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扑火的飞蛾,遥筝的衣袂飘扬,足下的步子零碎而迅捷。
正殿上直掠起的刀光夹带着一股子的噬魂之感,四周都是静谧,只留下一声凄然的嘶吼“不要!”
龙南临锐利的神色陡然一颤,看着突然冲至他面前的人被凛冽的刀光笼罩。那一柄薄刀自她的眉间深长地划下,猩红瞬间漫了开去,迷朦了视线。
“你要替他死?”龙南笙的声音微带颤动,似是在竭力掩盖着什么情绪。
但遥筝没有看他,她的眼中此时只有龙南临,她转过头,死命地按住有了异动的龙南临,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死。”
鲜血濡湿了遥筝的整张秀颜。那鲜血似是滴在龙南临的心上,溅开一片晕红。他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心地抚着那一处伤,声音低若蚊蚋:“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
浅浅地,龙南临冲她扬起了一抹笑。这是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笑:“好,那我就为了你活下来。”
耳边听到一阵轻鸣,又有道刀光滑过,生生切断了几缕发线,却未有肌肤撕裂的感觉,遥筝抬头看去,一只手自自己的背后伸出,紧握住刀韧,血自掌心留下。
遥筝的眼角溢出泪水,她抬眼瞪去,心却狠狠地颤起。一身红衣的衬托下,龙南笙比千年冰雪还冷的唇角,深不见底的血眸恰若夺命的修罗,握住自己的手如同上了一把钢钳,那么紧,挣都挣不开。
遥筝不知道他也会有这种的神色,悲楚还有怨痛,像是一只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伤痕累累,却无处可退,身后是悬崖,面前是牢笼,只能把自己逼疯。
“不愿意三个人纠缠所以放手都是骗我的吧?实际上你是爱上他了是吧?”所以她所有的秘密龙南临都知晓,因为他是她的真爱,她选择了让他一同来承受责任以及痛苦。而他,从一开始就被隐瞒,被欺骗,被排除在她真正的心门之外。她甚至从来未曾问过他,他是不是愿意替她分担、站在她的身后为她遮风挡雨。可该死的,他的心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真的问出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是如龙南临这般大逆不道的举动,他也可以,不仅是因为他的父亲对她犯下不可弥补的错,更是因为他爱她啊。
正是因为知道,知道自己是真的爱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当爱而不得,那种痛苦到底是妒忌还是恨?无法分辨地清楚,龙南笙受伤的声音有力地荡开,字字清晰无比,如同诅咒一般地响彻心扉:“你就这么爱他?爱到宁愿为他去死?”
遥筝心里很疼,如是无法呼吸,但身子因酥麻而分毫无法动弹,她用上全然的力气,冲他微地勾了勾唇角。凄美的神色因这样的笑带上了丝丝的温和,很平和,很舒缓:“对不起。”对不起,让他这么痛苦,所以恨她吧,不要再爱她。纵使改变了过程,依旧无法改变结果。曾经,他不爱她。如今,他不该爱她。曾经有几分的爱,现在就化为几分的恨吧。恨过了,就把一切都忘了。
让过往像是沙儿一样,轻轻地,一阵风就吹走了。
一刹那,龙南临心脏的跳动放佛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利器直穿遥筝胸膛的瞬间:“不!”
他看着那柄剑自她的身体中抽出,看着她失去了焦点的眼透着浓浓的眷恋依旧紧紧地盯着执刀的人,看着那软软的身躯缓缓滑落……
身体内似有什么涌动了下,然后一种剧烈的反胃感觉溢了上来。龙南笙一俯身,一口鲜血猛地呕出她死了,亡在他的刀下。
她死了,再没有人来轻易搅乱他的心扉。自此他不用再为将心交在了别人的手中而时时刻刻惴惴不安,自此他不用再为她不爱他而挣扎痛苦。
她死了,再没有人扯着丝巾蒙住半张芙颜在桃树底下唤他笙哥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艳妖。
她死了……她不隐瞒,不欺骗,不再对别人甜笑。
她死了……她乖乖地躺在那边,看得到、摸得着,却遥远得像星辰。
心里的钻痛,一下子爆发出来,那么剧烈。手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再也支持不住,眼前骤然一黑。
历来肃静整洁的神武门前此时纠结了大队的人马,火把照得人心惶惶。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不管是骑在马上的龙南渊还是穆晨修,甚至是他们各自身后的兵士,每个人都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深深掩着的红色宫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踱出一道清瘦的人影儿。
齐妃站在角楼的暗处,历来娇媚的眸此时却如爬在脊背上的蛇,阴寒地让人忍不住发抖。她握紧拳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走到两队人马之间,他的玉冠歪了,乌发散了,唇角还留着血痕。
他要干什么?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她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她的临儿永远都是人群中出彩的那一个,玉树临风,带些玩世不恭的纨绔气,如一只游走在花丛中的蝶。他从来只听她的话,也从来不在乎除了母妃之外的其他人。所以,齐妃浸满了仇恨的眼直愣愣地瞪着龙南临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儿。
隔了太远,齐妃看不清那张被血染红的脸庞,她也不需要去瞧清楚。
程,遥,筝。齐妃恨不得将这三个字放进牙缝间硬生生咬碎了。
一定是她,让她的临儿与她越来越远,生生在他们母子之间扯出一条缝补不起来的沟壑。
一定是她,让她的临儿从不知愁的天之骄子,变成这样一个步履踉跄、仿若失了魂魄的伤心人。
一定是她,本以为是一颗棋子的存在,却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症结,企图毁掉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棋局。
不!不可能!她堵上了一切,家族,名誉甚至是丈夫,她怎么会败?
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经晚了,在她还来不及阻止之前,龙南临的嗓音响彻了每个人的心扉。
齐妃的手紧紧抓住栏杆,拼尽了全力让自己不会失声叫出来。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身影一晃,死都不肯撒手地怀抱着爱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她甚至不知道顷刻之间原本不相伯仲的局势在一瞬间倾向龙南渊,她甚至不知道刀光晃眼,刀下的鲜血皆是她亲朋的亡魂。
嘶吼,拼杀,刀光剑影,皆在她转身之后,她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她只听见临儿幼时稚嫩的童嗓儿轻轻地唤着她“母妃”,软软的身躯窝在她的怀中仰头问她:“是不是皇帝都像父皇一样忙碌呢?他好久都没有来看母妃和临儿了。”
她只记得临儿在得到了她的点头回答之后,小小的手搂紧了她,脸上是与年纪不搭调的郑重:“那临儿一定不要做皇帝,临儿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着母妃。”
“是我,是我亲手杀了父皇!他不愿把皇位给我,所以我亲手杀了他。”那又是谁在耳边大声地吼着,声音沙哑难听,字字都是谎言。
那是临儿啊,是她的临儿,是她的所有,是她的一切。
是什么时候呢?他不再喜欢偎在她的身旁听她说话,让她抚摸着他比女孩更柔的发。
是什么时候呢?他开始站在她的下首躬身行礼,唇角带着恭敬地浅笑,问她:“母妃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想要给他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手里握着天下,什么都不欠什么都不缺,不像他的母妃一样,终生渴求着一份永远得不到的爱。
她为他谋划了半生,赔上所有的青春与心机,却只是把他推到了遥远不可及的地方。
她的临儿长大了,真好。
只是,她却失去了他。
齐妃拎起裙裾举步走下台阶,发髻上的金步摇微微地随着步伐轻轻晃着,每一步仍是姿态万千的高贵。只是她的心中无比清楚:她是败了呀,失败得那样彻底,连最后一点宝贵的拥有都输掉了。
尤轻念在宫人的引领之下,脚步缓慢地走进乾元殿,身上还披着沾雪的狐裘,因为她一回宫就直接朝这里来了,她福了福身:“臣妾参见太……皇上。”
“平身。”半晌的沉静之后,龙南渊才又道:“荣王已经出京了吗?”
“是,荣王爷和齐妃已经上路了。”尤轻念抿住薄唇,不知道除了回答他的问话该如何开口。
“辛苦你了,退下吧。”只是一段时日之隔,龙南渊更苍白消瘦了,整个人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吹来,都会将他给刮走。
几日前神武门前那一场政变以龙南渊的胜利终结,龙南笙不愿再留在伤心之地,自请出使他国。龙南临叛乱弑君,被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他的心中一定很痛吧?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尤轻念望着大殿上低头在奏折上书写着什么的龙南渊,觉得他的身影那么可怜,像是永远那么孤零零地,无端地让她心疼。
她蓦地出声,打断他的沉寂:“今天是第一场雪,真的挺美的。我们……一起去赏雪吧。”落在狐裘上的雪花被偶来的风吹散,发间的丝带随风轻扬着,她再一次朝他伸出手去。
阳春三月,柳絮轻烟,身着黄衣的小女孩在齐腰的花海间蹦跳着玩耍,旁边围了一大圈的宫女太监好生地看着,生怕他们的小公主有了什么闪失。
坐在亭中品茗的尤轻念看着女儿活泼的身影,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欣慰:“益华这孩子,自小在宫中长大,还是这般不知愁也不晓规矩,都是让你给惯的了,压根儿就没有个公主的样子。”
“哪里是我惯的厉害,皇上跟姐姐才是疼女儿疼到了心坎里,”曲安诗将那小小人儿的一颦一笑皆收入眼眸之中,侧目调侃着好友:“再说,益华这性格还不是随姐姐,自由随性惯了。姐姐这个皇后不像平常的皇后,皇女自然也得是个别致的公主咯。”
“你这张嘴,真想给你撕开了。”尤轻念瞪了好友一眼,口中虽然骂着,但是心里却着实庆幸她还能好好的活着。一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夜,当她再瞧见安诗的时候,心差点被吓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个浑身被血浸泡着的人儿,她以为她死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页宣纸,连呼吸都要探不到了。她也差点就要死了,是她和爹爹几日几夜未眠未休,才将安诗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只可惜身子大不如从前,每日里靠着药汤养着,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有那张本可以倾国倾城的容颜……生生被那道刀痕给毁了。
话音还未落,龙益华已经由远处跑来,洒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扑进了曲安诗的怀中:“姨娘!”
“咳咳……慢点,别栽倒了。”曲安诗被撞得一阵轻咳,依旧带着微笑将龙益华揽入了怀中,尤轻念却秉着脸色轻斥:“你这孩子,怎么又这般跟姨娘闹着玩?母后交代你多少回了,姨娘身子不好,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怎么……”
“唔!”龙益华冲着念念叨叨的母亲嘟起嘴,小脸儿皱成一副讨喜的模样,像极了刚出笼的小包子,软软嫩嫩地,惹得曲安诗笑出了声,替她讨饶:“姐姐别总是这么说她,我的身子早不碍事了。”
“你们俩呀,生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尤轻念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头,由着她没规没矩地爬到自己的膝上,从那熟稔的动作不难看出母女俩有多亲昵。
龙益华仰着一张虽是稚龄却已能看出将来美貌的小脸儿,在两个大人之间爬来爬去地玩着,新鲜劲儿一过去,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女娃,没多会儿就玩腻了,趴在曲安诗的怀中睡着了。
“我来抱着吧,小孩子看起来轻巧,其实也蛮重的。”尤轻念怕好友累坏了,出声问着。
曲安诗摇了摇头,手仍在孩童柔软的脊背上轻轻抚着:“没事,姐姐,你就让我多抱会儿吧。”
尤轻念瞧着她低头哄弄孩子的温柔模样:“你待这孩子,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惹得她呀,都快不认得我这个母后了,每天晨起一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吵着要姨娘。”位居中宫多年,尤轻念仍是没有一点架子,仍是同以往一般爱开着玩笑。穿书吧
曲安诗的手顿了一顿,牵起一抹甜笑,声音里又带着淡淡的哀伤:“益华这孩子,本就可爱讨喜。就连我这个样子,她小小的年纪竟也不怕。再加上……”
她带着点小心翼翼,轻柔地将龙益华交到尤轻念怀中,又轻拍了几下,确定她仍是睡熟着,并未因着她的动作被惊醒,才又说道:“我的孩子如果在世,如今要跟益华差不多高吧?不对,应该是再高些壮些,老人们常说小娃娃长得快,那孩子比益华快要大上两岁呢。”
曲安诗说得像呓语,再加上微仰着的像是在享受往来轻风的温暖吹拂的螓首,若不是她语意中有着太多心酸,旁人恐怕会误以为她在说着一场无关痛痒的梦境。正是因为同是母亲,又亲眼得见那是的她是怎样的失声痛哭,尤轻念才无法启唇,因为任何安慰都是徒劳无益的,只能听着她一字一句心痛地诉说着一个母亲的遗恨:“姐姐,别怪妹妹僭越,很多时候我都控制不住地把益华当做我的孩子,抱着她软软小小的身子,我就能骗着自己,我怀里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让自己相信我的小娃娃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从来没有。”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傻话,益华可不就是你的孩子。”尤轻念好心安慰,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小毯,覆住女儿的小身子,生怕她着了凉。
曲安诗转眸看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尤轻念心念一动,脱口就问,懊恼地恨不得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你还是爱着宁王的,对么?”
就在她以为安诗不会回答,正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什么话儿把题给引开时,安诗却在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向她表露着自己的心声:“爱,怎么能不爱?即使明知他恨透了我,我却依然没有法子将他留在心底的那块磐石挪动一分一毫。它死死地压在那儿,占据着心底正中间儿的位置,满满地填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想来真的好累,这石头太大太重了,压得我忍不住地……想哭,却没骨气地更想念他。”
曲安诗将头依靠在亭柱上,于午后灿然的春光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掌,接住一片自头顶飘落的花瓣:“可是我也知道,自个儿心里头什么想头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不想了,再也不想了。不去想我有多爱他,不去想他如今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甚至他早早就把我这个人给忘了,也都无所谓了。以前我爱他,总着想得到他的爱,以为那就会幸福。其实怎么会呢?被一个人爱着其实也是很辛苦的事呀,得到了他的爱,也就一并承载了他对爱情的期望。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却被盲目的爱情神话成仙,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不被允许,怎么会不累呢?初时不觉得,日子久了,人总是会有短处的,一旦你不再符合对方臆想中的期望,那种幻想破灭的怨愤生生地承受起来,太痛苦了。爱一个人会痛,被一个人爱也会痛,那我宁愿选择前一种,至少我的痛是来自自己期期艾艾的内心,而不是自己所爱的人以爱为名给的折磨。”
尤轻念掬握住安诗垂在一旁的手,心疼地安慰:“妹妹,听姐姐的话,别再想了,六年了,什么都过去了。你看看,咱们小益华不都快要五岁生辰了。”
“是啊,都过去了。”曲安诗轻抿着唇瓣,视线落向远方:“兴许正是隔得时间久了,如今的我才能以一平常心再去审视当年。姐姐一心念着我的委屈,其实细想来,我欠他的又哪里少了?宁姨为了救我命丧火窟,先皇虽然不是我亲手害死却也是因我才不得善终,还有孩子的存在,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父母双亲,承欢孩儿,哪个不都是至亲的人儿。再说当年,我犯下的又岂能没有过错?我不愿意他也陷入那场挣扎,所以我瞒着他,所以我什么都不说,由着他猜疑,由着他误会,一步一步把他的爱逼进了恨的死角。我说着爱他,是为了他好,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从心底选择了不去信任他,不信任他能在听完我的故事之后还能爱我宠我,不信任他口中的爱能陪着我担当沉重的仇恨。其实哪里是为了他好,我只是害怕,害怕他在知晓真相之后不再爱我,将我视如草芥。姐姐,我曾想过,若是当初我能对他坦诚,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种地步?多可笑,我爱他,却不信任他,”她轻合上泛着酸意的眸:“宁愿将所有秘密交由一个不爱的人都不愿意信任他。”
“我没觉着可笑。我听来听去,你都是在找着理由,为宁王开脱。”缓缓的安静和平间,尤轻念的声音如琴音般流泄出来,浅浅叹息,很是惆怅:“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折磨彼此呢?你在这边强装无事人,他在那头不管不顾要把自己那条命拼进去。这么些年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他若再回来,你还是不见他?”
“不了……”曲安诗将指尖的花瓣填入口中,花的甜香泛着一丝丝苦意由舌尖沁入心脾。他又做什么傻事了吗?这次他又把自己伤到了什么地步?
尤轻念将她的心思瞧在眼底,细细的柳眉先是轻皱,又缓缓扬高,接着又拧蹙:“瞧你,一提到他,又失神了不是?”
安诗并未听见她的低语,仍在凝眸出神。
正沉默间,宁和朝着这边走来。
自从那件事之后尤轻念就把她调在曲安诗身边服侍,常常和这两个主子一块儿相伴,知晓她们都是和缓的性格,说话也就随意了许多,她矮了下身行了个礼,便说道:“禀皇后娘娘,卓青公公来请娘娘了,说是万岁爷宣您去乾元殿。”
尤轻念担忧地瞅向安诗,却见她已敛了情绪,眸中的些微水光也消失不见:“姐姐去吧,不用多操心,我这就带着益华回去,也省得在外头久了,她着凉。”
“也好。”尤轻念轻应了声,朝着乾元殿走去。
龙南笙知道,有个矮矮的小女娃儿正攀着窗,睁着骨溜溜的圆眸往他的房里瞧。这些年他回京的次数少之又少,又不愿意回到王府,每次都住在母妃的兰芝宫。这个小人儿却每一次总是要跑来兰芝宫打扰他。
小孩子长得还真是快,上一次见她,她还不到他腿弯儿,现在都能攀上窗棂了。他故意漠视她,不在乎她每回见他绘完画便撕起画时掩藏不住的抽息。
“王叔为什么要撕画?”困惑的嗓,软软憨憨的,龙南笙投过去一记目光,是这许多年来惯常的凌厉目光仇恨的目光。
是的,他从未放开过,他以为离开就会忘怀,可是一切却愈加清晰。纵然有天大的错,那也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恨害了父亲的她。纵然恨她,她也有苦衷有委屈,他也放不开对她的爱。他不恨她以不单纯的心思靠近自己,他不恨她要杀掉父皇,他恨她不爱他。
是的,她不爱他。不再爱他。
即使离得再远隔得再久,他都想不透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口口声声爱着自己的人转眼间就变了心?她是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爱他,单单是为了利用?还是她本来爱他,却发觉别人比他更好,所以把一切都托付给别人?
不论是哪种可能他都无法不恨。不仅恨她,他还痛恨自己,恨自己一直时到今日还在隐隐地妒忌着那个她心里值得交付一切的男人,恨自己曾经有过如果知道真相会像龙南临一样选择的念头,恨自己再怎么都忘不掉她留在心里的影子和薄刀刺入她身体时候撕心裂肺的痛,每一晚每一晚如藤蔓般爬出来纠缠着他的心一寸寸勒紧。
如果,如果她能爱他,能将一切都告知他。他不会被逼至死角,不会亲手杀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然后夜夜饮恨入眠。
如果,如果他能随着她去了,能在黄泉路上追上她。他一定要把所有的所有,她爱不爱他,她为何瞒着他,一一都问清楚。
可是,偏偏没有如果。
于是他把脑海里每一个属于她的容颜都画下来,再一张一张撕掉。
看着画里的她被左右撕分,五官剥离,他心里的猛兽被唤醒,放佛这样就可以同时把心里的那个人也撕个粉碎,变得像碎纸屑一样毫无重量。
可是那纸屑为何像刀片一样锋利?割得他的五脏六腑都是不可见却痛彻的伤痕。
他将画再撕得更粉碎,在撕裂声中回想画里的那张脸孔是怎样哀伤地看着自己放佛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是啊,他是可怜,他爱的人偏偏是父亲一手酿下的错误里的幸存者,他爱的人偏偏是为了报仇才来到他生命里,他爱的人偏偏在使他爱上她之后便不爱自己了。
他开心地笑了,连笑里都是放不开的沉重。
死在自己手里的她,他恨。
活在心里不走的她,他恨。
亲手了结她的自己,他恨。
独自存活着的自己,他恨。
仇恨改变了他的容貌,仍旧儒雅温文的面庞,眉目间却扫不去的肃杀,曾经还有小娃儿被他瞪了一眼而哭个不停。
他以为那小娃儿也会被吓跑,果然窗棂上攀着的小小柔荑消失了,却不是如他所愿地离开,那小小的人影儿,拉开门扉,急急地钻进屋子,身后的宫女拉都拉不住。
“王叔!”龙益华挨坐在他身旁的长凳,用最近距离看他作画:“父皇说益华要多跟王叔亲昵,王叔才会跟益华熟悉。益华是王叔唯一的皇侄女呢。”她喜欢王叔,虽然眼前的王叔跟安姨画上的王叔有些不一样,皮肤黑了些,眼神凶了些,颈上还多了道疤,但是画上的肯定是王叔没错!安姨肯定是喜欢王叔才会画他的呀,那么益华也要喜欢王叔。
龙南笙一点都不希望和她熟悉,他痛恨这种亲昵感,他根本不想要被人这样依赖着。
他仍在绘着,沾了墨的毫笔不曾停止,要自己专心,别为小事分心……最后一笔画坏,龙南笙心情恶劣,决定先拈除妨碍他的人,他揉掉纸,搁下笔,看着正调皮地玩着他的砚台,狼狈地沾了满脸黑墨的龙益华。
他将她悬挂在桌上的小身子朝着自己托了托,怕她栽倒桌脚上磕到哪儿。若不是她是皇兄的独生女,他才不惜得管她。
龙南笙这样想着,龙益华的手却像是藤蔓一般,悠地勾在他脖颈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小脸上都是甜笑:“王叔教益华绘画好不?”
龙南笙狠然打碎她的希冀,任她晶亮的眸子再怎么闪也没有用:“别像只猴子攀在我身上,要学画去找教习的师傅。”双手在触到她小小的身子的时候不自觉地拥得更紧,怎么有人身子能这么柔软,好久好久他都没这么贴近另一个温热的躯体,原来这么暖这么暖。
也许他可以陪着这小娃儿做些什么随性的事,反正……下回,他不一定还能回得来。
龙南笙蹙眉把龙益华鼻心醒目的墨点擦掉,将手上的笔搁进她染了墨脏依旧软小的手:“好,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
“花!”龙益华小脸儿都微微泛着光,王叔终于理她了呢。
完全如他所料,女娃儿就爱这玩意儿:“行,那就月季花。”他从最靠近蕊心的那瓣花瓣花起。
“好难……”龙益华小脸蛋皱起来,好生苦恼的模样。
“那绘兰花。”他提笔一勾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在纸上绽开。
“好难……”耳边又是孩童抗议的软软侬语。
“我教你绘梅花,这个再嫌难,我就不教你了!”忍住,别跟一个小小的奶娃儿一般见识,龙南笙提醒着自己,语气里仍然带着气吼。
“好……”龙益华缩缩肩,由着龙南笙把着自己的手,一点,两点,三点,四点。
“好了!”龙益华好高兴地笑着,瞧见宣纸下压着的另一幅画,小手在龙南笙出声叱止之前就已经抽了出来。
画上的女子在盛开的梅树下回眸浅笑,像极了一个人。
原先喜悦的小脸蛋笑意僵住:“安姨?”可是这画里的人比安姨漂亮得太多,是因为没有那道深长的伤疤吗?
这两个字眼,让龙南笙胸口一窒:“你叫她什么!”
城郊几里之外,有座小小的别院。
虽然名为别院,每寸地、每块墙,所用的一砖一瓦,都是上好的材料,院内精致的楼台亭榭,更是造得美轮美奂,一瞧便知绝非寻常富豪人家。
而别院之内,所有的摆设与家具等等,虽不是金碧辉煌的张扬,若是行家便知,物物也皆是干金难求的珍品。
经过长长的回廊,踏过揽月,别院之内,有座清雅的楼阁。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去,只见一个娉婷的身影,独坐在内室之中。
这个小院子,虽是皇家的产业,曲安诗住在宫中六年,来的并不频繁,寥寥数得过来的几次,不外乎是由于出使在外的龙南笙回京了。
他一回来,她便避到这里。等到他走了,她再回去。这么久的日子,竟从来没有遇上。
曲安诗坐在窗边,小手搁在纱裙上。日光暖暖,舒适宜人,但她的人虽然坐在楼里,心却不在这儿。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呀……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就悸动着,像是火盆里一堆冷寂了的炭,以为是用光了,点上一簇火苗,却还能“噼里啪啦”地蹦着些微的火星。
自从那个夜晚结束后,日子对她来说,已失去了意义。
那个夜晚,龙南临和齐妃被发配边疆,再也不许进京。
那个夜晚,她爱的那个男人,也远远地离开了京城,头也不回。
他一定以为她死了吧?等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远远离开了京城,连她自己都为能活下来而吃惊着。活下来了,仍然是那颗爱他念他的心。
从那一天开始,安诗就开始在等。她拖着伤重的身体,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疼痛,强撑着一口气,就是在等着,等着龙南笙会回来。
她不是要解释,当初没能说出口的话,如今再提,又还有什么意思。
她也不是为见他,深爱男子的眉眼鼻唇,甚至是耳边的一颗痣,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再重温,他在她的心中时时刻刻都能撞见。
她只是在等他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活着回来,这就够了。
只要他还好好地活着,她就可以想象头顶飘过的那朵白云是不是也曾入过他的眼?拂过脸颊的那阵风是不是也曾调皮地拉扯过他的衣角?花开的时候他和她闻到的是不是都是沁鼻的幽香?落雨的时候他是不是和她一样被满地的积水沾湿了鞋?
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这样强撑着过下去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无味。
一声轻轻的叹息,融入暮色之中,安诗撑着孱弱的身子,缓慢而勉强地,自坐了一下午的椅子上起身,而后转身。
有某些陌生却又熟悉的事物直直地映入低垂的眸间。
那是一个通体白亮的玉佩,刻成一个字的形状。
那一个银钩铁划的“笙”字,正垂在一个男人外衣的下摆。
她本能地抬起头,视线往上挪移。
微微勾起的眼梢,端正的眉鼻,还有紧抿着的深深酒窝。那双曾经清澈漂亮的眼眸,比刀剑更锐利,冰冷。
真的是他!
竟然是她!
他们同时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好半响,谁也没有先反应过来,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却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般恒久。
龙南笙心思紊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夕阳的斜晕让他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面目。
一瞬间,他怔住了,因为那女子的模样与程遥筝如出一辙,那眉、那眼、那纤细的轮廓,根本就是她!
她竟然没有死,她还活着,还活着。
他的呼吸停了,只觉得像是重新跌进了一个梦里。熟悉的梦,有她的梦,酷似美好的梦,摆脱不掉的噩梦。
“筝……”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唇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下。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无法移开视线。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眼前这个女人,有着一张他曾回忆过无数次的脸庞。只是,她们明明是那么地相似,却又是那么的不同。
遥筝没有这道丑陋的疤痕,她笑起来美眸弯弯,像极了上弦的月。
遥筝也没有这种弱得一阵风就能垂折的身子骨,她爱在花丛间奔跑不停地转圈。
遥筝更没有这种冷清得什么都不存在的眼神,她清澈的眸中总是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儿。
是了,她是曲安诗,欺骗他的曲安诗,爱着别人的曲安诗。
她不是遥筝,不是那个软语温存叫着他的名讳的人儿。
曲安诗扬起眸,直视他冰冷的脸容,心口一螫。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深恶痛绝,冰冷残酷的眼神。那双黝黯的眸子里,放佛收容了整个炼狱,任何被他望见的人,都能看见炼狱的可怕。
那晚,他脸上寒如冰霜冻雪般的表情,深深地烙刻在她的脑海里,只消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如冰刀般射向她的仇恨。
此刻,记忆中的那双眸与眼前的这双眸重叠在一起。
他黝黑的肤色,是被沙漠的烈阳曝晒了的吧?她听说身旁的人都劝他晚几日再出关境,他偏偏要赶在沙暴之前踏进沙漠,差点被困死在茫茫的沙漠中。
他脖颈上的那道疤,是周依山剿匪时留下的吧?她听说那是刚巧他归国时碰上了为恶的盗匪,便厮杀起来。出使归来,他带的兵并不多,那一战又特别激烈,他差点被一刀砍下头颅。
他究竟是要把自己折腾成什么地步啊?非得要把自己个儿弄死了才甘心吗?
温热的泪,悄悄滑下粉颊,她却仍睁着眼,舍不得闭上。要是闭上眼,她就看不到他了。
她还真是没用啊……曲安诗轻叹了声,扬起一抹苦笑。
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轻拂过,扬起了她的发梢,被吹落的粉嫩花瓣沾上了她的发,跌上了她的衣袖。
她松开了握紧的掌,拈起了长袖上的花瓣,侧敛水眸,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粉嫩的春色,她扬唇笑了,她福了福身,低敛伤过的娇颜:“民女参见宁王爷。”
“我该叫你程遥筝,还是曲安诗?”说完,龙南笙蓦然冷笑了声,沉黑的眸光定定地盯住她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他还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这五年来的一切,父皇的死,她的死,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如今醒了,她还在。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她爱他是真的。Μ.chuanyue1.℃ōM
曲安诗定定地望进他如黑曜石般的瞳眸深处,已经敛进了眸子所有的情绪:“程遥筝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民女是曲安诗。”
“程遥筝死了?”龙南笙眸光阴沉地直视着她。她是在提醒他,让他别再奢望别再存着一丁点的幻想,幻想如果他能抛却一切她就还会爱他。一切的一切早在五年前就变了,包括她的心,没有回转的余地。
曲安诗缓慢点头,笑而不语。她看着龙南笙,水眸之中闪动着荧荧光亮:“是的,背负仇恨的程遥筝死了。现在的曲安诗,了无仇恨。”这句话,安诗说的既缓慢又肯定。是的,她已没有仇恨,也不要让他再把自己用仇恨的绳紧紧缚住。她不能由着他放纵自己只身涉险,她要让他好好地活着。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也折磨着她。
“了无仇恨?”闻言,龙南笙眸色一黯,像是两泓深潭般深不见底,教人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的思绪,他抿起薄唇,重复着她所说的话。
蓦地,龙南笙笑了,笑靥中的冰冷几乎要夺去曲安诗的呼吸。
等到尤轻念终于找来的时候,安诗已经被龙南笙带回宁王府整整三天了。
相较于尤轻念的气急败坏,安诗却显得很沉静,一整天都坐在盛开的花藤下,膝上搁了一个小竹篮,里头摆了针包布料,而她的手一直没闲住,忙着在缝制件孩童的褶裙。
因为匆忙被带离别院,没能顺手带走先前缝的那件,她心里直一是觉得可惜了,那件群裳只差一道衣褶没有锁,益华那孩子已经吵着要了许久呢。
尤轻念却将针线从她手中取走,一再打破她周身的宁静:“安诗,你倒是说说话,你到底是要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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