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数日,众人已进了长沙郡境内。
起初,“南天王”王拓自郁林郡开拔之时,原是想与始安赵贵合兵一处,共同北上。
王拓派卢照先行,只是这卢照本是绿林出身,与赵贵这科举入仕的人自是不同。双方在前期的接触时,言语上颇有冲撞,本就有了些嫌隙。
战乱之时,“信任”二字一文不值,两方结盟或是放对开打,本就是极为敏感的事情,关信借此大做文章,在格杀卢照的同时,又进行了挑拨。
王拓损失了一员大将自是不甘,赵贵面对着兵到始安的王拓,自然也是全神戒备,一个不愿多听,一个不想解释,当即开打。
南中的孟良本与二人约好三方合盟,到得此时,居中调停也是没用,大骂二人鼠目寸光,却也不再东出,而是选择独自攻夺巴蜀。
王拓兵败始安,一路劫掠而去,北上长沙郡。
与此同时,于九江起事的李荣被收拾了一顿,亦是领着残部攻入长沙郡。
如今的长沙郡内,大黄军队、王拓、李荣三方相互角力,已经打了大半年,真个是处处冒烟。
苏忌众人一路之上不时遇见逃难的人,问起来时,就连这些人都不知道在躲谁。
长沙郡的惨烈场景,是苏忌在始安境内未曾看过的。
道旁伏尸处处,新亡的,已腐烂的,又或被野狗饿狼啃食的,惨不忍睹。
经过了许多小村庄,房屋尚好的十有八九都是人去楼空,鸡犬无影。更多的都是惨遭劫掠,整个村庄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十数日走下来,众人的心情都是一样沉重,苏忌也没什么心情与周一调笑,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两年,他终于见识到了战争的无尽残忍。
这一天,六人来到一处小县城内,随便找了一间破旧客栈歇脚。
睡到天蒙蒙亮,听得外边人声鼎沸。出来一看,街上已是一片混乱。
众人收拾行囊下得楼来,扯着一个路人询问,方知长沙城已被王拓攻陷,其麾下的南天军正朝此处而来。
大街之上,人与车相互争道,都在抢着往南方逃离,四周都有人在呼爹唤娘,震天的哭泣声已传染了整座小县城。
六人的坐骑早已被人夺走,当下也只能围在一处,被裹挟进了汹涌的人群之中。夶风小说
苏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是一种末日降临的感觉,所有人都在挤,他甚至无法低头看路。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踩到过多少东西,都是人群里被挤落下来的衣服、器皿等等。
苏忌紧咬着牙,死死地牵着周一的手臂。
赵风与马奇本是一前一后护着关信夫妇与苏忌夫妇,到得后来全都被挤到一边。
好在众人都有异于常人的力气,勉强能够抱团在一起。此等场景,也不知会有多少夫妻、父子会被生生挤散。
在这种时候,纵是关信此等人物,亦是跌跌撞撞,随波逐流。
好不容易到得城外,地方总算开阔了些,人潮四散开来,漫山遍野都是汹涌的人头。流亡的百姓,亦不知有好几万人。
众人身上的衣衫,多多少少都被撕扯到,均是狼狈不堪。与南下的百姓大部队分离开来,众人仍旧选择了继续北上。
经历了此番惨烈景象,张氏与周一已是止不住的泪流,关信等人各自沉默无言。
战乱之苦,痛若切肤,苏忌总算明白了,为何关信在提及百姓时总会伤怀不已。【穿】
【书】
【吧】
走得大半个时辰,听得前方马蹄震地,伴随着漫天杀声,众人知是王拓大军杀到,急忙离了大路,朝东改向行进。
那些南下逃亡的百姓,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追兵劫掠,众人都不敢去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纵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无法硬捍一支大军。
个人的力量,原本就是微不足道。
晌午时分,远远望见一座小村庄,眼看村内尚有炊烟升起,众人举步前往。
离得近些,却听到村内传出的阵阵哀嚎声。
村内的一处平地上,百多名村民按男女被分成两堆,外围是四五十名身着杂乱无章武服的人。如此装束该不是朝廷军队,而是王拓的兵。
仍在不断有村民被武士从屋内赶出,到处都是鸡飞狗跳。家禽牲畜只要被抓住,立时就遭扑杀。有几个拼了命想往村外逃走的人,男的都被格杀,女的均被抓了回去。
六人悄悄潜伏靠近,距离最近的一名武士已不到百步之遥。
此时,一些年轻的村妇与村女都被推了出来,身上的衣衫正遭无情撕扯。
几名高骂不止的村中汉子,被绳子绑缚成一团吊在树上,一个武士头目拿着马鞭正在狠命抽打着。
村民一阵骚乱,都被拳打脚踢喝止着,又有几个村民受伤倒地。
众人目眦欲裂,脸上杀气腾腾,加快脚步潜上去。
“停手!”眼看那些女子已是衣不蔽体,一个年轻武士高叫着阻拦道:“吴老大,你要取些口粮也便罢了,岂可奸淫妇女。”
扒拉着村妇村女衣裳的几个武士愕然停手,兀自拿着马鞭抽打村民的吴老大满脸煞气哼道:“孙定你少管闲事,怎就奸淫了?老子明媒正娶,我先娶完你再娶,大家兄弟都有份。”
众武士一听,都戏谑地笑了起来。不料那孙定又向前数步,走到吴老大面前冷冷道:“吴老大,你可得悬崖勒马了。”
“以下犯上,就让老子教训教训你!”那吴老大暴喝一声,手一扬,马鞭径直朝着孙定脸上抽去。
孙定抽刀便砍,瞬时与那吴老大战成一团,众军士纷纷喝骂不止。
此时苏忌等人已到得外围二十步,又看武士内乱,便也不再隐藏身形冲了上去。张氏、周一早就拿了石块在手,此时手腕急抖,专瞄那些武士的头面、眼睛掷去,下手毫不容情。
外围的数名武士纷纷吃痛倒地,却是有两三个被打伤了眼,血流不止。
待得其余人回过神来,苏忌、关信、马奇、赵风四人已到跟前。如虎入羊圈,四人就那么赤手空拳地卷入战圈。
到得此刻,压抑在苏忌胸口大半天的恶气、怒气、怨气尽皆释放,他感觉体内到处都是使不完的劲力,放倒两名武士后,抢过单刀就是一通猛劈乱砍。
眼看远处一名武士正在挽弓瞄准,苏忌大喝一声,手中单刀犹如炮弹脱手而出,直将那武士扎了个穿胸而过,被单刀带着倒退几步仰天而毙。
关信夺了一条长槊,所过之处无一活口,有的武士甚至还未叫出声来,已是身首异处。
未及片刻,已有三四十名武士倒下,就算未死,也是失了战斗力。
那些村民失了看管,一部分夺路而逃,一部分转身就与那些武士滚成一团,场面极度混乱。
孙定的武功显然不凡,那吴老大只是挥得数下马鞭,就已被他砍翻在地。
看到变数突起,孙定抢身而上,向那些与村民厮打在一起的武士扑去,转瞬又杀数人。
尚未被卷入战圈的十余名武士见势不妙,纷纷冲着马匹奔去,想着纵马离开。
“拦住他们,别让通风报信!”苏忌眼看不妙,大声吼道。
那些村民回过神来,若是留得活口出去再引人前来复仇,这村子定是保不住。当即狂追,边追边喊:“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张氏与周一噼里啪啦一阵猛丢,抢马的又有数人被放倒在地。
原本已经夺路而逃的村民,大多又从外围聚了回来,堵在路上。
已骑上马的八个武士正待冲出,受了阻拦脚下一缓,又有七人被打、被扯下马,唯有一骑在武士的狠力鞭抽下冲出。
苏忌等人鞭长莫及,正暗叫不妙时,只见一柄钢刀破空而去,直将那武士扎下马来。众人一看,竟是那孙定。
一众村民怒极,找准了那些受伤倒地的武士就是一通乱打,显是要将他们活活打死才甘心。
混乱之中,不断有人过来致谢,苏忌等人一一回礼。
孙定捡回了刀,兀自抱刀伫立,也不离去。他的身边已围了一圈村民,但又都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打这人。
苏忌等人拨开围堵村民,挤了一条路进去。
只见孙定面无表情地站着,似是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皮肤有些黝黑,长得不算英俊,鼻梁高挺,面容冷峻,予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关信低声道:“此人良心尚在,胆色过人,不畏权势以下犯上,颇为难得。”
苏忌一听,已明其意,高叫道:“诸位乡亲,这个人刚才是否参与了打人劫掠,有没有亲眼看到的?”
众人鼓噪一番,虽恨极了这伙匪军,可孙定所为他们也都看在眼内,细想一下此人也确实不曾参与劫掠,慢慢也就安静下来,让开了一条路。
孙定也不言语,作了个揖就要离去。
苏忌叫道:“孙兄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定闻言止步,面无表情地随着苏忌等人走到一边。
关信也不问其他,只是微笑道:“孙小哥,不知以后做何打算?”
孙定淡淡道:“没打算,王拓不是个东西。”
苏忌笑道:“孙兄出淤泥而不染,极为难得。”
孙定依旧是面无表情,并不答话。
苏忌也不管他冷漠的神情,续问道:“王拓那里不回去了,投朝廷?”
孙定瞥他一眼,冷漠道:“朝廷算什么东西。”
苏忌闻言大乐,笑了起来:“此言深得我心,朝廷确实不是东西。”
说罢瞥了一眼关信,关信兀自抚须微笑,也不理他。
孙定听得苏忌大笑,皱眉道:“你们呢,哪里的?”
不待苏忌说话,关信抢先道:“王拓自称‘南天王’,却不是个争天下的料子。放纵兵士劫掠百姓,奸淫妇女,只会弄得天怒人怨,离心离德。如今天下并起,孙小哥认为有哪些人算得上人物?”
孙定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
关信道:“孙小哥既无去处,老夫给你推荐一处如何?”
孙定仔细瞧他一眼,问道:“哪里?”
关信作出一副沉思状,沉吟半晌道:“始安赵贵,可以投。老夫从始安来,那赵贵对百姓不错。”
苏忌闻言,无语地撇头去看周一,两人心意相通,迅速各翻一个白眼以示鄙夷,这老头又在下套路。
孙定双眼微眯,仔细看着关信的表情,问道:“那你为何不在始安?”
关信无奈叹了口气,沉声道:“老夫关中尚有亲人,此行就是为了接亲南下,途经此地。”
孙定闻言,垂首想了片刻,续问道:“江淮杜维,关中李崇,河北刘山,此三人如何?”
关信双目神采奕奕,抚掌笑道:“孙小哥算是问对人了,老夫商贾之家,这几年各地奔走,其实也是为家人谋条生路,天下各路人马也都略知一二。”
孙定将信将疑,皱眉道:“愿闻其详。”
关信油然道:“江淮杜维,乃是黑道霸主出身,如今又击溃了李荣,尽得九江之地。江淮富庶,兵势强盛这是自然,但杜维的江淮军中,存在致命弱点。杜维手下的大将孔厉太过厉害,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兵法谋略,都胜杜维一筹,如今的江淮军中,俨然有了两个龙头领袖。长此以往,内部分裂在所难免。”
孙定点头道:“正是如此。”
关信续道:“河北刘山,此人极为仗义,甚得河北民心,势力贯通黄河,坐拥二十万之众。如今严虎已破幽州,正与刘山力拼,而朝廷精锐尽在洛阳,又有燕王宋植坐镇军中,若是宋植得以扫除关中威胁,接着必定转攻河北,两面夹击下,刘山讨不了好。”
孙定思索一番,点头同意,又问道:“关中李崇呢?”
关信朗声一笑,道:“此正是老夫急忙赶回关中的原因,要赶在李崇败亡之前,接得亲人离开。关中乃是王霸之地,可惜这李崇显然没有天命在身,为人残暴,且心胸狭隘,才进关中就将屠刀挥向自己人,弄得人心浮动,离心离德。将来必被宋植,或是盘踞于天水的钱融所灭。”
孙定抱刀不语,许久方道:“此言却也不假。”
打蛇随棍上,苏忌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随即叹道:“其实吧,始安赵贵能打败王拓,自然实力强大,如今百姓南逃,可见赵贵颇得人心。唉,此次回关中,怎说都要把亲人接过去。”
周一听罢,已然露出一副不忍视听的神情。
她心内清楚知道,苏忌的特长之一就是能把歪理邪说讲得正气凛然。更何况,如今苏忌说的还不是歪理。
看他那神态,那表情,要多到位就有多到位。
孙定想了想,抱拳道:“多谢先生相告,告辞。”
苏忌赶上几步,挡住孙定去路拱手道:“在下苏忌,这位先生与我同乡,姓关,名刀槊,日后若能与孙兄相会始安,再与你秉烛夜谈。”
孙定客气回礼,淡淡道:“再会。”
说罢走到不远处牵了匹马,径自走了。
只留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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