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如何生生捱过去的呢?我坐在窗边,看着烛火被狂风揉乱,明明灭灭一重一重,如自己起伏不定的心。
赵莺莺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声音低如蚊蝇,不像小主倒像个答应,“娘娘,萧婕妤求见。”夶风小说
十指紧攥入掌心,根根生疼。
“不见。”
“是。”
我支颐在窗前,回想起历往种种——爹查看我二人功课,他的流水账全是我糊弄过去的,结果二人一同顶着砚台罚站在廊前,惹下人发笑。再大些爹约束我出门,他偷偷摸摸从后院挖出来的洞里给我塞东西,一层一层被油纸包好的荷花开口酥、酒酿捞圆子……想起爹过世,先帝大恸,众朝臣见风使舵,前来吊唁的一批又一批,哥也不过将将弱冠,却一手操持打理大大小小的事。
他说,如妹,这些官场的波云诡谲,你不必看,有我呢。
他说,爹走了,哥哥还在。
也是这样的夜晚,墨云压顶,瓢泼大雨。
眼睛酸涩肿胀得厉害,鼻尖和嘴唇皆是一片森凉,我哭不出来,却仿佛被钝刀一片一片地剜去心脏,痛楚那样漫长。
有人悄悄走到身后,替我披上了金丝海棠蜀锦外氅,是舒贵人。
“宸妃娘娘。”她的声音很轻,似有一丝不忍,“萧婕妤脱簪待罪,已然在宫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又落雨了……”
我缓缓起身,扶了宫人的手走出正殿之外,果然在廊前见到了萧霓——她并未撑伞,也褪去了素日爱穿的红色衣裳,只薄薄一层素白中衣,如今从头到脚已然被雨水冲刷浸透,那双眼闻声抬起,湿漉漉的目光凝在我身上。
“萧婕妤不施脂粉,当真是雨打梨花、我见犹怜了——你跪给谁看?”如此刻薄的言语,居然被我以最讥诮的语气说出来,“皇帝不在这里,若你的苦肉计是做给本宫,那还是省省功夫。”
她扬起脸,眼神苍凉而迷惘,“我有罪。如姐姐,我只为赎罪。我不知父亲为何要突然发难,或许我不该修书抱怨自己在宫中过的不算很好,可我绝无策反之意!绝无分毫!你信我,梦如——”她试图膝行上前,被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拖住了,仍在不断挣扎。
我冷冷地睥睨过去,不言不语。
她试图从我的神色中寻觅到不忍,终于还是无力瘫坐下来,那双原本明媚的眼眸此刻如死灰一般。
“所以,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对。”我顿了顿,又失笑,“原谅?我唯一的亲人此刻远在边塞生死未知,你跟我说原谅?笑话!本宫恨不得你萧氏满门,包括你萧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兴许是抱愧于苏家,我的位分被宋寒阶一升再升,成了冠绝六宫的初懿夫人,尽管我憔悴到根本撑不起那些沉重华美的珠翠。
担惊受怕地等到又一年开春雪消,又是一批崭新光鲜的秀女入宫,素面长裙、腮如新荔。
宋寒阶坐在主位,淡漠地望着跪在金殿上的美人们,那些人儿无不噤若寒蝉,然而终究有大了胆子的,偷眼悄悄看他,这一看便收不回目光。
然而,她们期许的帝王却未曾分出一眼,只是匆匆略过那些名册,狼毫勾了名字,再递与我,“如儿,你看看,你中意的便留下,不中意划去便是了。”
我的笔端顿在半空,悬而未决之时,面上浮现出微笑。
“若真如此僭越,只怕相国大人更参一本,牝鸡司晨、其罪当诛,臣妾实在畏惧。”
满殿的宫人无比震愕,我清楚地听到身后的大宫女红袖倒吸一口冷气。宋寒阶望着我,我亦目无波澜地看着他。
终于,他收回目光,似是轻叹,“你当年入宫,也是这样的时景。”话中带了三分缱绻温柔,“你记不记得那时曾说过什么?”
我木然地摇摇头,这次倒不是有意顶撞,只是实话实说。
“臣妾驽钝,实在不记得了。”
黯然在他眸中转瞬即逝,宋寒阶带着沉下的脸色拂袖离去。
帝王之怒于这些新人无疑是庞大的威压,跪在金殿上的佳丽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我顶着华贵的珠翠,只觉身心俱疲。
可我坐在副后的位置上,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懈怠,哥哥曾经说过的,我族世世代代受皇家天恩,他要我辅佐宋寒阶,平定后宫,那么我便唯有倾力以赴。
外人看来,初懿夫人不骄不矜、端庄自持,能有条不紊地安顿新人,分配宫室。
而我许是耗尽了精力,在回宫时竟然一脚拌在门槛上,毫无征兆地,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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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的时候,率先见到的是宋寒阶那张焦灼之余带着喜色的脸庞,他温热的大掌覆在我手上,“如儿。”
念头在恍惚间一转,我急于起身,“皇上,是哥哥有消息了么?”我目光死死追随他,“是不是?”
宋寒阶面色微滞。
雕花窗棂外,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是了,已到了花开的时节,花瓣静放,是朝气蓬勃的生命。
身旁的太医极有眼色,顺势跪了下去,“恭喜娘娘,娘娘已怀有身孕!而今两月了,天佑我云朝!”
我也……孕育了小生命?
满殿宫人随着跪下,吉祥话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我的手被宋寒阶牵引着徐徐向下,感受着小腹之内一下下微弱的律动。太医小心觑了我的神色,方才斟酌着说道,“娘娘福泽深厚,只是这些日子操劳过甚,玉体清减,还望娘娘珍重自身,才能保全龙裔哪。”
我如何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抬眼触及到宋寒阶恳切的目光,心底弥漫开丝丝缕缕的愧疚。
无论是奸相还是将军,是我还是萧霓,他终究是进退维谷的那个人。
数月恍惚未觉,原来他跟我一样,眉眼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倦色。我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太医的话本宫记下了。皇上,臣妾还有一事。”
“如儿你说。”
“臣妾怀了身孕,操持六宫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玉宁宫中的舒贵人是个很妥帖的,不知可否替臣妾分担一二?”Μ.chuanyue1.℃ōM
宋寒阶含笑点头,轻刮了刮我的鼻尖,“你呀,绕来绕去绕不过身边那些人,依你便是了。”
日子便这样如水般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流过,舒贵人一跃成了昭仪,封号为“淑”,她也不负众望地调教着新人,而我和宋寒阶极有默契地不去提及萧家的嫡女,我不想知道她如何被发落,大抵是禁足在宫内吧。
那些破碎的镜片,正在被我和宋寒阶合力拼凑,虽不能恢复如初,倒也渐渐完整。
毕竟,在得知身份之前,他曾是我一眼倾心的少年郎啊。
怀胎十月原来说短也短,临盆之期愈近,我的身子愈加笨重,索性终日里赖在榻上,绣绣花看看书,百无聊赖,这日正倚在鸳鸯粟玉枕上小憩,殿外传来仓促纷乱的脚步声。
“都下去。”
是赵答应的声音。
宫人们悄无声息退出寝宫。
我的睡意仍浓,不愿睁眼,赵答应却用一个噩耗将我重重惊醒。
“娘娘,大将军在玉连关一战中落下山崖,生死未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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