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方过,整个杭州城便已落入了窸窸窣窣的春雨之中。
新一轮的寒气将前几日的暖意撵得一干二净。
寅时才过未久,杭州城中不少灰衣书生已踩踏着泥泞的青石板,背着书芨,撑着油纸伞,朝凤凰山而去。
下乙舍五人在细雨中结伴而行。
“大清早的,苦日子又来了”。
唐大公子在冷风中亦能打着哈欠,一副怨天怨地的模样。
他昨晚在栖凤楼喝得酩酊大醉,此时酒未全醒,脑袋昏沉,全然不知陆辰昨夜险些两次丧命。
而周朝云,韩子旭,王小虎三人皆因是孤家寡人,未有佳人相约,便随着家人看舞龙去了,没去参与灯谜与放灯,是故亦不知“吕公子”之事。
“何年何月,方能将这世间的诗书都读个尽”?
想起不少如他们这般的读书人,临近花甲之年,亦需在那明经策论的科举路上奋斗不止,一向生性洒脱的韩子旭,犹如深闺小娘子般,哀怨不止。
“若中了那举人进士,便也不必这般辛苦了”。
周朝云叹了口气,说着遥不可及的答案。
“想那些做甚?俺爹爹说了,待过两年,便将那肉铺交与俺搭理,俺就不必天天往书院跑了”。
王小虎的话,立即引来唐周韩三人的羡慕。
与他们三人相比,似乎更加没有学识的小虎兄弟,最是幸福。
“驾,驾”。
一阵赶车声响起,众书生们不得不闪了开去。
车轮带起的泥水,溅上了一些公子的身,已有人在细雨中,低语骂了两句。
陆辰亦被溅上不少,本想弯腰拾掇一下,却被背上伤口扯得生疼,不得不直起身来,就此作罢。
“狗东西,仗势欺人”。
唐文初对着远去的马车学着陆辰所授,比出了一个中指。
“罢了,唐兄,谁让人家甘公子是大山长的侄子,苏州知州的公子,而且还是内舍弟子,不是我们下舍能比得了的”。
周朝云拍了拍唐文初的肩膀,以示安慰,他真担心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公子,对着那马车开骂起来。
甘云飞,崇文大山长甘孟的侄子,苏州知州甘金崇之独子,亦是书院中唯一一个不遵书院规矩,能驾车上学的公子。
崇文书院有规定,不管你身世多么显赫,一旦入了崇文,成为学院弟子,就不得私带仆人与车驾入学。
崇文书院亦是靠着这条规矩,在八大书院中有着清流之名。
而甘公子能驾车上学,并非靠着其父的官威,毕竟杭州的书院,并非苏州知州能管得了的。
而是靠着他有一个在崇文做“山长”的二叔。
书院中“山长”一职,论地位不在院长之下,乃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之人方能胜任。
甘孟,崇文书院唯一的大山长,曾执教于京师太学监,以授四书及五经出名,其在知命之年,受至交好友萧长青之邀,辞了太学监一等夫子之职,来崇文做了山长,为内舍大夫子。
这是打着灯笼都难请来的主,崇文亦是因其的到来,整体“教学质量”上了一个台阶,一下跃居八大书院第二。
那高中榜眼的沐子兮亦曾是甘孟弟子。
而甘云飞便是仗着甘孟的关系,在书院中颐指气使惯了。
如眼下这般,借着甘孟的车驾,践踏着书院规矩,连萧院长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去深究。
其人虽只是上甲舍水准,然硬是入了书院内丙舍,其中缘由便也不用明说了。
几人结伴同行,说说笑笑间,不多时便已入了书院。
下舍弟子的学舍在书院西南角,与内舍,上舍的高大木楼不同,下舍学堂乃一片低矮的青石瓦房,且与书院的“伙房”毗邻。
一眼看去,好似被人遗忘的存在。
在下舍入口处点了卯,陆辰在唐公子等人的引领下进了下乙舍的学舍,也就是现世中所谓的“教室”。
刚进学舍,唐公子等人已步至舍中最后一排,寻得那角落之处坐下,将“差生”的潜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一脸懵逼的陆辰有些茫然,浑忘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陆兄弟,还愣着做甚?快坐至为兄身边来”。
“这是胡乱落座的么”?
陆辰将油纸伞收了,背着书芨朝最后一排的唐文初等人走去,随便开口询问起来。
“在吾等下舍,哪里还讲这些规矩,只要人到了,想坐舍中何处皆可”。
唐文初说完,弯下腰与王小虎三人打开书芨,将带来的木炭引了开来。
雨天求学,最是麻烦,那裤腿必会打湿大半,如今风寒露重,可不要惹上风寒。
陆辰赶紧过去帮忙,不一会儿,几人周围便升起了不少暖意。
陆辰抬头看了看,好在这种学舍顶部横梁处四处通风,倒也不担心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
虽说是坐在唐文初身边,实则这种古代书桌不像现世中并排,而是一人一桌分了开去。
书桌极为低矮,且没有椅子,只能在臀下铺上一方软榻,席地而坐。
“我去,失策了”,陆辰都不用去翻自己的书芨,便已暗暗叫苦不迭。
只因那破败不已的软榻,早已在搬家的时候,被他遗弃在郑家宅子里了,他此时方才明白,那是拿来上学垫着坐的。
陆辰可不敢将书籍掏出来垫屁股,他胆子再大,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知识与文化有所不尊。
环顾一圈,找不到所垫之物,也只能将书芨横了起来,坐于其上。
只是如此一来,坐在书芨上的他,一下高出大家一个脑袋,在学舍中显得不伦不类。
“贾夫子到”。
随着前排同窗一声轻呼,整个下乙舍的学子们齐齐站了起来。
贾成章夫子青衫儒衣,下巴留着一缕须髯,年岁不大,面白而温和,他端着一个白色茶壶,行将进来,对着众学子点头一笑,极具儒雅气质。
陆辰站起身来也跟着全舍同窗行了一个见师礼,待坐下去,却一下引起了贾夫子的注意。
只因他坐在书芨上,高了别人一个头,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但贾夫子只是略微看了一下,也不言语,只见他朝学舍前方的藤椅上一坐,朝诸位弟子开起口来。
“诸位弟子已知今年大考与以往大有不同,虽吾等为下舍弟子,亦不能妄自菲薄,需尽心尽力,勤勉而为,争取今年大考之良机”。
贾夫子先说了一遍鼓励人心的话,这才继续开口道。
“诸弟子且将《中庸》拿出来。翻至第十三章,今日随吾师再读此篇”。
待贾夫子说完,书舍中顿时一片一阵哗啦啦的翻书声,陆辰跟着大伙,将《中庸》取将出来,并翻至第十三章,内心竟然有些小激动的,期待着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堂文言文课。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整个学舍内,顿时想起了一片朗朗的读书声,陆辰跟着读了一遍,但与其他弟子不同,他没有摇头晃脑,而是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待第十三章读完,贾夫子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接下来诸弟子再随吾师读一遍第十四章”
“君子素其位而不行。不愿乎其外……”。
学舍中再次响起一片齐整的读书声,和不断摇来摇去的脑袋。
接下来是第十五章,十五章过后又是第十六章……
贾夫子带着众弟子不断高声朗读,待读完第二十章之后,他站起身来,合上书本,点了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
说了一句明日抽查熟记之类的话,然后端着茶壶,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了学舍。
“这就完了”?陆辰一脸诧异。
“诸位兄弟,今日夫子相授的这几章书,你等可知为何意”?
陆辰拿着刚才朗诵过的《中庸》,已朝唐文初等人询问起来。
“何意”?
几位同伴一脸懵逼地看着陆辰。
“陆兄弟,你明知兄弟几人没几个学识,还故意考究为我等做甚,这几章我等都随着夫子读了七八遍了,要是知道是何意?又岂会呆在下舍里”?
“读了七八遍了,也不明白书中含义,这书还读来做甚”?
陆辰大为不解,那书上干干净净,连个注解都没有,而贾夫子只顾带着朗读,却不作任何解释,是想“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还是懒得对这些下舍弟子注解?
恐怕二者都有吧,看来作为下舍弟子,明显有被书院凉在一旁的可能。
接下来传授《尚书》的李夫子亦是如此,带着一众弟子读了一遍《周书》篇,扔下一句“自习”,便没了人影,这一下更加证实了陆辰的猜想。
这些夫子嘴上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鼓励,私下却是极为敷衍,将下舍弟子破罐子破摔了。
尽管陆辰对着这些影响后世的传统经典抱着极大的崇敬,但这种教书育人的方法,他实在不敢苟同。
在这个时代上了两课,他已总结出不少弊端。
第一,席地跪坐,时间一长,周身血液循环变差,容易导致大脑注意力不集中。
第二,摇头晃脑跟着夫子读书,虽说可以避免打瞌睡,但时间一久,便养成了机械式的跟读模式,从而产生惰性的思维,不利于学子对书本知识的探究。
第三,这些书本上没有现世中的标点符号,全是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的楷体小字,若盯着看的时间久了,势必会让人头晕眼花,那还有心思读书?ωWW.chuanyue1.coΜ
而患有密集恐惧症之人,估计此生都与书本无缘了。
第四,书中没有注解,若夫子不悉心解释,这些弟子恐怕真个读了百便,才能明白其中含义。
既不事先得知其意,要想背诵这些晦涩篇章,对不少读书人来说,那就难如登天了。
不少弟子跟着夫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莫说背诵默写了,自个儿对着书读一遍都极为困难,只因那些生僻的字与段落,压根存不进脑海之中。m.chuanyue1.com
这无异就陷入一个死循环。
“读了便忘,忘了再读……”
想清楚这些,待回过神来,身旁已响起了唐公子的打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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