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郡江口,水面宽阔平静,正是风和日丽。
靠在岸边的一艘大舫上,王瓒端坐着,手捧茶盏,温文地往茶汤上轻吹,缓缓抿下一口。
抬眼,面前一老一少两名舟子都看着他,肤色黝黑,满脸小心。
王瓒微笑,抬手示意他们面前的茶盏,“怎不饮茶?初秋暑热,饮茶有益。”
舟子们咧嘴笑了笑,神色尴尬。
“我等粗鄙之人,不惯饮茶……”少年舟子笑道。话刚出口,却被旁边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惊,忙赔笑,只噤声不语。
王瓒神色恬淡,笑了笑,将茶盏放下,命从人换清水来。
“有劳二位,前日某收得巴郡来的椒实,喜爱不已。”王瓒和气地说。
年老舟子忙道:“郎君喜爱便好,得贵人关照,我等不敢居功。”
王瓒莞尔,“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晓。”说着,向旁边侍从示意。侍从颔首,将一只小口袋分别交给年老舟子。
年老舟子一脸茫然,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只见里面全是黄金,足有一斤重。
“区区小钱,权当酬谢。”王瓒继续道,“某此后还须郡中捎带些货物,只靠尔等关照。”
二舟子笑逐颜开,连声唯唯。
这时,食物香气飘来。一列侍从从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摆满饭菜酒水,热气香浓。二舟子早已饥肠辘辘,看得垂涎,闻得王瓒招呼他们用膳,喜出望外,谢过之后,即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尽兴,酒足饭饱之后,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话也说了开来。
“那水道……”年老舟子打了个酒嗝,红着脸对王瓒笑道,“那水道一向能用,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他表情忽而认真,道:“老叟听得祖父说过,前朝时,巴郡出去本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江,一条就是老叟这水道。后来运河通了大江,出入便利,这边才冷淡了。”
“哦?”王瓒看着他,饶有兴味。通大江的运河他知道,是前朝的事,修通时距今少说也有五百年。
“叟说,如今只有叟知晓了?”他缓缓道。
年老舟子点头,叹了口气,“那水道弯曲,两岸皆荒山绝壁,遇湍流多险之处,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轻易送命,何人敢去?如今知晓的,也只有老叟这边鄙之人。”说着,他大笑起来,一拍旁边少年舟人的肩膀,“这小子父亲与叟相善,常出来贩香料,见多识广。也只有他肯让儿子跟了我。否则待我故去,舟楫也无人可继。”
王瓒微笑,目光忽然瞥向江面,两艘大舟正驶过,上面堆满货物。
“叟说三十人的大舟,那般大舟可行得?”他问。
年老舟子转过头去望了望,摇头道:“那般大舟吃水深,却行不得哩。”
“如此。”王瓒颔首,但笑不语。
“巴蜀毗邻,自先皇以来,蜀郡郡兵已扩至十五万,皆虎狼之士。”大江边的高台上,蜀郡郡守指着江上密布的战船,不无得意地对顾昀道,“武威侯请看,无论水陆,皆可披靡而往。”
顾昀望着面前,面色沉静,日头白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郡守继续道:“巴蜀有大江相连,一旦开战,所备楼船可以日运过万。”
此言一出,随行将官皆一阵惊叹。
顾昀望着江上巍峨的楼船,眉间亦舒展少许。
“不知鸼舟有多少?”片刻,他转头看向郡守。
郡守道:“有三百。”
顾昀沉吟,“若再造二百,还须几日?”
郡守一讶,少顷,想了想,道:“郡中不乏造舟工匠,二百鸼舟。十日足矣。”
顾昀闻言颔首,随即向郡守一礼,道:“如此,烦劳府君。”
郡守与身旁府吏相觑,虽不解,却忙作揖还礼,“岂敢言劳。”
顾昀唇边浮起笑意。
他从京城出来,一路乘舟往南,查看水路漕情,勘察沿途各郡关隘兵营。到了蜀郡,又马不停蹄地前来视察水军。
如郡守所言,巴蜀以大江相连,无论攻守,巴郡水军皆首当其冲。如今看来,巴郡水军训练有素,战船坚固,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
众人谈论着,再观望一会,纷纷走下土台。
将登车时,郡守欲邀顾昀往府中用膳,顾昀称仍有事在身,婉言推拒了。郡守知晓他此来行踪绝密,亦不敢相劝。
顾昀辞过郡守众人,走到坐骑前正要上马,忽然,望见余庆气喘喘地骑马奔来。
“将军。”他下马,向顾昀一礼,递上一封密函。
顾昀接过拆开,仔细看了看,面上露出喜意。
“仲珩这督漕果然了得,”他将密函递给一旁的曹让,笑道,“成郡已有着落了。”
曹让将密函接过,看了看,亦是欣喜。
顾昀转向余庆,问:“可有京中消息?”
余庆苦笑,“无。”
曹让看看顾昀,打趣道:“将军自从出京,四处查视,行踪诡异不定,只怕陛下也找不着哩。”
顾昀笑了笑,没有答理。
“走。”他说了声,自顾自地翻身上马。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雾般,风吹不动,手搅不开。
馥之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却觉得身上沉沉的,迈不动步子。她张张嘴,想呼唤谁,声音出来却不真实,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闷。
心中生出丝丝焦虑,馥之努力地挥手,想将那无形的羁绊拨开。忽然,淙淙的水声入耳,她低头,只见黑色的水正从脚底迅速漫上来,倏而已至膝头,搅起巨大的漩涡,深处,红光诡异。
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馥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吞没,失声尖叫……
馥之一下惊醒。
眼前黑洞洞的,寂静无比。
她睁着眼睛,心犹自激烈地跳动。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蜡烛和火石,忙点燃。
微弱的光将空荡荡的舱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边,匕首雪亮。
梦而已……馥之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自觉地将手探向小腹,那里安稳如常,并无不适。
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躺回榻上。
这舱室丝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从王镇侍从送三餐的次数来判断过了几日。
自从那日逼走王镇,馥之便牢牢把着舱门,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许人放在门口,她自己去取。王镇曾来过几回,亦被挡在外面。王镇也算守信,虽怒气冲冲,却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吊胆,匕首日夜不离身。
她时时留意着逃出去的机会,将耳朵贴在榻上,能听到时而的踱步声,不算太响,却清晰可闻。那是门外看守她的侍从站累了,来回走动的声音。
可惜门只有一处,而自从馥之进来,外面的侍从除了换人,从未消失。
馥之望着头顶的舱板出神。
这舟要从京城往巴郡,路程遥远,途中总要靠岸补给。于她而言,外面的侍从倒不是大碍,要万全地逃出去,还须等这舟靠岸才好。
货舟头舱上,王镇倚着小几,对着盘盏满满的漆案,慢慢饮酒。
旁边,一名侍从看着他,神色闪烁。
王镇抬眼瞥见那侍从,酒气上来,突然将手中酒盏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见肉吃光了?”
侍从忙应声,仓皇地朝舱外走去。
王镇倚回几上,仍觉不解气,拿起酒瓶直接仰头灌了几口,将空瓶扔在一旁。
都是那姚氏!心中一个戾气的声音骂道。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听她一言,自己竟当真半步未入,现在想起来,只怕连侍从都笑自己胆怯!
心痒得似猫抓一般。
王镇吐口气,只觉酒意翻涌,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舱里,哪怕丈夫是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正想着,外面进来一人。王镇以为是取肉的侍从,正要开口斥他太慢,却发现来人是掌事高充。
“太子。”高充向王镇端正一礼。
“高掌事。”王镇瞥着他,神色慵懒,“来此何事?”
高充看着王镇,笑了笑,道:“无甚事,来与太子说说话。”
“哦?”王镇酒意仍浓,看也不看他,自顾自举箸夹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高充不以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蜡烛渐渐燃尽,烛火挣扎着,光照渐渐微弱。
馥之正要起身去换火,忽然,似听到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警觉地一惊,转头盯着门上,过了会,却不见丝毫动静。她忙将耳朵贴在榻上,只听外面的声音有些纷杂,似掺着人语,片刻,一阵脚步声清晰响过,再无动静。
心中生出一阵狐疑,馥之再附耳细听,仍是寂静,连踱步声也不见了。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将木榻箱柜一一移开,走到门边。
“门外有人么?”她定定气,佯问一句。
无人应答。
“可有人在?来人!”片刻,她将声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静。
心怦怦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门闩,慢慢打开。
待摆正衣裳,高充缓缓道:“太子可曾想过,王公设计我等诈死,是何道理?”
王镇仍品着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让我全身以退。”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单如此,还有一层。朝廷新政,王公失盐利,已虚耗不得。巴郡经营多年,兵多粮广,王公缺的不过一个事由。”
王镇瞪他,含糊地哼一声,“我知晓。”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发现一处矛盾。京中所余痕迹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当如何说法?”
王镇愣了愣,未几,不以为然,“父王自会安排。”
“太子所言极是。”高充看着他,“太子或许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处别所,屋舍园囿皆绝景,却有高墙深池围绕。”
王镇盯着他,面色渐渐冷下。
“这话何意?”他问。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舱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借此事起兵是定了。”他看向王镇,目光深远,“可太子无论生死,回到巴郡之后,却只能当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货舟甬道狭窄,黯淡的灯光下,果然不见半个人影。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两头,朝光照较暗的一头走去。
拐角处,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烛光,馥之闻到一些烟油的味道,似乎是一处庖厨。
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间着刀兵撞击的响声。未几,只听一声惨叫,头顶的猛然压下一片黑影。
馥之大惊,忙躲到一旁。
过了会,只见那阴影被移动,光亮中,一张死前惊惧的带血面容掠过眼前。
肚子里一阵翻滚,馥之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掌事现在说这话,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镇脑中的醉意消退些许,神色不定地看着高充。
高充微笑摇头,“非也,太子必须返巴郡,只不过不是这般模样。”
王镇狐疑地看他,正欲开口,忽然,发现外面进来了许多侍从,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王镇又惊又怒,瞪着他们,喝道:“尔等做甚!”
那些侍从却不理会他,只向高充一礼。
“处置完了?”高充淡淡问道。【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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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完了。”那侍从道,“十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拖到了一处。”
一阵深深的惊骇由心底冒起,王镇面色发白,只觉身上血液渐渐凝结。他咬牙盯着高充,一字一顿地说:“高充,你做甚?”
高充看向他,唇边弯起笑意,缓缓道:“若论起来,太子住在那别所中,有花鸟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着王镇的眼睛,笑意愈深,“有人不愿太子活着返巴郡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锵的一声,王镇已经腰中佩剑拔出,指着他和侍从,额上青筋毕现,“尔等欲反耶?!”
众人皆看着他。无人答话。
王镇愈加暴怒,高呼,“护卫何在!”说罢,一脚踢翻案几,朝着高充挥剑劈去。
剑刃未及触到,忽然,铮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迎面飞来,正正将他的胸口贯穿。
王镇看着胸前插着的箭杆,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门前的梁升,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剑“铛”地落下,王镇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对犹未闭眼的王镇道:“充方才说了许多,只愿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识英主,倒险些折去一壮士。”说完,伸出手,将他的眼睛阖上。
“现下做甚?”梁升向高充问道。
高充站起身来,看看王镇的尸首,道:“先将太子移走,其余尸首留在这舟上,走后点火。
梁升颔首,又问:“那舱中妇人如何处置?”
高充看向他,道:“她知晓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应一声,转身朝舱内走去。
大江上,风平浪静,一艘大舟驶过,江面倏而被划开长长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赏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举盏笑道。
王瓒坐在一旁,望着头顶上的月亮,缓缓饮下一口酒,唇角微弯。江上的风并不算大,凉凉的吹在面上,和着口中的甘醇,格外惬意。
成郡与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涝之季,都会派督漕下来巡视,以保漕运通畅。王瓒这个督漕来到,却与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还将各处水道也一并勘察。
巴郡形势,郡守心中通透,对这位督漕很是听命,但凡有话必全力照办。白日里,王瓒请郡守拨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游水道。郡守答应,入夜则请王瓒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来坚固,水军熟稔,即便夜里也可舟行如飞。”郡守道。
王瓒颔首,微笑,“果名不虚传。”
梁升下到舱内,一路走到王镇的舱室前。
门静静地阖着。
梁升将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无人应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请开门,某有要事……”话未说完,他忽然发现门缝似乎被自己叩开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将手一推,门竟呀地打开。
烛光照入舱内,梁升面色一变。
只见几件箱案床榻在舱内摆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那妇人的影子!
甲板上,王镇的尸体已经移走,侍从们正将四处洒满油。忽然,有人在舟首向高充喊道:“掌事!前方有大舟正驶来!”
高充一惊,忙走过去看,只见月色下,果然,一只大舟正向他们靠近,火光通明,观其形制,竟是一艘兵舟。
“可要立刻避走?”身旁的侍从问。
“避也避不得多远。”高充望着那边,道,“若是追踪而来,我等休矣。”
“那怎么办?”侍从惊惶道。
高充神色沉着,当机立断道:“叫他们上来,立刻换舟,将此舟点燃!”
侍从应诺,转身去传命。
馥之确定无人了,小心地攀着木梯登上去。
只见上面果然是一间庖厨,借着壁上的火光,可见灶台食器占去了大半地方。地板上,一条血痕触目惊心,长长的,一直拖到门外。
馥之转过眼睛不去看它,朝四周望去,发现此处除了一扇门,还有一处小窗。她走到那窗前,朝外面看了望。接着微弱的亮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浪花翻滚在下方丈余之处。再望向远处,月色下,岸边似乎还离这里远得很。
头顶上传来往返的脚步声,馥之望了望,那里似乎就是甲板。提起的心又生出些疑惑,夜色已深,这舟竟未靠岸,不知要做甚。方才那可怖的一幕浮上脑海,她愈加感到惴惴。
此处自是不可久留,馥之望向门口,寻思自己闭门不出,离开舱室一时也不会被人发觉,该找个地方先藏身以等待时机才是。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到头顶的声音突然杂乱起来,这时,一个声音从那楼梯口隐隐下传来,“搜!务必找出那妇人!”
梁升将舱室附近各处搜了个遍,毫无所获。
忽然,一名侍从急急跑来向他道:“前方来了兵舟,掌事吩咐回甲板。”
梁升一惊,答应一声,召集众人撤退。上了木梯,梁升回头看看那梯口,觉得有些咽不下气,对侍从道:“将各处梯口封起。”
各侍从犹豫一下,应下,分头向四处。梁升转头看到不远处,庖厨还亮着灯,想起那里也有梯口,大步走过去。
“梁侍卫!兵舟将至!要点火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大叫。
梁升应了一声,仍走到庖厨中,将舱板封起。
地上,刚才拖走死尸留下的血痕仍在,梁升看一眼,正要离开,突然,他发觉上面隐约有只脚印。仔细看,只见那脚印小巧,并非这舟上任何一个男子的尺寸。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梁升望望庖中,又向方才进来的门口望去。
门外,梯口上的光照从甬道尽头投来,昏暗不已。
梁升慢慢走向前方,脚踏在木板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梯口与庖厨之间,只有一间小小的藏室,内贮粮米油盐。梁升在藏室门口停下脚步,里面黑洞洞的,漆黑不见五指。
“梁侍卫!”甲板上的人催促的声音又传来。
梁升却不理会,只盯着那藏室,片刻,从腰间锵地拔出剑。
突然,手上一痛。
一个陶罐正正砸在他的腕上,剑“铛”地脱手落地。
接着,面前寒光一闪,梁升忙躲开,只见一名女子手握匕首从黑暗中划过来,扑了个空。梁升大怒,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反剪。
梁升缴下匕首,冷笑,“夫人好本事!”说着,便欲将匕首割向她的喉咙。
不料,面前一阵郁郁的浓香袭来,梁升睁大眼睛,只觉浑身突然一阵麻痹失力,被那女子一下挣脱开去。
喊了几声无人理会,梯口上的侍从满头大汗,望向高充。
“掌事!兵舟将至!”舟首的人大喊。
“点火,离舟。”高充面色阴沉,咬牙道。
侍从迟疑片刻,忙应下。长长的舟板已将架好,高充领着众人,走到另一只舟上,撤下木板。火遇到甲板上厚厚的油,熊熊染起,未几,即高高蹿起。
馥之奔出甬道,忽然脚下一滑,她忙扶住旁边的墙壁。低头一看,脚下,竟淌着油光。只听“轰”一声,梯口上突然灼亮,浓烟卷着热浪迎面而来,舱内瞬间灌满呛人的火烟。眼见着火苗顺着地上的油烧来,馥之大惊,忙转身向后奔去。
突然,臂上突然被人用力扯住,馥之吃痛回头,一个男人表情狰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仍握着匕首。馥之奋力挣扎,集中浑身气力,将手肘向他肋下猛然一撞。
男人吃痛,向后跌倒下去。油浸在他的衣服上,未几,火苗蹿来,痛苦的惨叫声中,男人浑身被火焰吞噬。
馥之又惊又恐,狂奔向庖厨。那扇窗口就在面前,忽然,看到灶旁有一根才削皮的木头。心中急智一闪,馥之使尽气力搬起那木头,从窗口顶出去。
嗵的一声闷响,外面传来木头落水的声音。室中越来越热,刺鼻的浓烟将四周包裹,馥之忙爬上窗口,将心一横,屏气纵身跃下。
烈火包裹下,货舟如火山一般,把江面映得金光通红。
这景象来得突然,兵船上的人看着那边,无不惊诧咋舌。
“快驶前,看看可有落水之人!”郡守对从人大声道。
“不必!”王瓒面色沉着,指着前方,“绕过货船,全力往前,必有人借此逃遁!”
众人一讶,郡守却不敢怠慢,忙传命舟人全速向前。
兵舟在江面上划开水波,从烧得炽热的货舟旁经过,只见前方的月色下,果然,一艘大舟正迅速匿去。
王瓒心中疑惑,正欲催兵舟追赶,这时,舷便有人惊呼,“江中有人!”
王瓒忙走过去看,果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上,一人正抱着横木漂来,在水面沉浮摇曳。
“救起来。”王瓒吩咐道。
从人应诺,忙停舟捞人。
过了不久,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被抬到甲板上,将那面上的头发拨开,众人见竟是一女子,不由又是一惊。
“让开!”只听王瓒突然喝道,众人不及反应,却见他已推开旁人,神色震惊地将那女子搂起。
女子猛烈地咳起来,痛苦地弓起背。
“快去取被褥!”王瓒急急地朝从人大声道。
忽然,袖口被用力扯住。
王瓒转头,却见馥之面色苍白,死死地盯着他,双目中满是恐惧,颤声道:“孩子……救我的孩子……”
夜色渐深,皇帝阅完奏章,从宣政殿内出来,宫侍和期门卫士早已整装,在宫门迎候。
皇帝步履缓缓,在步辇上坐下。
常侍徐成见已稳当,命宫侍抬撵,仪仗整齐地离开了宣政殿。
宫道长长,明灯的光照中,众人的脚步声细碎而响亮。
走着,徐成小心地问皇帝:“陛下今夜宿何处?”
皇帝端坐着,正闭目养神,未言语,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徐成看看他,见他不答理,也不敢再问,心中想着皇帝定是疲乏了,可直接返紫微宫。
“去姚美人处。”只听皇帝淡淡道。
徐成闻言,忙答应,让宫侍抬往甘棠殿。
蕙宫在宫城之北,有大小宫室百余间,新入宫的各等妃嫔都分在此处。
皇帝步入甘棠殿时,姚嫣与一应宫人皆已跪拜迎候。
“起身吧。”皇帝笑意淡淡。
姚嫣轻轻应了声,款款起来。她今日穿得甚为素淡,乌发低绾,仅有一支玉簪饰在髻上。
皇帝看着姚嫣,神色平和。
正要往榻上走去,忽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向姚嫣问道:“卿方才在殿中熏了香?”
姚嫣抿抿唇,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目光忽而瞥见不远处的一张案台上,摆着一只小巧的香炉和两盘时鲜果品,似祭物一般。
“卿莫非在夜里拜神?”皇帝唇角弯弯。
姚嫣抬眼看看他,神色稍黯,少顷,轻声道:“正是。”
“哦?”皇帝觉得有趣,“却为何事?”
姚嫣低下头,“妾听得武威侯夫人数日前失踪,心中甚忧。常闻拜月乞愿甚灵验,今日见月色正好,又是吉日,便在堂前设案祭拜。”
皇帝目光微微凝住。
不远处,一支蜜烛啪地炸了一下,火光微微摇曳。
姚嫣眼帘半垂,长睫的如羽影子淡淡扫在脸颊上。
“若朕未记错,卿与武威侯夫人是堂姊妹?”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姚嫣声音轻柔,“正是。”
皇帝看着姚嫣,殿中融融的光照下,她的面容素净,低眉间,光洁的肌肤与乌发相映,平添一股温婉之姿。
“卿抬起头来。”皇帝嗓音在近前低低传来。
姚嫣慢慢抬头。
皇帝的脸近在咫尺,注视着她,双目深沉幽远,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越来越深。
姚嫣望着他,只觉心跳急急催起,如擂鼓般撞在心间。忽然,腰上一紧,她站立不稳,已被压倒在了榻上……
殿外,夜露落满庭院,明月静挂在西天[西天,不会吧?月亮也是东升西落,挂在西天,已是天明了。]。
九月初,濮阳王太子火灾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同时,更有一个教人闻知惊悚的秘闻——濮阳王太子一行人,死时皆在各自馆舍之中,无火起逃走的痕迹,疑是被人谋害致死。
濮阳王府中,尽皆缟素,哀恸的哭声遍地。
“小人未尽护卫之责,恨不得万死以代,岂王公赐死!”王镇灵前,高充满脸涕泪,向濮阳王王钦大哭道。
王钦一身麻衣,双手扶着拐杖,一动不动地望着垂下的白幡,苍白的脸上消瘦许多。
“我儿啊!”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只见刚刚晕厥过去的王后从后堂里奔出来,扑在棺木上,捶胸顿足地号哭,“阿母自尔去后日日在神前祷告,谁知竟是再见不得!”
后面,一身斩衰的王太子妃双目红肿,闻得此言,愈加泣不成声。
堂上的哭声愈加哀戚,王后看向默立的王钦,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嘶声竭力道:“我儿必是遭人暗算!王公定要将歹人拿来万剐于灵前!”
王钦仍看着面前,似恍然未觉。
“母后……”王瑾一身丧服,满面泪痕地走过来,将浑身瘫软的王后搀起。
王后抱着王瑾,痛哭道:“你兄长如今去了,阿母便只剩你一人!”
王瑾亦大哭。
蔡缨还未进门,就见蔡畅立在廊下,望着庭中树木出神。
“父亲。”蔡缨走上前去,向蔡畅一礼。
蔡畅转头看看她,略一颔首。
“父亲可闻得外面的传言?”蔡缨望着蔡畅,忐忑道,“都说王太子是陛下杀的。”
蔡畅听了,淡淡一笑,“阿缨以为如何?”
蔡缨想了想,道:“王太子虽是濮阳王嫡长,可巴郡还有王子数人可继,朝廷若为除嗣杀王太子,岂不愚蠢?”
蔡畅不语,片刻,却忽然道:“你阿母走了可有十年?”
蔡缨一愣,颔首,“再过五日,正好十年。”
蔡畅微笑,“此等大事,须往庙中虔心祈福一番才是。阿缨可还记得为父去年带你去的白露观?”
蔡缨略一思索,“可是蒲岭中那座?”
蔡畅点头,“正是。为父半月前已传书与观中真人,托他操办法会。”他沉吟片刻,看着蔡缨,“锦城至蒲岭须三日,你下昼启程,待到达白露观,还可做主准备一番。”
蔡缨讶然,“这么急?”
蔡畅苦笑,叹口气,“为父府中事务繁琐,过得两日才能动身,家中亦无他人,只得劳你。”
蔡缨闻得这话,没有言语。母亲过世多年,父亲为自己不受欺负,从无继室添子之意。如今家中冷清,与自己也有莫大干系,想起来亦不免伤感。
“阿缨去便是。”蔡缨低头道。
夜色渐深,前堂上,恸哭声仍隐隐传来,带着些干涩,耳中一片嗡嗡的响。
王瑾走到王钦屋外,只见这里静悄悄的,两名侍婢手捧着刚热好的羹汤,低头入内。
门前的近侍看到王瑾,忙迎上前来,向他一礼,“殿下。”
王瑾轻声问:“父王可还歇息?”
近侍答道:“王公方才已醒来……”话音未落,忽而闻得王钦缓缓的声音响起,“可是仲玟?”
王瑾忙答道:“正是儿臣。”说罢,小步趋入。
室中烛光温和,王钦仰头靠在榻上,闭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支羽箭。
“你母后如何了?”王钦眼也不睁,低低问道。
王瑾恭敬答道:“母后方才躺下,已睡去,长嫂与她相伴。”
王钦没有说话。
“你长嫂亦是辛苦,又有幼子,可让其他妇人去侍奉你母后,让她回去吧。”过了会,只听王钦淡淡道。
“诺。”王瑾应承道。说着,他微微抬眼,目光却一下落在王钦手中那箭上,瞥见箭头上泛着乌黑的光亮。
“他们说,你兄长本已出了京城,可羽林追了来,你兄长中箭而死。”王钦突然睁开眼,看着王瑾。
王瑾忙垂目。
“兄长去得甚突然……”少顷,王瑾道,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
“你抬首。”
王瑾一愣,片刻,抬起头来。
王钦盯着他,目光明亮而深邃,似要将他的每一点表情看清。王瑾迎着他的视线,双眸秀美而真挚。
“上前来。”王钦又道。
王瑾走过去,站在王钦面前。
王钦的眼睛仍看着他,一瞬不移。未几,他的唇边扬起一个笑容,眉间慢慢舒展。
“为父听师者说,你学业甚刻苦,策论射御,皆有所成。”他倚回几上,不紧不慢地说。
王瑾低头,“师者谬赞。”
王钦笑起来,声音洪亮。
王瑾一惊,抬头看他。
“小子!”王钦仍是笑,伸手一拍王瑾肩头,“师者夸赞有何打紧,嗯?父王如今也只剩你一人了!一人了!”
他的笑声似乎将房梁也震得鸣响,肥厚的手掌不断地拍在王瑾肩上,一下一下,王瑾的身体随之晃动不已。
“儿知晓。”王瑾伏在地上向他一拜,缓缓道。
热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绕在额头边和颈间,憋热得难受。
馥之头昏脑涨,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想逃开,却不知该逃向何处,脚下羁绊重重,她被绊得跌倒的瞬间,忽然感觉到腹中似乎有什么在动。
馥之一惊,猛然睁开眼睛。
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室中,药气与温热交融,荡漾在鼻间。
馥之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却突然停住,迅速将手探向小腹。
一切如常,并无害怕中的痛感,腕上,脉搏平稳。难以言喻的激动冲上心头,馥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忙翻开被子,欲起身再探。
“夫人切勿起身!”这时,一名老妇忙过来阻止她,满面笑容,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这汤药要熏久些才好,夫人着凉,可又要惊了胎气。”
馥之吃惊地望着她,却不再动作。
喉咙里干涩得像要冒火,馥之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妇见状,忙端来水碗,喂馥之饮下。
馥之一口气将水饮尽,片刻,慢慢觉得好了些。
“媪是何人?”她望向老妇,问道。
老妇看看她,却不答话,将被子捂好,严肃而语重心长地对馥之说:“夫妇间总有吵闹,郎君是个细心人,夫人再不快也该顾及腹中骨肉,切莫再动辄返母家。”
馥之心中似被什么一触,睁大眼睛望着老妇,话也说得结巴,“他……我夫君在此?”
老妇奇怪地看她一眼,笑起来,“夫人莫非忘了,前夜你落入江中昏厥,正是郎君将夫人送至此处。”
馥之愣了愣,那时的记忆渐渐浮上脑海,却只恍然记得自己曾抓住一人大声呼
救,之后再无知觉,至于那人是如何模样,馥之却是想不起来了。
[接排。]正疑惑,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人的声音,“阿媪可在?”
老妇听得,笑着对馥之道:“可不是来了?”
馥之听那声音全然陌生,更是诧异。老妇却不多说,答应着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门被推开,一名中年人低头走了进来,向馥之一揖,“夫人安好。”
馥之看着他,只见此人身形结实,神态平和,举止间颇有些大家掌事的气度,自己却从未见过。
“尔乃何人?”馥之问。
“小人阿泉。”中年人答道,停顿片刻,他说,“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探视夫人,夫人无恙,小人亦可安心覆命。主人让小人传话与夫人,夫人身体未愈,当安心在此,武威侯处,主人已遣人送信。”
闻得顾昀名号,馥之大吃一惊。
心怦怦撞起,她按捺激动,问那阿泉,“你主人是谁?”
阿泉仍低着头,“主人说,夫人将来自会知晓。”
馥之看着他,心中沉吟。
阿泉见她不出声,又是一揖,“夫人若无吩咐,小人暂告退。”
馥之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再问下去,颔首答应。
看着阿泉出去,馥之躺在榻上,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
她自然不会以为救自己的果然是顾昀,那般情形之下,“夫妇”当是为掩人耳目而不得已胡诌的。可听阿泉方才所言,他的主人应当认得顾昀和自己,却想不出到底是何人。倒是这个阿泉,馥之虽觉得他面生,听到这个名字时却莫名地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据时日推断,此处大约是南方了,顾昀若未归,或许与自己相隔不远……想到这些,馥之的心又起了些波澜。
正想着,这时,老妇端着一碗粥食从门外进来,放到榻旁一只老旧的小案上。
她正要喂馥之吃食,馥之婉言拒了,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来。
“有一事要问阿媪,”馥之看着她,“不知我那时被送至此处,是何情形?”
老妇用汤匙将粥慢慢搅凉,答道;“那时已是深夜,郎君送了夫人来,开口便是重金,央老妇施救。”
馥之颔首,又问:“后来呢?”
老妇慢慢道:“后来,夫人昏睡了一昼夜,郎君也守了一昼夜,也多亏夫人身体康健,否则扁鹊来了也难办。”说着,她看向馥之,问:“郎君可是府堂中人?今晨来了好些府吏模样的人来请他,郎君问得夫人无恙方才离开。”
馥之想了想,没有答话,却问老妇:“他曾说他是我夫君?”
老妇奇怪地看她,“不是你夫君又是何人?方才那家人曾与老妇说,夫人赌气夜归母家,却不慎落水,幸得郎君赶到救起。他说那时情急,郎君闻得老妇多年的稳婆名声,便将夫人就近送了来。”说着,她笑笑,将粥食递给馥之,语重心长道:“还是那话,夫妻总有不和之处,多多体谅便是。郎君待夫人可是上心,昨日那一昼夜,郎君可水米未进哩。”
馥之看着老妇,心中疑惑重重,却只一笑,接过粥碗慢慢进食。
秋日的寒气在高耸延绵的山岭中穿行,抬头望去,只见光照阴暗,竟望不见山头。
“成郡峡谷深邃,水道曲折,向来为天险之地。”随行的成郡水军将官向王瓒道,“舟楫难行,巴郡以为屏障,更胜铁壁铜墙。”
王瓒颔首,望着面前的湍急的水道。两岸猿声阵阵,在峡谷间回荡,更教人生出些莫测之感。
“此地何名?”王瓒沉吟片刻,问那将官。
将官道:“此地名鸠里,水军行舟练兵,只至此处。”
王瓒点头,片刻,看向氤氲的天空,默然不语。
馥之在室中睡了大半日,待醒来,已是下昼了。
老妇见她睁眼,将熬好的补药端来。馥之辨了辨药汤的色味,确定与自己所述无误,方才轻吹着,慢慢饮下。
“夫人竟识医术哩。”老妇惊讶道。
馥之含笑,“不过些皮毛。”说着,转而问她:“不知方才我夫君可曾再来?”
老妇摇头,“郎君晨早离去,再未见他。”
馥之颔首,低头再饮汤药。
外面透来的光照渐渐暗了,馥之在榻上躺了许久,觉得疲惫,却不敢轻易动作。幸而老妇健谈,馥之与她聊些育儿之道,却也甚投机。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些人声。老妇起身出门去看,没多久,又笑吟吟地进来,对馥之说:“这回可是真来了。”话音刚落,只见门帘掀起,一人身着锦袍革带,迈步进来。
待看清那人面容,馥之睁大眼睛,竟是王瓒。
王瓒瞥见馥之神色,似早有预料,放下门帘,从容地走了进来。
老妇收拾起馥之的药碗,向王瓒笑道:“老妇断言夫人今日必清醒,可未诳郎君?”
王瓒向老妇一礼,“多谢阿媪。”
老妇含笑,看看王瓒,又看看馥之,走出门去。
室中只剩二人,馥之看着王瓒,只觉诧异莫名。王瓒看她一眼,踱几步,在席上坐下。
“原来是君侯相救。”少顷,馥之深吸口气,微笑着向他一礼。
王瓒看着她,略一还礼,却将视线转向窗口。
他颊边映着窗口透来的氤氲光泽。衣冠虽整,却有些风尘仆仆之色,眼睑下,青黑隐隐可见。
“现下可安好?”只听他淡淡问道。
馥之答道:“已安好。”
王瓒颔首,少顷,却又转过头来,“还未问夫人何以至此,深夜落水又是何故。”
馥之料到这事由必会被问起,却不敢轻易说出,只笑了笑,道:“歹人劫持,馥之全力逃出,以致落水。”
王瓒听这话说得轻巧,眉梢微微扬起。
二人各不言语,王瓒盯着馥之,馥之亦大方回视,毫无遮掩。
心底似有什么撩起,王瓒忽而收起目光,悠悠道:“不想扁鹊身怀螟蛉子那般奇物,竟也有受困之时。”
馥之愣了愣,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螟蛉子乃外出防身之物,又对胎儿不利,馥之早已除身。不料逢此变故,馥之几束手无策。幸而那舱中的香料亦有些麻木之效,馥之灵机之下取来配制,虽比不得螟蛉子,却终是救得一命。
她没有接王瓒的话,却想到更要紧的事,问他:“馥之听闻,君侯已遣人给我夫君传书?”
王瓒看看她,未几,颔首,“然。”
馥之心中一喜,“他仍在南方?”
“然。”
馥之忙又问:“书信何时可至?”
“不知。”王瓒断然道。
馥之一讶。
王瓒扫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他行踪不定,几日来全无联络,我那使者也须寻得他才好。”
馥之语塞,心中的期待渐渐落下,遂不再言语。
“濮阳王太子失踪之后未出几日,濮阳王使者到京,得知此事即觐见陛下,在殿上向京兆尹公然发难,又请陛下将太子尸骨归还巴郡。”蜀郡水军营中,京城来的使者向顾昀禀报道:“此事一度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顾昀听他说着,双眉凝起。
“濮南王此计甚妙,”曹让冷笑道,“这么一掀,烧死的便果真是那王太子了。”
顾昀看向使者,“陛下如何处置?”
使者道:“陛下命廷尉严加查证,答应给濮阳王解释。”夶风小说
顾昀颔首,问余庆:“巴郡可有消息?”
余庆答道:“有。濮阳王府中已办起丧礼,府中皆服缟素。”
“哦?”曹让想了想,看向顾昀,“濮阳王动作却是快得很。”
顾昀没有说话,唇边却浮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他又向使者问道:“大司马府中可有消息?”
使者目光似一动,低头道:“无。”
顾昀点点头,“如此。”说罢,让使者下去歇息。
“大司马来不得太早[???]。”曹让看着使者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向顾昀道。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却望向外面。
天上,月色皎洁,与江上战船延绵的灯火光相接,似乎能将天际的幽暗也冲淡开去。
寒气随着夜露渐甚,锦城盐务使府中,马朱步子匆匆,穿过光照寡淡的庭院,朝谢臻的房中走去。
烛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谢臻身披大氅,静静地坐在案前看书。
闻得脚步声,他抬起头。
“公子。”马朱神色紧张,将门掩上,走到谢臻面前,“府外发现好些人影,只怕留不得了。”
谢臻神色不改,将手上的书缓缓阖上。
“府中仆役可都安顿好了?”他问。
马朱答道:“小人照公子所示,半月来,府中仆役皆已遣散。”
谢臻颔首,又问:“舟楫呢?”
马朱道:“舟楫已备下,单等公子去到。”
谢臻笑笑,缓缓道:“他们比我急,慌甚。”说罢,将书翻开,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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