奴婢的关心地上的”将话题转向了一边儿去。
这日宁和当值,遥筝自个儿正拿了一本《茶经》来看,正读到:“茶香,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脑子里不自觉地映出龙南笙的身影,天气越发热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南京,吃的住的可好?
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遥筝姑娘可在屋里?”
院落外桃树下站着个年轻男人,气质相当干净,但太瘦,衣摆因为包覆的身躯太过单薄而轻轻撩飞,他衣着打扮很简单,滚着细银边的白色斜襟长袍,素雅黹纹淡淡的,并不明显,腰间系着碧色腰带,上悬着同色玉佩。
他掩着嘴,刚刚咳完,修长手指从嘴边搁下时,露出薄长又带点苍白的唇瓣,身上那袭白衣加上穿过树叶间的日光,变成相当刺眼的颜色,叫人分不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白皙是因为衣裳的衬托还是身体的病弱。
衣白、脸色白,更彰显他眉、眼、发的乌黑。他有对浓密的黑眉,一双黑亮的眼眸及一头金冠束起的黑墨长发。
遥筝几乎必须要眯着眼才能直视他。若不是四下里没有别的身影,内侍又直直地指了这里……她断不敢相信这人便是当朝的太子龙南渊。
她自然知道太子自小身体就不好,皇后虽拼上一条命产下龙子却是先天不足的弱根子,靠着药罐养大的,他不常出门,年岁又比她大上许多,两人不曾相交往过。只是少时虽然只有隔着一大堆人远远见过那么几次,她不记得他有病入膏肓的势头。现如今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算了,就算他当真病得半截入土,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再一次悄然环顾四周,确定眼前的人便是太子,遥筝走上前去,规规矩矩施了个福礼:“太子爷吉祥。”
龙南渊收回流连在树叶上的视线,落在眼前低着头行礼的女子身上,穿着一身精致的白绢衣裳,长长的黑发光亮丰盈绾成侧髻。他摆了摆手:“免了。”
遥筝直起了腰身,双手交叠至于身前,一张素雅漂亮的脸仍是稍稍垂着。
难道二弟喜欢的是这种中规中矩的貌美女子?这类的女子除了妇德父言门厅礼仪懂得什么是真心,能回报二弟这片千里之外仍挂念着的心意么?龙南笙稍稍蹙眉,“你可知本王找你何事?”
遥筝唇角带着标准的微笑,恭敬地答道:“奴婢与太子爷不曾相识,太子爷能来寻奴婢,定然是受人所托。奴婢熟识的人中间儿,能请得动太子爷的也只有宁王爷了。”
意料之外的爽快回答让龙南渊再次蹙紧了眉心:“你倒是挺聪明的。”若是自恃聪明不可一世的女子,百般心眼儿算计,如这深宫里的那些一般,只怕目的不纯良,就更令人横生厌恶了。
龙南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宁王爷让我给你捎封书信。”
遥筝看了一眼龙南渊指间擒着的那封信件,唇角的笑意更深,喜色终于渗进眼眸,果然不只是她想着他,他也是念着自个儿的。
虽然总是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太挂心,说的多了,她也一直以为自个儿并没有多惦记他也并不多期盼他的想念。
直到他的讯息到了眼前,这一刻乍然欢喜的心再也骗不了自己。
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他。
龙南渊将信交到遥筝手里,像是不愿多与她说话一般,声音里多有几分不耐:“别的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遥筝低低地应了声,再施一礼就要告退,一颗心急不可待地恨不得要伸出一双手来撕开这信笺。
他现在在哪儿?那秀美辉煌的秦淮河岸他可去过?紫霞莫愁玄武琵琶的湖水他可泛舟过?
他现在可好?他住在金陵还是南城?秦淮八绝他可都一一尝过?
还有他可见过雨花石?……还有他可买了云锦?……还有……他究竟何时回来?
像极了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若是寻不得,怕也就继续坚持着隐忍,可一旦见着了绿洲,再大的意志力也抗拒不了自己的双腿朝着水源的方向疾奔而去。
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哪怕是一点点关于他的讯息。
龙南渊突然弯下腰一阵猛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遥筝不由得将紧捏地都要皱起来的信件塞进衣袖,折返回来察看他的情况。
“太子爷您……?”
龙南渊咳了好大一通,才勉强直起脊背,全身的重量依靠在树干上:“本王没事,你回去吧。”
遥筝咬了咬下唇,犹豫了几次才张口说道:“太子爷凡事不可看得太淡得好。”
龙南渊诧异地转头看着她,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遥筝赶忙伸出手想扶住他,龙南渊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握上了她的柔薏。
知道龙南渊对自己的话疑问颇多,遥筝不免得解释一番,却也不嫌招惹麻烦,记得龙南笙提起自己的兄长时总是一脸的兄弟情义,他定是很在乎这位大哥的吧:“奴婢知道这话是实打实地僭越,实在是不该说,却又思忖着太子爷与宁王爷一番兄弟情深自然不会单只是同胞之谊所至,太子爷与王爷总有些什么东西定是相同的,王爷能听进去的,太子爷应该也能听进去,因此奴婢也就不顾及什么该说不该说了。”
一通堵着胸口的咳喘过去,龙南渊觉得呼吸畅通了些,眼光略带几分异样地看着这个正搀扶着自己眼光却落向桃树枝桠的女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奴婢正巧看见太子爷的眼神,也许旁人都觉得太子爷是在看这叶子可奴婢觉得不是,您的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对么?”遥筝收回视线对上龙南渊不自觉瞠大了的眼睛。
“人太淡薄了终究不好。眼里看不见什么要珍视的,手里没有什么想握紧的,这人便没了留恋,也就容易……”遥筝笑了笑,继续说道:“大多淡薄的人看似连红尘都瞧破了其实不然。他们实际是比一般人眼界儿高,也比一般人更执着,只是他们最为珍视也是唯一重视的东西没了,便觉得人世间再什么风景可瞧,再无什么东西可留恋。其实想想看,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除了那已消逝的,这世间定然还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不然芸芸众生都是求着生而非死呢?”
“太子爷不妨想想宁王爷,他待太子爷可是十成十的心意一丝儿假都不馋。千金不得真情意,这世间难求的珍宝情谊,不正在太子爷手心里攥着?”遥筝缓缓撤回手,转到龙南渊的面前,又矮下身子施了一礼:“奴婢僭越揣测主子,还忘太子爷恕罪。”
龙南渊一言不发,转而笑了,笑容因为刚刚的长咳稍嫌虚弱,他深邃的双眸不曾离开过遥筝。
原来是这样,他就说,二弟怎么会是那般庸俗的人。果然这姑娘是与那些唯唯诺诺娇嗲做作的女子不同,所思所想皆是独特,虽是极力想做出一副恭敬维诺的模样,仍是掩不住骨子里的真。这莽撞却真实讨喜的性子,竟有几分像她。
他才是可以放心了,这般水晶心思不同寻常的女子定能待二弟一番真情意。
“二弟待我如何,我自然知道。你的这番话,我也记下了。”龙南渊的脸上终于染上一抹发于心的笑容,衬得他瘦弱的面容也俊逸了许多:“初时我对你并不多好印象,刚刚确实改观了不少。我相信二弟的眼光不差,便也就私下里认你是我的弟妹了。”
遥筝没想到他会这般说,一张脸霎时红透了,这兄弟俩表象上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一说起话来嘴上都是没遮没拦的,就连这熟识了就连本王也不称了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她心里暗暗想着,口上却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二弟待你不同一般,于我提及你时也时时透着与你携手终身的意思。我虽不是个合格的储君,可弟弟的心愿,我这个做哥哥的,是一定要帮着他的。”龙南渊的眼神越过遥筝看向渺远:“我打小就没见过母后,父皇又教得严,我与两个弟弟本是不多接触的。直到二弟十二岁那年兰姨母殁了。许是我和二弟都是没娘的孩子,自那时不知觉地就走得近了,感情也越发地好了。到如今不知不觉,可都八年了。”
遥筝看着龙南渊陷入回忆的神情,一颗心只为他说的那句没娘的孩子揪疼着。那时的南笙,也不过十二岁的少年,本该承欢父母膝下,却突然变成了无枝可依的鸟儿,文章写得好,没有娘亲夸奖。测验成绩差了,也没有娘亲来管教。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是啊,她与他们不正是随风无力摇摆的草?“王爷那时……过得不好么?”
“你进宫时候也不少了,还不知道这宫里的势力投机?虽说都是皇子都是龙孙,在这深宫里面有没有娘亲护着,差别可是大了。再者父皇政务繁忙,常常许久都见不上一回,再怎么派遣了嬷嬷总管关心又怎么能代替慈祥可亲谆谆善诱的母亲。不过,现在什么都过去了。”龙南渊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看入遥筝眼里的伤痛:“二弟看似是个随性的,其实怕极了寂寞。你既然知他苦也疼他苦,往后就一直伴着他也就是了。”
“筝儿如面:到了金陵,一眼瞧见的便是这特有的远旧繁华,嵯峨的宫阙、惨淡的皇陵繁华过尽,大势已去,可那依旧是繁荣的街市,安居的人民,又自有一派洋洋生气。方知世上你为何会有这般淡时似水、浓处若酒的性子,怕也只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你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子。”
“最近南京老是下雨,有时很小,淅淅沥沥地滴那么一阵,稍稍缓解一下暑气。有时大得紧,前几天就经历了一次,直下得雾蒙蒙的,还有闪电和雷声,来势确实不小。
我私心里想若是你在,就是偷也要偷他个半日的空闲,揽着你在这竹榻上好好睡个懒觉。虽是越矩地不行,可我愿意担这浪子的骂名,只要你在我怀里,外面的雨声竟成了伴奏乐。”
自小便是羡慕隐居的前贤,若不是为了大哥,我真想溜出那压抑的皇城,寻一片林子里辟一方幽静的竹居,让苔痕蔓上台阶,苍翠碧绿;赏草色映入门帘,一片青葱。可以弹弹素琴,看看佛经。没有管弦演奏的乐声扰乱两耳,没有官府的公文使人身心劳累。那情那景,想来便向往得紧。这样的生活,筝儿,你可愿意与我一同?
紧接着,便又想起,你此时正在千里以外的深宫,而我为了缠身的公务也不得不与你长分离。于是那一惯不愿视为家的皇城,似是绵延出一条割不断的线,紧拴着我的心,一日一日地拉扯。你可知我归心岂止似箭?
幸好幸好,再过半月的光景,我便可启程回京,便可再瞧见你,亲耳听见你软语温存而不是只在幻觉中。
我不在身边,乾元殿亦不比兰芝宫,万事都要小心。在父皇身边当差定不会再如兰芝宫的清闲,忙绿奔波处,别忘了好好照顾自己。你若是瘦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勿牵念,只需好好等我回来。”
南笙”遥筝捧着信笺,多想因为他写在满页的缱绻情话笑出声来,却只能一次次压低滑过泪水的泣颜,她双手胡乱地抹着自个儿的泪珠,温热的晶莹如泉涌般越拭越多。她不是草木石头,她有血有肉,她有思想有感情。她怎能不为他字里行间的真情而动容,打从心中感受到他的体贴和浓烈情意?再怎么逼自己,她无法无视他的真心,正因为无法无视,他的疼爱,反而变成一块千钧的石,沉沉压在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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