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阳光映着烁烁生辉的刀兵，更添杀伐气息。
如今，已是江淮军围城的第五日。
自孔厉七万之众攻破浠水大寨之后，又再兵分两路。
孔厉亲率五万人改行陆路，无人可撄其锋，外围布防的少数夏口军如今都已退至城内。
溯江而上的两万江淮军，却在下游三十里处沿岸停泊下来，这让苏忌头疼不已，大江檑木阵自然也就无法使出。
以不变应万变，逼得夏口既不能主动出击，又一刻不敢放松水路警惕，孔厉着实不凡。
上兵伐谋，苏忌当然明白这是孔厉的心战之计。
夏口易守难攻，若是逼得城中守军力战一番，就算江淮军打得下来，也势必付出惨痛代价。
故而孔厉只是围城，故意放开夏口上游通道，又先一步将城中粮草焚烧，意欲瓦解夏口守军的斗志，好让他兵不血刃地拿下夏口。
这是典型的阳谋，依仗着优势兵力与充足补给，摆开一副长期作战的准备。
若是夏口守军出城迎战，孔厉有把握让他们有来无回。
若是夏口守军弃城逃往巴陵，孔厉的水师便会衔尾追击。
孔厉早与杜维、陆季商定，由杜维与陆季奇袭巴陵，并分出数千精锐在夏口上游百余里处的渎镇设伏，若是夏口守军西退，就在此处终结他们。
只要夺了夏口、巴陵，孔厉由汉水直进汉阳，再西进军事重镇竟陵，杜维一路则可溯江而上攻取江陵，襄阳、南阳也必将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苏忌虽不能完全掌握江淮军的动向，但在大方向上的猜测是没错的。
以诈对诈，苏忌数日来连使兵诈之术。
先是“真粮变假粮”与“假粮当真粮”之计，迅速稳定人心。
又诈得汉阳调来的一个月粮草，庞仁亲率三千人马支援，夏口守军与百姓更是士气大振。
再对一众军士诈称已破杜维、陆季联军，巴陵援军不日将至。
最后又在城中广散消息，称孔厉为夺江淮军大权，故意泄露杜维行踪，使得杜维身死战阵，并将这些消息以强弓射出城外。
庞仁得知真相，自然是暴跳如雷，但已与众人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亦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大骂一番之后，无奈接受现实。
孔厉更是恨得牙痒，外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功高震主，早晚有一日会与杜维爆发冲突。
若是平时，孔厉对此类风言风语自然是不屑一顾，现在却是头疼不已。
杜维秘密北上，这件事情原本就没多少人知晓。
为达奇兵之效，江淮军高层又刻意营造出一副杜维仍在军中的假象。
如今，关于杜维被孔厉陷害致死的消息传得有板有眼，江淮军中的士兵都在私下悄悄议论，止都止不住。
果如苏忌所料，江淮军士气日降，孔厉再也按捺不住了。
解决内部矛盾的最好办法，便是找个事情，让所有人一致对外。
孔厉的围城大军，终于动了。
苏忌夫妇与吴汜、吴雄、庞仁等人并肩立于城东墙头，城外是军容鼎盛的江淮军。
漫山遍野，旌旗猎猎。
一处小山丘上，书写着“江淮”、“杜”、“孔”字样的大旗随风飘扬，该是孔厉的中军所在，威势慑人。
“咚！咚！咚！”
震撼大地的战鼓声，在江淮军中响了起来。
江淮军的前锋阵营由盾手、弓手、校刀手组成，又有工事兵携带着云梯、檑木等攻城器械，正缓缓逼近。
最前方的，是五六十辆覆着铁皮，备有巨大铁盾的冲车，每辆车的铁盾后边，都隐着十余名弓手。
只要进入攻城距离，这些弓手就可从铁盾后边往城头放箭，为其他人的进攻提供强有力的掩护。
紧随其后的，是数以百计的运石车与投石车。
战阵两翼的骑兵蓄势待发，只要夏口守军胆敢出城，他们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拥而上，踏平面前的敌人。
孔厉的中军稳如泰山，后方尚有几支预备部队，既可防住后路，又可随时投进前边的战场进行增援。
鼓声未歇，号声又起。
“杀！”
多达五万众的江淮军齐声发喊，又引得战马猛嘶。
夏口城内外，风云变色。
苏忌与周一均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相互交换着眼色，均觉头皮发麻。
城墙上的夏口守军，看到江淮军有条不紊的组织进攻，又闻得震天的喊声，面上均有惧色。
苏忌恨不得有一个超级大喇叭，好让他朝着江淮军中也喊上一通。
真到了古代战场，苏忌才明白以前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都是扯淡。
他还曾幻想着与孔厉隔空对话一番呢，这念头一点都不现实。
《管子》曾言，军队中还需要配有三种将官：一是掌鼓，一是掌金，一是掌旗。
鼓，指挥着发兵进攻。
金，指挥着休息撤退。
旗，指挥着战斗方向。
千百年来，不乏有极其卓越的将领，或许他们还能玩出其他新花样，但也都建立在这“老三样”的基础上。
“咚！咚！咚！”
每一声鼓点，都像是催命符一般，苏忌听得汗毛倒竖。
“夏口必胜！”
苏忌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夏口必胜！”
苏忌喊了数声，身旁众人亦齐声呐喊了起来，守城军士倍受鼓舞。
强大的感染力，沿着城墙不断向着城内蔓延，仍留在城中的数万百姓亦随着叫了起来，只一会功夫，满城皆是“夏口必胜”的咆哮，声震霄汉。
箭矢“嗖嗖”而来，江淮军终于抵达护城河前，借着掩护，一车又一车的石子不停往护城河中倒去。
夏口之战，正式打响。
夏口乃是军事重镇，护城河又深又宽，又是引的活水，但若由江淮军如此填河，终究不是办法，再深的水终有被填平的时候。
“轰！”
一块巨石横空飞来，正中苏忌面前的城墙上，直砸得石屑飞扬，江淮军的投石车已开始了第一轮进攻。
吴汜高喝道：“放！”
城墙上的鼓声响起。
一阵呐喊声中，无数的劲箭与巨石，亦由城墙上如雨点般洒出，往攻来的江淮军中投去。
一时之间，城墙之上与城墙之外，皆是车仰人翻，甫交锋便是惨烈的高潮。
苏忌手挽硬弓，专挑对方隐在铁盾后的弓兵下手。
自从他与关信学习武艺之后，箭术日益精进，如今每一出手，便有人应弦而倒。
城墙上来回奔走的军士步履匆匆，满头大汗地搬运补给，或是补上阵亡队友的位置。
鲜血飘洒在护城河边与夏口城头，刻画出战争丑陋且残忍的本性。
个许时辰下来，苏忌的双臂已渐渐不听使唤，机械地进行着肌肉记忆，搭箭、挽弓、发射。
“叮！叮！叮！”
日暮西沉之时，江淮军终于缓缓退兵。
苏忌大口喘着气，望着护城河外留下的破烂器械，望着被砸得坑坑洼洼的城墙，望着城墙上到处溅洒的殷红血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穿】
【书】
【吧】
庞仁一屁股坐倒地上，丢掉头盔喘息着道：“那些投石车太厉害了，他娘的，城墙迟早要被他们砸塌，必须想个办法。”
苏忌苦笑道：“除非带人冲杀出去，可万一被他们缠上，恐怕谁都不能活着回来。”
庞仁咒骂一声，兀自思考着破敌之策。
这员曾志手下的第一猛将年在三十五、六许，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一副豪爽而又稍显粗鲁的模样。
吴汜叹道：“这些大家伙除非是砸毁，又或是烧毁，没有第三个可能性破掉，拖得越久我们越是吃力。”
苏忌断然道：“吴老将军请准备一些火油，我明日率两千人出城焚车。”
庞仁胡乱地拭去额上的汗珠，一脸不屑道：“你有哪门子的经验，去个屁啊去，要去也是老子去。”
苏忌微微一笑，知道庞仁被他骗得仍是心中不爽，但几日的接触下来，也知此人其实有着直来直往的性格，眼下这破口大骂的神情，可比当日与曾志一起玩套路时的模样可爱得多。
苏忌哂道：“你还别不服，你可敢与老子干一架，谁厉害谁出城。”
庞仁挣扎着站起，大怒道：“来就来，他奶奶的......”
苏忌看得大乐，打断他道：“老子没力气跟你扯皮，明日同去便是。”
众人看得为之莞尔，周一亦知道苏忌这是故意调笑，以缓解众人因江淮军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
次日晌午时分，震天响的鼓声又要命地敲了起来。
孔厉明显是铁了心，又集中了大多数的攻城器械，依旧以夏口城东为突破口。
夏口城下，战争迅速又进入了攻防高潮。
苏忌与庞仁领着最为精锐的两千人，在双方正互砸互射得如火如荼时，冷不防放下吊桥策骑冲出。
城外的江淮军猝不及防之下，登时阵脚大乱。
苏忌冲着庞仁喝道：“时机转瞬即逝，速战速决！”快马加鞭，一手持着盾牌，一手紧握长槊，向着一排投石车的方向冲去。
两千精兵之中，有半数人带着装满了火油的筒子与火种，趁着江淮军乱成一团迅速杀出，将火油洒在投石机等各式攻城战车上，立时放火焚烧。
“咚咚！咚咚！”
江淮军中的鼓声节奏一变，急促地响了起来。
战阵两翼的两支骑兵终于动了，向着城下杀来。m.chuanyue1.com
城墙上的周一脸色俏白，一瞬不瞬紧盯着苏忌的身影不放。
吴汜不敢怠慢，高喝一声：“退！”一旁的令官急忙鸣金。
苏忌与庞仁来回冲突，杀退已回过神来的江淮军，迅速向着城内退去。
城头的鼓声再起。
漫天箭雨激射而出，掩护着苏忌等人退军，亦阻住了江淮军的骑兵。
苏忌回到城头，望着那些陷入了滔天火光的攻城器械，总算是吁了口气。
虽只是烧了部分，但这一把火带来的军心士气却是千金难买的。
“夏口必胜！”
不待苏忌起头，吴汜、吴雄等人早就喊了起来，夏口守军更是气势如虹。
随之而来的，却也有江淮军愈发猛烈的攻势，昼夜无歇。
接着几日，孔厉的两翼骑兵前压，苏忌等人再没有出城机会，谁都不难想象被困在乱军之中的结局。
吴汜将所有的守城军士分成三组，轮流作战、休息。
苏忌感慨不已，“三班倒”果真是自古便有。
护城河边，城墙之上，伏尸处处。
巴陵的消息，也终于传来。
宋梵护送宋薇赶回巴陵后，立时向郡守方鸿亮明身份并及时布防。
杜维本就打算奇袭，眼看意图暴露，赶紧机警后撤，也不与巴陵军交锋。
巴陵军不敢轻出追击，第一时间集结援兵，沿水路向着夏口开来。
途经渎镇，遭遇了伏于此处等待夏口撤军的数千江淮军。
江上一场大战，眼看便要逼退江淮军，杜维与陆季原本意图攻取巴陵的两万多主力赶到，双方陷入了新一轮的拉锯战。
巴陵方面终于确定了杜维与陆季的行踪，又再集结兵力从陆路增援渎镇，战事结果还未明了，但苏忌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为防孔厉的两万水师西进，吴汜早已加派人手日夜提防，只要这两万人一动，他们的大江檑木阵便会顺流直下。
夏口兵力不足，自然无法与孔厉水陆两路同时交锋，击垮孔厉的水军更是难上青天，但必定也能对其造成杀伤。
只要不让这支水师从容西进，他们便能为巴陵军缓上一口气。
只要巴陵军能在渎镇击退杜维与陆季，他们自己也能缓上一口气。
转瞬间，巴陵至夏口一带已燃起了漫天战火。
他们若是丢了夏口，孔厉的人马便可直扑渎镇，乃至巴陵。
若真到了这个时候，杜维的江淮军在南方将再无敌手。
这个夜晚，星月无光，阴云密布。
苏忌眼内尽是血丝，他记不清这是孔厉攻城之后的第几个晚上，怎说也有十天八天了吧。
他已经有两三日没有见到周一了，这个小妞去了伤兵营中帮忙，怎说她都是周志的女儿，治伤医伤自然也是拿手的。
斥候来报，孔厉的水师终于动了。
黎明时分，漫江的尖头滚木由夏口上游五、六里处汹涌而下，向着下游的江淮军战船袭去。
借着长江咆哮东去的水势，这些江上檑木将会重重撞击到那些战船，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给予孔厉的水师沉重打击。
苏忌又恐大江檑木阵效果不佳，又让吴汜于夏口码头焚了十余艘大船，让其顺流直下再行火攻。
至于江上火攻的成效如何，苏忌却是不能亲眼看到了。
因为在这城外，孔厉的中军也动了起来。
护城河已被填平，城墙上也被砸塌了几个缺口。
黎明的曙光照到苏忌身上，他的脸上泛出苦笑。
这夏口城，还能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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