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这是间典型的坊间古董小店,逼仄的空间里摆满了文玩器物,瓶瓶罐罐,还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连转身也困难。
两个人就随意的走走看看,店家也不多理睬,兀自趴在电脑前不知道看些什么,相连的小音箱里播放着当下流行的网络歌曲,乐声飘散在小店里,实在是格格不入。
卿云小心翼翼的绕过一只摆在路正中央,约有一人高的青花瓷大花瓶,走到谢白身边,他正微俯身打量着架子上一排黄铜鎏金的佛像。
“这里买的大多都是仿品吧,不过如果你真的有眼力,也许真的可以捡漏也说不定。”
谢白笑着摇头,“我自问是没这个能力,况且若是□□十年代市面上有漏可捡还可能,现在的真品太少,不过只当是工艺品也算是做工精致。我只是想起了祖父,以前他经常喜欢约上老友去古玩市场淘宝,他总以为自己可以慧眼识珠,谁想到几乎次次被骗,别人劝也不听,家里空出一个屋子专门摆他那些‘藏品’。”
“在香港?”
“不,北京。现在潘家园,琉璃厂那里。”
“你是不是很早就来了内地?我听你的普通话实在是太标准了,一点口音也没有。”
电视上也会看见香港人讲普通话,多少都有痕迹。
“我是十二岁时随祖父来的大陆,那一年是1997年,正好是香港回归的那一年。”
“为什么...”明明那一年大陆人忙着去香港,香港人忙着去国外。
“我并不算是香港人,家中祖上其实籍贯北京,曾祖父那一辈正值民国时局动荡,又加之家中大的变故,为了避战迁去了香港。祖父一直心念故土,终于等到香港回归这一年,就义无反顾北上,而我是家中唯一没有表示反对的。”
“祖父子承父业,也是建筑研究学家,回到北京后在大任教,我十七岁之前一直在北京念书,那之后才出国留学。父亲已经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从小学的是英语和粤语,刚到北京时很不习惯,觉得内地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处处别扭,听不懂话也看不懂字,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拒绝开□□流。”
卿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经历,不禁问:“那之后呢?”
“之后?”谢白一笑,“我不说话的时候就在用心听别人说,怎样发音,怎样卷舌,怎样...‘儿化音’,等我愿意开口时,已经可以说的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用很地道的北京口音轻声说:“这哪儿去呀?吃了么您呢?”
正宗的京片儿总是抑扬顿挫,含糊不清,透着一股子懒散,似乎连说话也不愿意用力,从他这样斯文优雅的人嘴里冒出来实在是违和。
卿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真是有语言天赋。”
不像她,苏州话只是勉勉强强会说,上海话更不必提,一点也不像江南女子。
“多谢。”
这一句又是粤语。
店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曲子,悠扬婉转的古风前奏,开唱竟是似是昆曲的歌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
曲是仿古的现代曲,词却是苏州话唱的古文,这样古今掺杂竟是意外的和谐,配上吴侬软语,婉转又缠绵。
卿云不禁失神听了片刻,转头对谢白说:“我以前总觉得吴语和粤语有些像,有些咬字发音十分的接近。”
谢白思索了一下,“古时岭南与吴越之地都属‘百越’地区,相似也有可能。这样说他们和闽语,淮话也有相近了。但吴侬软语,苏音还是最过细软。”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却是方才歌中的几句:
“生平所幸皆历历,微尘白雪何留名。
春风渡与春风客,思君思至老白头。”
店内空间有限,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何时挨得十分近了,他低头,轻声念着字句婉转的苏音,似乎连呼吸也间或相闻。
卿云突然觉得耳朵发烫,他声音就这样从耳朵钻进心里,妥帖了一路,连心底也跟着发痒。
“你还真是,语言天才......”
她低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脸红的样子,兀自平复那份悸动,磕磕巴巴的开口。
“这听起来像是念白。”
“嗯,是像苏白...你,你听过昆曲么?”
“芭蕾舞剧《牡丹亭》算么?”
卿云不禁笑了起来,“那你这些日子有空,可一定要听上一听。”
昆曲是江南的语,是江南的调,是雅得不能再雅的江南阳春白雪。
“你喜欢?”
“其实听不懂,但喜欢。”
外公的旧收音机中偶尔会飘出几段咿咿呀呀的曲子,那优雅婉转的水磨腔太过缠绵,把所有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风月故事都唱了进去,戏里戏外肝肠寸断。
“喜欢哪一出?”
“昆曲中最过有名当属玉茗堂四梦,写尽了悲欢离合,可我总觉得汤显祖太残忍了,他写了俗世至情至性,笔锋一转又是说原来万事皆空,不过一场梦。”
最苦不是孤伶,而是曾经圆满。
情之一字啊,一旦沾染了又怎能再勘破?
“不如说狡猾吧,人说《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是鬼侠仙佛,你大可选择喜欢的一出,牡丹亭不就是团圆的么?”
卿云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我怕!”
“怕什么——”
“弗好意思,麻烦乃哉!”
身后另有客人要通过,二人错身让开,话头也就此错过。
“我们走吧。”
我怕梦醒了,你就不见了。
你我前世缘分已尽,如今这一分一秒都是我妄求。
云销雨霁,天光乍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有着一滩滩雨水冲刷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味道。
“来,我来背你吧。”
谢白向前走了几步,背对卿云弯下腰,示意她上来。
“路上都是水,你的鞋子会湿的。”
卿云呆愣了片刻,结结巴巴道:“不不,不用了...”
他穿了白色衬衫,衬衫领子里,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头发乌黑而柔软。他的肩很宽,但整个人依旧显得清瘦。衬衫的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手臂。
一想到她趴在他的背上,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前胸贴着他后背,他伸手在后面抱着她的画面,卿云已经是脸色涨红,心跳如雷。
“你是让我白白蹲下吗?”
他的声音温柔含笑,明明淡然如常,听到她耳中却几乎是诱惑。
“真的不用了——”
卿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
“地上水也不是那么多,而且你看我穿的是裙子,不太方便啊。”
本来因着那份不为人知的心思精心打扮的衣裙,却在一天中频频成为累赘,真是笨。
谢白也发现了这点,“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那我们,慢慢走回去吧。”
比起那片刻的亲昵,她更愿意与他相处的时间多一点。
“好。”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即使这不过是你的绅士风度,也让我得到这片刻温度。
他含笑:“举手之劳,既然你已经谢过,那么我就先欠你这一次了。”
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
水路纵横,笙溪镇最不缺的就是桥。
夜近黄昏,喧嚣渐寂,西方天幕最后一抹余晖投影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上,拉长了白色石拱桥上彼此的身影,无端的沉默,好像是落幕,好像是离别。
她站在弯弯的石拱桥上,出神望着夕阳坠落的方向,有不甚明亮的光映在眸中,夜风清扬起她的裙摆,单薄得好像随时可以消逝。
看风景的人就这样落在别人眼里,成了风景。
十八九岁,如花一样的年纪,小脑袋里都是天马行空的思想,有着最伟大的忧愁,最天真的梦想,他猜不到她的心思,可有些情绪她还不懂隐藏,与阅历无关。
良久,她转头,向他嫣然一笑,“你去过苏州么?”
谢白点头。
“是么?真好...”
她轻声道。ωWW.chuanyue1.coΜ
好像是最后的郁结也消散,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是为了研究苏州园林?”
谢白笑了,“确实是为了工作,前不久刚刚去过。”
“我本来也想去的...”可现在似乎不必了。
话到嘴边又变了,“想去看看鼎鼎有名的拙政园和狮子林,可是听说人太多了,排队买票的游客能绕园子好几圈。”
“差不多。”
她歪着头,笑着问:“你是不是又研究到了许多东西?”
江南园林缘起于苏州园林,他想必不会错过。
“该说是拜读吧,园林这门艺术,叠山理水,花木移情,实在太过博大精深,要熟读史书典故,了解造园时的画风书风,单单读一本《园冶》是不够的。过去造园的不是匠人,是诗人,咫尺之内再造乾坤,春夏秋冬,亭台楼阁,每一帧都是完美的构图。”
谢白毫不掩饰的赞赏。
“那大约已经不能称之为技艺了吧,现在的人们还能造出这样的园子么?”
他沉吟了片刻,“苏州园林多出自香山工匠之手,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下至富贵庭院,上至皇家宫殿,甚至于现今的□□,辉煌一时。可是时代变了,这一脉几近没落,我拜访过几位传人,都已是花甲半百之年,十八般武艺在身,可惜后继无人。”www.chuanyue1.com
“中国有许多的技艺已经渐渐失传,有一些也许是真的不再适合当代社会,可眼见一样曾经精巧绝伦的艺术消失在这个世上,还是有说不出的可惜,毕竟,那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民族留下来弥足珍贵的宝藏。”
他淡淡而言,清俊眉目却有说不出的悲悯。
这样听来,难免悲哀又无力。
“那我们可以做什么?”
见到小姑娘因自己一番话情绪低落,谢白不禁失笑,
“所以,我们已经在尽己所能的拯救啊。下个月上海有一场至关重要的会议,如果顺利,也许我们可以再现一座园林也说不定。”
他卖了个关子,神秘得很,可卿云却被他话中其他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已经顾不上这个。
“下个月?你要...去上海?”
现在已是月末了。
谢白点头。
卿云轻咬着下唇,一颗心无限的下沉。
她多想这场雨一直落下去,那首歌一直唱下去,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的梦也这样一直做下去。
可是,不行啊,一切都有始有终,有遇见,有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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