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汉家的大院里,嫩弱纤细的牵牛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潮湿阴暗的墙角爬出来,用勾须一节一节扒着墙上的缝隙,日复一日地向上爬。光阴如箭,历夏经秋,五年时光,转瞬即逝,纤弱的牵牛藤已经团团簇簇,爬满了院墙。
太阳落下去了。广袤无际的天穹,一层层莲花瓣似的晚霞在袅袅炊烟中渐渐暗下来,柴火舔着黑红的锅底,棒子面粥散发出扑鼻的饭香。【穿】
【书】
【吧】
黄老汉盘坐在炕头,炕桌上摆着一碗稀溜溜的棒子面粥,他窸窸抽烟斗,按烟,燃火楣子点着了,猛吸一口,喷云吐雾说道:“鲤儿。爷爷讲的《道德经》你都理解了吗?”黄老汉顶着一头雪白的皓发,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也似洪钟般响亮。
黄鲤儿像一只突然发现老鼠的猫,身子向前一倾,自信地说:“理解了,不信您考。”十五岁的黄鲤儿出落得十分脱俗,韶秀的面孔像用雪水洗过,一头黑发乌鸦翅膀似的灵动,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一副善解人意的忘忧草韵味,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
黄老汉思索着,吐了口烟,说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黄鲤儿不假思索地答道:“出自《道德经》第八章。最善良的人好像水一样。水善于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众人都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此乃大道之道。”
黄老汉盯着黄鲤儿,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载。”
黄鲤儿对答如流:“出自第九章。执持盈满,不如适时停止;显露锋芒,锐势难以保持长久。金玉满堂,无法守藏;如果富贵到了骄横的程度,那是自己留下了祸根。一件事情做的圆满了,就要含藏收敛,这才符合自然规律的道理。此乃为人人世之道。”
黄老汉摸着银白的胡须,一满意的神情,说道:“背的很好,理解的也算深刻。可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求你钻研《道德经》,而不希望你过分钻研法术吗?”
黄鲤儿摇了摇头,说道:“鲤儿不知。”
黄老汉望着即将堕入黑暗的天空,深邃的眼神仿佛要洞穿寰宇:“爷爷年轻时,潜心钻研《道藏》三十六部,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其中高深之法术不计其数,爷爷废寝忘食,日日刻苦,几乎将整个青春年华,都用在了研习法术上,但成就甚微,上无法通天,下不知轮回。
如今方才明白,大道无形,无论何种道派,若倚仗术法,终是入了旁门。其实只要读通《道德经》九九八十一卷,大道自成。
我们出马弟子是自然门,随遇而安,物外无求。取水到渠成之义,循乎天理顺乎人情,以此善缘济世。”
黄鲤儿温声说道:“鲤儿记住了。”
黄老汉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阵伤感,萤虫一样的豆油灯幽幽地照着他苍老而哀伤的面容:“鲤儿,你即是爷爷的孙子,也是爷爷的徒弟。可你知道吗,你并非是爷爷唯一的徒弟。
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曾收过一个天资极为聪颖的孩子作为徒儿,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们师徒二人最后分道扬镳,不知道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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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头。
飞檐翘角的鬼庙静静地矗立在墨蓝色的夜空下。一钩弯月将惨淡的月光洒落下来,依稀映着鬼庙外的不速之客们。
只见这群人打着赤膊,身上斑驳陆离,有刀划疤、枪疤、火烧疤……每人前胸都有二十几处,在摇摇的烛火下闪着暗红的光,像在诉说着这群人不寻常的经历。
鬼庙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给每个香炉插上香,给每根蜡烛剪去烛芯,向庙中供奉的十方妖魔虔诚行礼。
那男人略带胡须的脸上,一双杏仁眼寒气逼人,墨水般的两道眉毛又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色如月,唇红齿白,肩宽腰细,五官轮廓分明,两道鼻翼略微凹下了些,给人一种奸诈、残忍的表情。嘴边和眼角虽然已经有了皱纹,但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鱼登水诚惶诚恐地说:“秦爷,这座庙您看满意吗?”
男人向北方的胧岭雪山望了一眼,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寒意。他深沉地、缓慢地说:“还不错。你办事情,我向来放心。只是…下次不要用古墓里的砖瓦,我们是盗墓贼,不是拆迁队。”
鱼登水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身子一虾道:“您说的是,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男人走出鬼庙,仰天遥望满天星斗,整座夜空像涂了一层水墨,密密麻麻纷繁璀璨的星斗中,斜亘着薄纱一样的银河,明亮幽暗不一的星斗时明时灭,无声地眨着眼。
远方,一大片浓云来势汹汹,云里擎着闪电,山下平原的野草在湿润的夜风中影影绰绰,时起时伏。蚂蚁们成群成群地往洞里钻,苍蝇蚊子仿佛感知到了大雨的到来,都隐没了踪影。
男人舒展了一下身子说:“伙计们。去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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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黄老汉躺在炕上打起了瞌睡。黄鲤儿在油灯下钻研《易经》。
一阵凉风在院子里忽地掠起,挟着雨点袭在窗户上,薄薄的玻璃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云层隐隐约约亮了几下闪,夜空中传来敲鼓似的闷雷声,在一明一灭的电闪中,黄老汉进入了梦乡……
梦回二十年前———
陕西省某地连年无雨,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山道上的浮土象热锅里刚炒出的黑米面,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蒸笼般闷热的天气害死了不少人。
某山沟的一处乱葬坑。一堆堆尸体任由群鸦恣意啄食。乌鸦从这具尸体飞到那具尸体,每一只都伴随着成百的苍蝇。乌鸦吃掉了他们的眼睛,许多脸庞也不能幸免。手臂和四肢破裂断开,满是咬痕,上面的肉早被啃了干净。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藏在老树下,用树枝和皮筋制成的弹弓,射死一只又一只专心啄食腐肉的乌鸦,再将乌鸦剥毛扒皮,放在火堆上烤来吃。
某个夜晚,那孩子一如既往地躲在老树后,等待被尸体吸引来的乌鸦。饥肠辘辘的乌鸦们开始聚集了,它们在乱葬岗上空盘旋,一只接着一只地落下。
孩子拉开弹弓,正准备射杀“猎物”,突然,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将乌鸦们都吓跑了。孩子凑近一看,发现那人脸色蜡黄,双唇开裂,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喂,你怎么了?”孩子问。
男人说:“水…给我水…”
孩子一脸为难,但还是把自己仅剩的半玻璃瓶子水喂给了男人。
恢复了神智的男人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呢?”
孩子说:“我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听收养我的人说,我母亲在这座乱葬坑里生下了我,之后她就死了。前两年收养我的人也死了,我把他的尸体拖到这里,然后就在这里一直生活到现在。”
男人问:“你生活在这里?那你吃什么?”
孩子说:“我会用弹弓把啄食尸体的乌鸦射死,然后烤来吃。”
男人面露难色:“吃乌鸦?那玩意好吃吗?”
孩子说低着头说:“除了乌鸦,我也没吃过别的什么东西…”
男人掏出一个油纸包儿,抖搂开,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什么酱牛肉条儿、卤口条、茴香豆,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猪头肉、牛肉干……足足十几样下酒菜。
男人问:“想吃吗?
”孩子眼中闪着光,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连连点头:“想吃!”
男人说:“吃吧。算是报答你刚刚救我一命的恩情了。”
那孩子如风卷残云般将一包包下酒菜吃得连个渣都不剩。
孩子捂着圆滚滚的肚子说:“太好吃了!比乌鸦肉香多了!”
男人说:“想不想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孩子舔着油滋滋的手指头,兴奋地说:“想!太想了!”
男人说:“我见你挺机灵的,这样吧,你拜我为师,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孩子两颗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道:“你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做我师父?”
男人笑了笑,说道:“我的本事大着呢!”
孩子一脸冷漠的说:“既然你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会被打成这个样子,又被人扔进乱葬坑?”
男人说:“你不知内情。你知道这地方为什么连年无雨吗?”
孩子说:“不下雨和你挨打有什么关系?”
男人说面露尴尬之色,说道:“当然有关系!这里有一座庙,庙里住着一个妖道,那妖道养了一只旱魃。”
孩子问:“什么是旱魃?”
男人说:“旱魃是一种能引起旱灾的怪物,一般是冤死之人在一百天之内所变。变成旱魃的死尸不腐不烂,坟上不长草,坟头渗水,只有烧了旱魃,天才会下雨。
我已经找到了旱魃的坟头,正准备把它挖出来烧了,谁料那妖道趁我不备,偷袭了我,又把我绑在树上暴晒了整整一天,若不是有好心人偷偷帮我解了绳子,我恐怕已经被晒死了。”
那孩子似懂非懂的说:“我虽然不大懂你说的话,但是我知道,再不下雨,我也会被渴死…”
男人打了个响指,说道:“所以你要帮助我烧了旱魃,除掉妖道!”
孩子问:“我?我要怎么帮你?”
男人说:“旱魃的坟头就在破庙外头。你不是弹弓射得准吗?待会到破庙之后,你用弹弓子打那老道,引他与你追逐。我趁机挖出旱魃,把它一把火烧了!”
孩子说:“好!事成之后,你得请我吃东西。”男人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是一座废弃的庙宇,空落落的大院覆盖着尺余深的枯叶,依着山势,正殿两边庑廊齐整排着两溜厢屋,半旧的庙门大敞着,楹柱上的朱红漆皮都脱落了,庙中供奉着十方妖魔,八方鬼将。泥塑的鬼像下,端坐着一个老道,约有六十岁上下,鹤发童颜,穿着件八卦鹤氅,肩上靠着一把拂尘,倒也似仙风道骨,只是似笑非笑,眉眼中透着一股子邪气儿。
男人说:“看到没?那个人就妖道。”
孩子问:“你从哪看出来他是妖道?”
男人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正统出马弟子供奉的是祖、仙、道、佛。而那妖道供奉的却是三十五恶鬼,十方妖魔,八方鬼将。在我们这行里,管这种人叫黑出马仙。”
孩子说:“黑出马仙?我怎么觉得你的脸比他还黑啊?”
男人没好气的说:“你特么被捆在树上暴晒一天,你也黑!”
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男人说:“别废话了,快拿弹弓子射他!”
只听“嗖嗖嗖”三声,弹弓连续射出三颗石子,弹无虚发,每一颗都打在妖道的脑瓜门上。
那孩子跑到庙门口,对着妖道扭屁股说:“臭老头~臭老头~快来追我啊~”
妖道气愤不已,捂着脑门上凸起的大包,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儿追了出去。
男人趁此机会,在旱魃坟前,烧了一张“引尸符”。只见那旱魃“嗖”一声从地里窜了出来,围着引尸符绕圈圈。
男人抽出浸了黑狗血的桃木剑,当胸一剑,干净利落。旱魃呜咽一声倒地不起。男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瓶松油,倒在旱魃身上,用火折子点燃,只见明晃晃一堆火越烧越旺,霎时间黑烟滚滚,恶臭难闻。夶风小说
妖道见旱魃被烧,自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愤愤而逃。
火未燃尽,明朗的天空中,突然飘过一片乌云。只见它迅速扩大,盖过了村庄,沉重地压在了人们的头上。又听隐雷滚滚,天光闪烁,漫天的密密浓云,轰隆隆雷电炸响,凉风习习中,暴雨倾盆,苍穹之下已经变得黄昏一样的晦暗。
男人和孩子在雨中相互击掌庆祝。
男人说:“好徒儿,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孩子说:“取难听了我可不答应哦。”
男人想了想,说道:“陕西,又称秦地。是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地方。所以你就姓秦吧。就叫…秦凤梧,如何?”
孩子问:“秦凤梧…倒是蛮好听的。有什么寓意吗?”
男人说:“秦,代表秦始皇。凤梧,代表凤凰落在梧桐树上。师父希望你未来能像梧桐树上的凤凰一样,找到自己归宿,成为秦始皇那样了不起的人!”
孩子说:“好!我以后就叫秦凤梧了!对了,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嘿嘿一笑说:“我叫黄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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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岭雪山下,秦凤梧取出一个镶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机簧,盒子“咔”地弹张开,里头装着一沓黑符纸。秦凤梧取出一张,点燃,往天上一送,口中念念有词:“鬼、怪、妖、魔四梁听令!北都泉之苗府,中有万妖鬼群。一纸召书焚尽,六天魔鬼奉召。群尸甦醒!”
突然间一阵巨响,仿佛被一阵飓风吹袭,雪山各处冒出一道道白雾,积雪中传来一阵阵悉悉卒卒的破雪声,数道浓密的白雾一路升上天空,在月光下形成了雪域云海的诡异景观。
在这恐惧的声响结束之后,紧接着的是一长段让人觉得无比痛苦的沉默,只见深埋于雪山各处的冻尸破土而出,密密麻麻不计其数。靠着微弱的月光勉强可以看见他们:一排一排、一行一行的小人影,寂静无声地快速前进,如同黑色的浪潮一般不停地涌出。
秦凤梧远远望着夜幕下的胧门村,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墙根下若隐若现半掩着的两块黑青石。缓缓说道:“薤上朝露何时晞?露晞明朝更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饮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蹰。
师父,这成百上千的冰冻之尸,是徒儿送给您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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