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手肘撑在素商肩膀上，一手摩挲着下巴，也在猜想。
素商抬手把玄英的手肘拿下来，掸掸被压皱的衣裳，对她说：“做好自己分内事，别胡乱揣摩王爷的心思，忘了吉昌的下场了？”
吉昌，原暗卫营首领。
一度深得王爷信赖，王爷也有意将他培养成将领，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步入歧途，自以为揣测到王爷的心思，竟擅作主张暗杀当时还不是皇帝的太子心腹，赵景韫。
结果不但没成功，反而给暗卫营造成极大损失，不少暗卫里的精英都折损在里头。最后被以渎职罪处置。
他们四个本来是没机会到王爷身边的，也是因这件事，才得以成为王爷亲信，而槐序更是一跃成为暗卫营新的首领。
玄英变了脸色，道：“没这么严重吧？我只是好奇而已。”
素商轻扣玄英额头：“王爷的事也是你我能好奇的？王爷若真这样做了，那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你我若是无意扰乱王爷的计划，该当何罪？”
见玄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又告诫：“从好奇到干预，当初吉昌便是如此。你我只需谨记，王爷不说，咱们一律只做未见。可记住了？”
“记住了，我只是觉得沈姑娘人挺好的，你没见她是怎么拼了命赶来救王爷的，我怕王爷的计划伤害她。”似怕素商责备，忙又说，“我知道了，无论王爷作何打算，我绝不会插手的，你别说我了。”
四人从才做暗卫便认识，一起长大的情谊，又自来认为素商最聪明，他说的话，玄英不会不听。
送走玄英，素商却心情沉重，这沉重在夜里又再次加深。
“王爷的心乱了，她本是一颗棋子，执棋人怎能对棋子动心？”他特等到夜里，沈青不在的时候，才来劝诫。
宁王坐在罗汉床上，右臂搭在小案上，偏过头瞥他一眼，身上气势暴增。半晌，唇角微勾：“是什么让你生出这样的想法？”
玄英的话只是提醒，令他害怕的是王爷对沈青的态度。
“王爷对沈姑娘太过纵容了，她不放心王爷的伤，王爷便让她寸步不离跟在身边。亲自遣人伺候，陪着采买衣物，未免上心过了头，可反观她对王爷，哪有半分恭敬可言？”王爷是心无杂念、眼中唯有大业的人，唯独在沈青的事上，屡次反常。【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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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番带来援军，也算对你有救命的恩情，你就是如此对待恩人的？”宁王心里烦躁，拇指不停摩挲着琥珀佩珠手串，脸色阴沉如水。
若王爷直接否认了，他还好受些，可不仅不否认，反而着意纠正他的态度，却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这本就是在意料之中的事，王爷怎就对她上了心？若对王爷大业有碍，莫说恩人，就算要我的命又何足夕！”
“成江，我看你是被仇恨迷了眼，看谁都是复仇的工具，”宁王目光落到素商身上，带着审视，“你是否把我也当成工具呢？”
“王爷！”素商瞪大了眼，惊道，“自然不是。”
十五年前，他还不是素商，那时他叫路成江，父亲是大将军，统领皇帝亲军羽林军。因他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暴露了父亲是宁王一系的身份，致使满门六十八人一夕之间惨死。他则因年幼，被母亲藏于灶台之下才得以逃脱，后被王爷所救，那夜他折了满身脊梁，趴在地上乞求王爷：“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若你愿意，本王给你换个身份，你隐姓埋名还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时年才九岁的宁王，身上已有了帝王之气。
他还记得当时的回答：“如此血海深仇，我若不报，怎配为人。”
是啊，若他还配做个人，又怎能背负着满门血仇安稳一生？从此改名换姓成了暗卫营中一名孤儿，又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回到王爷身边。
“成江是想报仇，可从未想过利用王爷，愿为王爷鞍前马后是因成江相信，王爷是有才得之人，能成就一番大业。这么久了，王爷难道还不信成江？”他的父亲选择支持宁王，他相信父亲的眼光，父亲死了，他要替父亲完成未完之事。
宁王眯了眯眼，向前俯下身，低声问：“成江，你知道活着的滋味吗？”
接下来的十几日，宁王的扰敌计划取得不小的成功，几次出兵都大胜而归。
宁王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没等他说，沈青就自己提出要去伤兵营帮忙。虽说是打了胜仗，可只要打仗，难免就有伤亡，朱明也几次表示人手不够。昨夜里又突袭了敌军，今早回来时伤兵也不少。
征得同意，她便跟朱明一起去了伤兵营。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哀嚎声。这厢没有打胜仗的喜气，反而陷在被死亡萦绕的恐惧里。
从前冯梦吉也有意让她多接触病人，可那都是奇难杂症，她是要治病。而在战场，情况则完全不同，士兵们不是生病，而是受了伤，被刀砍的，箭射的，什么伤都有。瞎了眼睛，缺了胳膊，甚至腹部被开了大口子，肠子被衣袍兜着堆在身上的。
朱明在处理一个被砍掉半臂的伤兵，人已经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朱明在给他止血。
处理这个被刀剖开肚子士兵的任务，便落到沈青手上。
先前用药水净的手，现在已经被血染红了，只能去重新洗净，再回来，手上端了盆大麦煮的浓汁。伤兵服下的麻沸散已见了效，腹部以下都没了知觉。
躺在草席上的伤兵不敢说话，怕加重伤势，只能用一双眼睛望着沈青。
沈青看懂他的眼神，那是在求生，求她救命：“别担心，我会尽力救你，你先躺好，不要出力。”
沈青静下心，先打开衣袍，露出其中堆放的肠子，用温度适宜的大麦浓汁洗净，再用真麻油细细擦了手，检查了肠道并无损伤，才将肠子缓缓送入腹中。待全部放好，忙用手将伤口捻住，用桑白皮线从里重皮缝合，将花乳石散涂在桑白皮线上，再敷上收口止血药，外贴膏药，最后用纱布缠出伤口。
处理好伤口，绷紧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沈青才蓦地发觉，她竟在这大冷天出了一身一头的汗。
“大夫，俺......能活吗？”躺着的伤兵鼓起勇气问出口。
他现在全身都失掉了知觉，只一双眼睛还能动，眼睁睁看着沈青缝合、包扎，渗人的伤口被纱布遮挡住，心中才升起一丝希望，也许他还能活，他忍不住这样想。
“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劳心，今夜我会在这儿守着你。”这样的伤除在边关战场，哪里是能得见的，她也是第一次处理，能不能活，她也不敢保证。
若能挺过今夜，证明肠子没有损伤，那么待伤口养好了，是能活的。
躺着的伤兵流了泪，恰逢军中的兄弟来看他，他先瞧见了，忙对沈青说：“大夫，你能不能给俺擦擦泪？俺不想叫他们看见俺哭。”
沈青轻点头，把染血的手放到衣裙上擦净，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子，给伤兵擦泪，泪擦干，脸上的灰也被擦净，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稚嫩面孔。
几个同样年轻的士兵到了跟前，围在席前，其中一个笑着问：“二牛，你醒了，抬你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让，俺就说吧，二牛命大，肯定能活，”他扭头看沈青，脸上分明都是泪，却用手背一抹，又笑着说，“这就是救你的大夫？真是神医啊，多谢你救了二牛。”
沈青摆摆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嘞，是神医。”二牛的声音很轻，腹部受伤，对他来说，连说话都是大动作。
又一个士兵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啊，以后肯定能做大将军。”
其他人也都应和。
“是吗？”二牛脸上也带了笑，憨厚得令人心酸，“听你这么一说，俺连死都不怕了，”他眼中又流出泪，顺着鼻梁淌到下巴上，“要是俺死了，你们回去给俺娘稍个话，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在娘跟前尽孝了，下辈子再报答养育之恩。”
“呸呸呸，你咋能这样说，你一定能好起来，神医在这儿呢，肯定能治好你。”
沈青不敢再听，忙寻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外面天已擦黑，落日下有两个雪人在对着她笑，她今早来的时候，见几个轻伤士兵在堆，却没注意是何时堆好的。
临近年关了，别处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只有边关，丝毫没有过年的热闹劲儿。
为怕奸细趁年关热闹作乱，宁王下令，今年不许放焰火爆竹，不许走街串巷，紧闭门户严防奸细，一旦发现有人行踪诡秘，立即上报衙门，情况属实者，赏银一百两。
足想见这里的紧张形势。
夜里，二牛支撑不住睡过去。
沈青果真在一旁守着，隔一个时辰就把一回脉，以防二牛伤情加重，而她没及时发现。受伤的人，呼吸很弱，几乎察觉不出，只偶尔拧着眉头，是在梦里察觉到身体在疼。
朱明和其他大夫也留守在伤兵营，他们一同守着这些重伤的士兵，谁也不敢轻心。
终于在第二天，二牛还是醒了过来，才睁开眼时还迷糊着，目光从营帐、伤兵上掠过去，最终定格在沈青身上：“沈大夫，谢谢你，俺又多活了一天了。”夶风小说
沈青的眼睛有些干涩，一整晚没合过眼，现在疲惫感都涌上来：“二牛，你好好休息，等养好伤，还是能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并肩作战的。”
“嗯，俺都听沈大夫的。”二牛说。
同时，营帐里也有人死去。
也许真像二牛的兄弟说的那样，他是命大，否则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救得活。
七日后，这一批伤兵，在他们的救护之下，伤情总算稳定下来。接下来是养伤，好在是冬天，不易起热症。
熬了几天，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明明睁着眼，眼神却是涣散的，打开药瓶，却迟迟没有了动作。
伤兵还在等着她上药。
“微之。”是朱明在唤她。
“怎么了？”沈青被叫醒，朱明不知何时已到了跟前，不到一步的位置，她竟没注意到。
“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这里交给我们好了。”朱明从沈青手里接过药瓶，担心地劝道。
近日，后卫又集结了大军，声称要为哈刺拉王子报仇，也就是那位之前被宁王射瞎一只眼的王子，听说回去后没几天就死了。
大战未开，小战却不止，他们好歹还休息了几个时辰，沈青却连着三天没合眼，身体如何受得了。
“好，”沈青也不推脱，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朱前辈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去的，一路上好似什么都看不到，全凭着本能在走。清醒的一瞬，抬头看了眼，她没走错，眼前便是小院。
加快了脚步，眼里只有那件东向坐的小房子。
近在咫尺了。
手碰到门帘子。
余光里却出现几个人影，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是从宁王书房出来的，还是那几个将领，还有玄英。
手撑在门框上，稳住身子看他们往院门口走。
路过她的时候，宁王停下来，注视着她：“你太拼命了。”
沈青摇摇头，救人本来也不是轻松事，现在她有别的话要问：“要出兵了么？”
他们都披了甲，气势也不同。
“是，总僵持着也没意思，是时候要给一决胜负了，”他又说，“你好好休息，这次可能会回来晚些。”
“是很棘手吗？”她知道皇上已经得到消息，祁忠丢了兵权，他带的兵先全由辽东巡抚接手，也就是之前弃城而逃的孙乞任。
他是想在还能主导决策时，重击后卫，给这场战争作个了结。
“是。”宁王没避讳，直截了当地说。
骗她，没必要。弃守城的万全之策，而选择主动出击，以她的聪慧，该猜得出此间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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