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电影院,她唯独能感觉左手边他的存在。幕布上的画面在涣散的目光里跃动起了光影,丰腴的感情逐渐渗漏出来。她感觉他在身边的温暖,便觉得整个世界在心里都亮堂起来。电影中会出现很多海面的镜头,没有海鸟飞过最好。辽远宽阔的海面,除了潮起潮落的涌动还有他们窃窃私语的爱情。
然而她只在图片和画像里看过Jack和Rose。他们在甲板上和白色的船帆一起迎着风,衣袂飘飘。Jack的脸颊从背后贴着Rose的脖颈,他听着她的心跳,她的身上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轻柔的气息,湍急的爱情。海水在无间歇地向前,时间却在那一秒为他们定格成永远。电影落幕,人群散场,他们的爱情遗落在海上。
香草在疏疏浅浅的光影里凝望他。他的神情一如既往模糊不清。没关系,他被囚禁在她明亮的眼眸里,再漫长的黑暗,她也不觉孤单。
她想他能带她回到他的老家,她想看看他说的湖水还有芦苇荡。她喜欢他时常不明所以地踮起脚尖眺望的眼神。她幻想着在湖边他自顾自地眺望,把微笑盛开到荼蘼的她丢至一旁。有时候会在小巷的转角处遇到穿着纯棉布衫寻路的陌生人,他很绅士地指明方向。脸上荡漾着一圈圈的笑意,而她含情脉脉地尾随其后。陌生人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心里在暗暗地想:真是对天作地合的鸳鸯,男的温雅,女的婉约。
脱离了流动与疏离的人群,等待暮色浓重。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走至小路尽头。他望望她,她看看他。彼此不说话,难以分辨的花香袭来,他们对弥漫着故土气息的夜心有灵犀地微笑。有四五个孩童在他们身后嘻嘻,嘴里说的是柔软的地方话。她走在前面努力地在嘴里念叨着却还是听不太懂就皱起眉来向他求助。他的眼神迥异,愚弄着她绞尽脑汁气急败坏的表情。她嘟着嘴,扯着他浅蓝色褶皱的衣角。一旁的恋人极度嫉妒他们的打情骂俏。晚上住一干净的小旅馆,老板娘笑容可掬地招呼他们。窗帘是白色的纱幔,肃杀的深蓝色的夜。他们睡在他所熟悉的风里,巷子深处的犬吠声渐渐平息。喧嚣过后,人们都在结束一天的忙碌后进入了舒服的深度睡眠。她在夜半醒来找寻他的手,找到后用自己纤巧的手掌覆上,不轻不重的力度刚刚好。她听说十指相扣的恋人最后会分开,所以她只满足着他温暖的柔软。她想要这样跟他同宿同眠一辈子。如果连想都不能,那么哪怕想想半生缘也好。一朝一夕,她都试图能延续到永远那么长。
她想了想,不禁觉得不切实际地摇了摇头。原来爱他,想象可以来得如此漫长。香草无比惊恐地看着没有他陪伴的未来。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了。她都是依赖着他的温存生活着。想着他,念着他,陪着他,等着他,守着他,看着他。没有他,生命像洪波里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香草走后他打电话给她。他说,香草,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我们别再联系了。原谅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香草隔着电话听着朝思暮想的声音如此决绝地把她狠狠地推入了悬崖,内心剧烈的挣扎在强有力地抗拒着。她不出声,疼痛蔓延到全身,注入进血液,渗入到骨髓。眼泪在脸上,心血涌动在胸膛。
“那么。我若太想念你,能去看你?”
“原谅我,香草。”他再次决绝。
“那么,好吧,祝你幸福!”
“香草,你已经过度的成熟。这个社会会欣然接受你的一切,你也将得到真正的自由。我的离开,你会明白,我不在你身边并不代表我已经离开。你要努力,让我看到你的成长。”
“好吧,就这样吧,我不知道被抛弃的人应该要怎么说,怎么做。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对于你,任何时候,我都是言听计从的。”
香草找不来酒,家里从来不储存。香草于是打车去盛夏酒吧。
“请给我酒。”她说。
穿白色衬衣打红色蝴蝶结的男生边擦玻璃杯边在DJ的噪声中耐心询问她:“小姐,你喝什么酒?”
她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说:“喝能让我心情变好的酒。”
似懂非懂的服务生不以为然地笑了。他给她一杯威士忌,不加冰不加软饮。这个世上有太多人用钱来买快乐,可是没人知道,快乐是自己跟自己买来的。短暂的快乐就是用高度的酒精麻痹自己。少量的安眠药一样能寻得片刻安宁。只是一剂镇痛剂,疼痛舒缓了,酒醒后更加剧烈的痛。她不管那么多,举起杯一饮而尽。白炽的闪光灯无情地重重地落在她脸上,站在舞台中央的主持人用豪迈的嗓音叫嚣着香草上台。台下的观众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吹着口哨,砸着骰盅,一片混沌的呐喊。
香草环顾四周,服务生看着她脸上的茫然发出一丝玩味的笑。
“你中奖了!”有人提醒她。
香草不知所措地往舞台的方向挪动着脚步。脑海里一阵轰隆隆的雷鸣,缭乱的灯光肆意地拍打在她的身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还没犹豫完,主持人已经把她拖进了烟雾里。
惨烈炽亮的光让她很不舒服。她踩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因为有些胆怯而东倒西歪似的站不住脚。台下一片肃然,主持人把礼品送给她:是一对没有画眼睛的雪人娃娃。
“那么,幸运的女神要说点什么吗?”主持人已经把麦克风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个舞台很大,”香草顿了顿,“而我还很小。”
她在一片掌声和祝福声中走下台来。有人在啧啧称赞礼品的精巧漂亮,香草怀抱着幸运,苹果红的脸上有掩饰不住从天而降的喜悦。香草突然不想喝酒了,越想越觉得上帝又为她开了一扇窗。刚刚还悲情戚戚现在却一下子豁然开朗。精品盒子里装的一蓝一红两个娃娃露着胖乎乎的笑脸,可爱极了。她不知道那两个娃娃为什么没有画上眼睛,或许是眼睛里承载的东西太多,艺术家也难用笔勾勒完整。又或许正如那个吧台的服务生所说,喜怒哀乐是自己给的,那么有太多丰富内容的眼睛应该要添上去才对。她找来画笔,一笔一画地描绘雪娃娃的四只眼睛。
昏黄的路灯照在香草红晕渐退的脸上。她独自走着,心里给他安了一个家。回忆是家具,快乐是温床。她一下子释然,感觉不那么疼了。
我在潮热的顶楼怎么都睡不着觉。凌晨两点,我去阳台看望大鱼。它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立即警觉地喵喵叫了几声,然后在门口看到是我就晃着尾巴安稳地坐在地上盯着我的举动。我俯下身去抚摸它,它就睁着那双惹人怜惜的表情探望我很安分的表情。试探成功后就很调皮地舔我的手指头。舔完后就用前爪使劲地在我手心里扒。它不厌其烦,最终徒劳无功,但是仍然因为有人来陪它而乐此不疲。然后电话声响了,我慌忙起身却不小心把它打翻倒地。它乖乖地躲到垃圾桶的角落又继续扑进孤独的睡眠。
良辰打过来的。他说,七七,我又喝多了。我克制不了不去想你。他说对不起,他说谢谢你。
我一如既往地安抚良辰。我说,亲爱的,我爱你。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会觉得苦。只要你想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如期到你身边。然后我说,乖乖的,听话,等我。你已经喝多了。
我戴上已经摘掉的隐形眼镜,穿好牛仔的热裤,配一件草青色的短袖。带上钥匙、手机、钱包,又特意带了我一贯服用的排毒养颜泡腾片。我想喝完酒的良辰也许用得上。关了灯,锁了门,穿着一双破旧的帆布鞋下楼、打车,往我想念的地方赶去。
我那么的想念良辰。渴望看见他的心情比渴望在溪边看到一只罕见的梅花鹿还要急切。他就躲在门后,我开了门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看见屋里他早已经摆设好的物件,也终于知道其实他早已经回来这里住过。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我。
可是亲爱的良辰,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每时每刻不停地想你。吃饭。睡觉。喂猫。看书。写书。那么地想你却不能告诉你。你也这样的躲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爱非要弄得这般辛苦?明明都在爱着却不能靠在一起温暖彼此心灵的空虚。
你真的快乐吗?这样把我遗弃在你落满尘埃的心里,你是不是就真的会很快乐。如果是,那么我想我在你身边应该会让你更快乐。
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神情平和的良辰。他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不省人事。手里拿着白色毛巾,看到我进门还是满脸洋溢着和煦很清醒的样子。我转过身去狠狠地亲吻他,我的吻把我的思念一起沉积在他苍黄如蜡的脸上。
电视里放映的是《哈利·波特与密室》。第一次我们找到了彼此共同爱好的节目。哈利用手触摸金妮冰冷的脸庞,躺在地上的金妮全然不知自己深爱的男孩在她危难之际用魔力的手指传达他的忧虑。我想告诉他金妮和哈利最后走在一起了,侧过脸却发现他戴着眼镜靠着靠枕已经熟睡过去。我帮他摘眼镜然后用他的杯子冲了泡腾片。他有一起床就喝水的习惯,希望酸甜的口感能减轻他酒后的不适。每一次如此匆忙见到他总会在离别时难过得想哭。天微微亮我就蓦地惊醒再无安睡之意,我害怕触手可及的幸福又这样眼睁睁地溜走。我一遍一遍地偷偷看他熟睡时的那张脸,缱绻的岁月过后,还是有一米阳光透射出他静谧安好的表情。
良辰站在距离我三米的位置。满不在乎地轻轻挥手跟我说,七七再见。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嘟着嘴巴极度的不情愿。他的笑极为淡然,可是我还是喜欢。
良辰原以为我会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他已经等来了车,走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走下了车,很潇洒地走回到我的身边。
七七,为什么不走?
你不带我我怎么走?我耸了耸肩。
你的家貌似在另外一个方向。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搬家了,良辰。若有机会,一定要来我的新家,我想熬粥给你喝。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呃?
我是说搬家这件事情啊。良辰目光澄澈。
我以为你知道,你总是对我了如指掌。更何况我好像是告诉过你的呢。良辰,其实,你能实话告诉我吗?你根本就没有留意过我发给你的信息,是这样吗?
良辰沉重地低下头喃喃着说,七七,对不起!
可是你更不知道我因为离你太近却也没办法见到你的煎熬和痛绝。我自作聪明地拒绝使用在词典里正确修饰我们的词:分道扬镳。却也出现了另一个让我极度纠结更加惨绝人寰的词:劳燕分飞。
我坐在出租车里瞥见他疑惑的表情。
我每天发短信告诉他我在运动、健身、吃好吃的路边摊、唱凄楚的情歌、想他想到流泪,我告诉良辰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人和事。我以为他都会悉数记在心里,终于在我决绝离去的目光里才发觉我太过于自信而换来了他的不在意。他终于成为我路过的风景在我隔着车窗冲他挥手的同时沉默了寂静。
香草说,七七,你在感情上始终执着得可怕。
我对他无所求,无所期待。赤裸裸的心,赤裸裸的爱。她说,七七,我始终不能像你这样去爱,没有他的世界风景都荒凉。可是我不能一个人守着养活不了自己的爱情信仰,为了生活,我必须得背叛自己的心。我苟且偷生地活着,我知道,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香草在一次醉酒后偷偷跑回去看他。她想如果开门的是他太太她就假装走错门了再全身而退。她想如果开门的是他她就故作可怜地蜷缩在门口眼巴巴地说她其实等了他一夜。她又再想如果没有人开门那么就默默地离开,再不会来。
她设想了很多种能和他见上一面的情形。可是走到公寓门口,门卫大叔认出了她并告诉她他们已经搬走了,现在住进去的是位单身男子。她像打了败仗似的落荒而逃。逃离了小区后疯狂地拨打他的电话。关机,无法接通,语音留言。然后她又打他朋友的电话。一个一个打,好像他们集体人间蒸发。他和她在一起的时代已经久远,没有人还记得她是谁,没有人会关心她在这么晚打来电话是有急事相求。
她想到了四个字:人走茶凉。她借着酒精的劲头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然后下意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已经生疏的声音很畅通地传了过来。她感到久违的温暖穿透全身,她和他其实只不过两面之缘。
你知道么?七七,我那个决定是多么的荒唐!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和程前之间到底是人为还是天意。我搞不懂了,那晚的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因为我害怕穷困的生活。十八岁之前的日子我过够了,他带我走得太远,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说,你好,香草,我很想你,一直在找你。香草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听到香草的哭声,语无伦次地说着安慰她的话。香草知道,这个男人,他完全有能力养活她。
香草来到他下榻的酒店。她推开门,他正在滔滔不绝地打电话。看见她进来,他面露喜色,仓促地挂完电话然后在昏黄的床头灯前仔细地打量着香草。她眉目的深浅,细络的抬头纹,一副倔强无所畏惧的表情。他起身坐到靠窗的位置喝冰水,扬了扬手中的杯子,笑意盈盈地说,你好,好久不见。
香草走过去给他揉揉肩。富商是家族企业,父亲是老一辈的企业家,哥哥是总裁。他从小就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顺应家族继承读完书就安安分分地做了副总裁。他外表粗鲁不堪,举手投足都有寻常人的陋习,内心却如老鹰一样精明锐利。这是他给她的表面印象。他说,香草,你大可不必这样。这些活不需要你为我来做,我有专门的按摩技师。然后她的三千青丝垂落在他的肩上,他闻见她发间的清香,荡气回肠。他突然扳过她的脸去吻她,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脸颊都沾满了他烟草的唾液,他好像也闻到了酒精在她嘴里的滞残,他松开香草,才发现她早已经泪流满面。
缕缕青丝湿漉漉地贴着她微醺的脸颊。她静悄悄地落泪,脸上还保持着微笑的模样。他于心不忍地安抚她。这个女人,总是让人又爱又恨,好像每一次都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招数。
回到家里,香草把牛仔布料的手提包抛到床上,她想到刚才冲动的念头还是感到心有余悸。她差一点就赖着不走,但总是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冥冥之中帮了她。她这样想着,然后又开始那样浓重而深沉地思念父亲。
与其说思念父亲,倒不如说是想到了母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去看一次母亲。也许她还是对她心存芥蒂的。也许她不敢再回首当年她对母亲不辞而别的愧疚。总之一事无成的她总觉得没有颜面再看见苍老的母亲。她想她在功成名就之前是该看看她了。至少她现在还有钱,给她物质上的满足也算是尽到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吧。她听着夜风呼呼地穿过灯火辉煌的城市,穿着宽松的睡衣,眼睛紧闭,思想再加大马达高速运转着。原来心里有份挂牵就真的不会感到孤单。
爱情褪色了,亲情又华丽出场了。香草想,她该去看看母亲了。
母亲的家在偏远的山区,回去要转车,坐火车到镇上然后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她买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衣物,都是两套,一男一女。她想她应该为继父带些东西回去的,希望他能明白,她对他好,是为了他能对母亲好。驾驶汽车的司机年龄稍长,笑容和蔼。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从来不为旅客的慢动作而焦躁地发火。他穿老式的西裤和白色格子短衬衫,走到她身旁饶有兴趣地询问她去哪里,她说哪里哪里。然后他眼睛一亮,熠熠闪动着光芒,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她有些吃惊,这种地方也有人认识她。同行的好几个人都凑上来跟她寒暄,一张张在记忆里没有影踪的脸庞都好像很熟识她似的。她露出尴尬。
有人说,她就是当年的乡村一枝花。而且语文成绩在市里都排到第一。而且她家啊,说到她家,大家都开始叹气了。
她心有余悸,笑了笑,农村的世界还真是小,大家能把一个人的好老调重弹一辈子。哪像城市,谁管你昨日辉煌,英雄当年。她听到乡里乡亲的人们在帮她回忆她的小时候。她有些触动地吸了吸鼻子,心里一酸,眼泪在眼角处斜斜地淌了出来。
有人问她是不是回家看母亲。她回答是。然后瞥见司机师傅夸奖她懂事,孝顺。她感觉像是当年自己站在讲台上领了奖状一样。那时候她每获得一张奖状,父亲就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折叠在一起。早起的太阳在他苍老的眉目里冉冉成像。
她看着一车上上下下的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的场景让她置身其中。她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在外漂泊、闯荡、情场受伤,再大的风雨都能在这个她觉得还算个家的地方躲避风霜。这里善良敦厚的人们只记得她清纯可人的模样,只记得她漂亮,成绩斐然,懂礼貌又很有孝心。没有人嫌弃她出身贫寒,命运不济。她在这里像是一块丰碑,被人们刻上了永垂不朽的赞美诗歌。她无比愉悦地得到了巨大的宽慰。一路上,她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道长且阻,车轮依旧滚滚向前。
到达母亲那儿已经很晚了。村庄很寂静,听见清晰的不安的虫鸣和蝉叫。她还看见到处飞舞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地流窜。她轻声地呼唤母亲。吱吱呀呀的大门一开,有只猫也从门框里面探出了头。母亲激动地颤抖着双手,满眼疼惜地望着晚归的女儿。她走近她,拥抱她,安慰她,这时继父听到动静也慌忙起身来迎接她。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瘦高的个子,肤色饥黄,眼窝深陷,眼睛浑浊。不过人很亲切,露着衬衫,柔弱的胸膛黝黑发亮。她不习惯他跟父亲一样唤她的乳名,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勉强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疏落的情绪。她始终感激她,没有血缘关系的骨肉,却视如己出。对她,她付出了比对待父亲还要多的忠诚和精力。继父说,母亲常常会梦游。梦到她回来了就自顾自地开开院子的门坐在门框上等到天亮。继父说这话的时候香草终于觉得自己没有怨恨过母亲是多么正确的明智之举。她也打心眼里更加尊重和爱戴这个跟父亲含辛茹苦把她养育成人的女人了。她想她该好好保护她,毕竟她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晚上从屋子里抬出来一张小竹床放在核桃树下睡觉,她坚持要跟母亲睡在一起。嗅着夜晚树叶呼吸的空气,单潮气浸润脸庞。她问母亲,梦游时开开大门看到了什么吗?母亲静静地回想,看到一院子的香草,开着紫色花的杜蘅,散发着薄薄一层的香馥,优雅极了。香草听着听着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身体,感受着母亲的温暖,这种温暖,是他也无法给她的弥足珍贵。她在这样的温暖里安然入睡,梦里她又梦见父亲、母亲,他们简陋但温馨十足的小家。梦里还有一双细细抚摸着自己脸庞的一双手,粗糙,温暖。她正享受着梦境的快感,陡然觉得额头一凉,一滴露珠从树叶上滑落下来。她被一只鸟吵醒了,这才惊觉那双手不是梦。母亲正在一旁细细端详她的脸庞,她用食指轻轻地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地拨弄到耳后。她想更加清楚地看到她楚楚的模样。她其实长得已经太像父亲,咖啡色的瞳孔有异域风情的智慧光芒,笑容恬淡。香草也觉得那是父亲留给的她最大一笔财富。
吃过早餐一家人开始了辛勤的忙碌。母亲要锄草,继父要喂牛。香草这才发现家禽满院。两头猪,三头牛,两只狗,一只猫,鸡鸭成群。
临走时香草带母亲去看了看病,做了检查,开了药。确定没什么大碍后就塞给她一沓钱叮咛她照顾好自己,有事联系。
母亲两行热泪,流露出依依不舍。
香草宽慰她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是您女儿呢。
母亲这才止住了眼泪,瘦骨嶙峋的手又覆上了香草的脸。香草把母亲的衣襟拉正,再一次地拥抱完她后拎着行李进了车站。她明白母亲眼泪的含义,她一定是过得不怎么好。迟暮之年,还这般的零落。香草很懊悔,应该早些回来看看她才对。不过她很开心,心被母亲分割了一小半。从此以后,浩浩荡荡的疼痛再也不能占领她的全部领域了。
我的心没有分割,完完整整的全是为良辰。两天没有良辰的消息了,我不知道他又奔波到了哪里。我想我要是再找不到他就去他生长的地方看看。这样想着正要计划出行的时候,好久不联系的微凉发来彩信告诉我她拍到了他的那部黑色的车。她问我想不想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我故作坚强地说不。然后我打电话给良辰,他说他刚刚回来。我们差一点又阴差阳错两个方向。
人生是奇妙的,在一个地方缺失的,就一定会在别的地方找到,某人曾少你的,也会在别处都得到。香草说。
那么后来你真的就完全释怀了吗?
香草说是。我不知道真的敢不敢确信无疑。因为我知道,换作是我一定做不到。我的爱情要么一定是轰轰烈烈,风起云涌的。没有到最后的生死抉择,我绝不会轻易放手我深爱的那个人。这也许就是长我几岁的香草和我的不同吧。有人说,多吃的饭就是经验。
繁茂的夏一直盛开到酷暑的尽头。天逐渐地变蓝了,街道有些荒芜了。香草不再在爱情里垂死挣扎了。她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走路,一个人乘公车听车窗外城市的吵闹,一个人旅行看陌生的风景。她也开始不苟言笑大片大片地沉默,或是开着聒噪的音乐在镜子前自信满满地跳舞。那天她看到他,在过斑马线的时候,她看见他换了车,开着一辆白色保时捷。她已经很少关注他的新闻,报纸、电视。她看见他在车辆的最前方一个人驾驶着他的光辉前程畅通无阻。在等红灯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横行在马路上的她。他傻傻地愣住了,她淡淡地笑了。她冲他招手。他落下窗,看见她比以前还要光洁如花的模样。似水流年,她步行,他开车。红灯停,绿灯行。生命的旅途没有黄灯,所以谁也不会为谁等一等。m.chuanyue1.com
然后呢,香草,就这样你们从此擦肩而过,淡漠地微笑,最熟悉的陌生吗?
不,七七,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你得知道,命运是场劫数,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上辈子,我一定是欠他太多了。
香草的眼神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凄艳绝伦。我有些心疼却又爱莫能助,毕竟她现如今是走过了那些磕磕绊绊的人,而我还在爱良辰的穷途末路上寻寻觅觅,苦苦追寻。我没资格评价一个沧桑过我、妖娆过我的成熟女子。每一个女子都势必有一段过往的悲伤,我相信香草的选择是有苦衷的。
我第一次带香草去看良辰开发的楼盘,他的如画江山。其实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已经很远了。香草开车载我,灯火辉煌的夜晚,她的眼睛比满街的霓虹还要光鲜夺目。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赤红色与天蓝色交织的天空。风是温润潮湿的,标准的北温带夏夜的气候。很多情侣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香草和我都在沉默。脚底下是松软的小草,我们坐了下来。她要求我靠在她的肩上。她说,她渴望这样给别人依靠的愿望在这样没有星星的夜空下实现了。我们在远离尘嚣的干净空气里互诉感伤。
那一晚,我靠着她瘦弱的肩感知她狂热而沉重的萧条逐渐平稳下来。她的眼神萎靡,阑珊的灯光昏黄了不知是她还是我的眼泪。
我说,香草,我想良辰了。
她说嗯,七七,我也想他了,可是我不能去找他。那么你呢?她侧过脸来看我,我说,我也是。
关于香草四
我从不知道良辰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我在他心里飘忽不定,我的灵魂被他牵绊着,居无定所。他从不说爱我,而是让我从他的行动里感知,于是我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倾巢出动。我怕我感觉不到他的爱,因为这样我也会把对他的爱搁浅。怕我这只青鸟飞不过蓝天,他不来拯救我,我会暴死在猎人的枪支下。
我沉溺在对你的爱里不能自已,你就装在我的身体里,我带着你到处游走,只是我对你说的话你却听不到。
他的爱在抵不过爱情的惊涛骇浪后也逐渐归于平寂。我想良辰只是太忙了,无暇顾及爱情带给他的冲击和超能力。唯有拼命地工作、赚钱才能弥补他在爱情里缺失的水分。这就注定了我必须用满脸堆积的笑来换取阳光滋润着我们艰难而苦涩的爱。他辗转于三地,忙碌于生计,他拥有了大把的金钱和我给的爱,却丢了空闲带我去爬山。我荒废了学业,悠闲于舞蹈和马术,却拥有大把空缺的时间等待他的陪伴。
你没有时间,那我借你,我有一辈子来等你一丝微笑,一缕爱意,一声召唤。一辈子,我借给你,够不够?紫色的木槿花开到盛夏的颓败,我们的爱情也将立秋。
我说,良辰,我想借你一样东西。时间,就一天。我想你应该知道是哪一天。
良辰沉默了许久。他说,七七,我什么都能给你,唯有时间例外。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你不该来爱我,这是难熬的过程,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他的声音冰冷而遥远,我听不见他说话时周边的噪音,于是我开始害怕,我的良辰,他正在把自己封闭起来,把我与他逐渐地疏离与隔绝。
香草,你应该懂的,这种爱的修行,我的道行还太浅。
七七,你没有错,良辰也没有,也许你该听他的话,他那样做也是为你好,当初他离开我时那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男人,当他对自己心爱的人无能为力的时候要承载多少的纠结与疼痛。香草的眼神轻若浮云,那是我无法企及的神情。我知道,她应该要继续她的故事了。
她推开门,看见神态自若的他,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惊讶。她没想到约她前来的人是他,他还是春风满面,脸上呈现出金钱和地位买到的高枕无忧。
还好,他十分绅士地上前主动给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香草,你还是这么漂亮。还记得我吗?我是程前。”
“当然,请多指教!”她握住程前伸过来的手。
距上次见面有一段时间了。岁月肯定是个老年痴呆的老人。在程前年长的脸上丝毫没有留下年老的印痕,却在她风华正茂的脸上密布了乌云。焦虑,惆怅,无处安放的心,四处游离的情绪。
“我的楼盘走势不错,你呢?香草,你过得好吗?”他的口气突然亲切得像是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女人,是经不起生活的折磨的,看我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吗?”
“香草,对不起啊,我或许不该问的。”程前已经收回了疑问的眼神。“那么你能给我讲一下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吗?”
香草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微微地点头示意他继续。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奇的心理,那么除了谈谈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聊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烟,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来一根给程前点上。程前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那么,现在,你可以慢慢讲了。”
程前侧过脸去吐了一口烟雾,往后靠在椅子厚实的靠背上。
“我离开他后,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楼房是老式的低层建筑,楼梯里没有灯光,有好几次,我都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后来我就干脆放弃了高跟鞋。”
程前想象着香草褪去了华丽。清新淡雅的她如出水芙蓉般毫不修饰。
程前的脸凑过来,“香草,你要抽烟吗?”
“嗯,好吧,给我一支。”
程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一盒女士烟。那个牌子,香草始料未及的熟悉。那是自己最爱的烟,香草的记忆里这是程前和她第一次最完美的默契。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她吃了他五年的饭,他最终还是将她抛弃,这样的结局令人悲恸不已。
程前催促她坐下来吃饭。她才从记忆里恍过神来。眼前白色餐布的圆形桌子上已经铺满了美味佳肴。
她一抬头正迎上程前湿热的目光。他定格的大概是她嘴唇的位置。她熟识男人这么看女人的意思。要么是她涂了诱人的唇彩,要么是她激起了他的兴趣。可是她已经好久都不上妆了,那些光亮十足价格昂贵的唇彩对于一个孤单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
程前饶有兴趣地望着褪去华丽装饰依旧安之若素的香草。香草已经不再对男人的这种目光感到不自在了,毕竟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然后程前说,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香草。ωWW.chuanyue1.coΜ
香草想起第一次她主动约他。而这一次他又主动约她,都是场交易,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真的值得吗?”
“嗯。”程前再一次肯定。
“那么好吧。我跟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也要带我,飞到我想飞的地方。”
香草确信程前是听不懂的。但是程前根本顾虑不了那么多她话语里的玄机。
他开着气派的劳斯莱斯送她回到酒店。第一次她来的时候在驻足凝望霓虹灯上光鲜的字样。而她这次坐在劳斯莱斯的副驾驶上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费那么大的劲来观望酒店的灯火辉煌。还是那个房间,香草始终都没有忘记那个号码牌,就像2046一样让她感觉不虚无缥缈。
“我不会勉强你的,香草,你要想清楚。”
香草又迎上他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她露出一脸的无所谓。
“你要再问一遍说不定我会反悔。”
程前很是欣慰。
他轻轻地拥抱她。她的头发在没有护理的情形下枯燥开叉。程前拉过她的手掌,她感到手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细微的疼痛。
香草在这张床上闻到了陌生的味道。漂浮的灰尘,又坠落,又颓然的味道。灯光全部被熄掉了,她的眼睛在深沉的夜里逐渐由灰暗转至透亮。然后又缓缓地回过神来。原来把身体完全托付给一个人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爱情呼叫转移一样,只是需要时间罢了,他少她的,程前也许能弥补也说不定。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自己当初龌龊的想法都觉得幼稚和可笑。这个世界有太多东西可以物换星移。只有爱情,一旦确定了某个人,就像一颗图钉深深钉在了心墙上。疼痛难忍,却也拔不掉,久了就锈迹斑斑,干裂的疼痛如同血淋淋的伤口,深不见底、不可探测。
她看着程前有些陌生的脸庞在纹丝不动的月光里睡去。窗帘还是没有遮掩。她已经习惯,黑暗里能看见一丝光线。她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沉睡太久。黎明即将来临前一定要认清身边的这张脸。年轻也好,苍老也好,记住一个人的容貌也算是记住了一个冷暖自知的夜晚。许多个夜晚堆积了成长的辛酸,一路荆棘。也有可能是一簇一簇的蔷薇越过红色砖瓦的墙头,在缤纷的阳光下绚丽夺目地争奇斗艳着。
很奇怪的是,她真的记住了程前的脸。她以为她会忘记他的模样,可是等他再次出现在她家楼下的时候。她竟然无比欢欣地踩着高跟鞋下去迎接,她在等待一段新的征程,是自己与自己的心路征程。香草想彻底地征服自己,她觉得她把爱情嫁接给程前只不过是插月季花一样的轻而易举。
车里放着散漫的音乐,香草不懂得欧美流行的音调,但她听出来很清淡。细若游丝的音节从车载MP3里播散出来。她的手触摸到方向盘橡胶的质感,陌生而冰凉,然后绚烂的阳光被隔绝在防护膜的车窗外。
程前在她耳边呢喃:我心爱的女人,我会让你过得很好。
香草听到这样的话还是有些细微的感动。女人永远是听觉动物。能撑起女人石榴裙的男人一定是预先准备了充足的甜言蜜语来搪塞女人的细软耳根。香草觉得这句话像是一张空头支票。支票上有香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信手拈来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香车宝马,似锦前程。想到这里香草觉得快慰极了,只一眨眼,没了春华的她步入了秋实的殿堂,从此也许就这样衣食无忧了。
爱做梦的女人。一面对梦里的场景憧憬着,一面又对梦的不真实性恐惧着。
程前如获珍宝地抱住香草,脸上洋溢着惯性的蜜意的笑。那个眯着眼睛自我享受的笑还是让香草不自觉地想起了他。那个走过她生命的青葱年华却又抽身离去,留给她独自走过荒芜沙丘的男人。
香草带我去看曾经给过她恩惠的那家饭店。主管和经理都还在,只是店面已经旧了。老板投身其他行业无暇来重新翻新。她说她常常徘徊在极端和暴戾的边缘,然后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家店。濒临绝境的时候,那温情的笑,那暖胃的面、冰冻的饮料,那个留意她微笑的经理,她一直记得并心存感激。
“七七,人一定要懂得感恩,我能顺畅平和地走到现在也是如此。如果当初只一刹那我没有记得这一点,也许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我。你要相信救赎,就像信仰爱情一样。可是爱情不全是美好。”香草在给我看绿底白字漆的门头时十分感慨地说。她的浅棕色眼睛幽幽透亮,很健康的光泽。我看见她的眼神,忽觉得魅惑而又很平和。
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店的装修是香草拿到的第一个订单。与其说香草是在报恩,不如说香草是在救赎自己。
程前很宠她。带她逛河堤公园,看孩童嬉闹,彩色的弹球四处流窜,风筝飞过树梢,扯住线的人一脸的憧憬,叫不上名字的花在风里翻飞,黄金雨一样飘飘洒洒。程前小心翼翼地拍掉落在香草白色连衣裙上的花瓣。
香草笑他,“我都可以称呼你大叔了,你这样做,很容易让人误解成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程前和颜悦色地看香草在风里静默地笑。然后他冷不防从正面堵住了香草的嘴,香草的舌尖触碰到他嘴里烟草淡淡的味道。眼睛睁得老大,束手就擒地任他出其不意地舌吻。“这下没有人说我是大叔了吧?”他总是这样给她措手不及的幸福。
程前说,女人是用来疼的。他风流过很多女人,没有人值得他去疼,直到香草的出现。
第一次看见她,一袭华丽,身材窈窕,皮肤洁净却长有一张风尘的脸。他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双奇异的眼睛,闪烁着咖啡色的光芒,藏匿直达灵魂的简练。久经江湖的他一眼便看穿她。这个出身一般的女子,没有多大智慧,却激起了男人想要征服的冲动。所以程前目不转睛地看她。她的拘谨,她的避讳,她的胆识全被他尽收眼底。了解她之后,发现她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知书达理,礼数周详,很像出身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
程前还说,他不爱你,香草。男人爱女人不是那个样子爱的。
香草不想与程前争辩,然后她问程前,“那该怎样去爱,你能告诉我吗?”
“爱是这样。”程前把她的手打开,手掌高高抬起,手心朝下。食指伸直相接,拇指弯曲相碰,然后把香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口。香草在阳光下感觉到了一颗心在新鲜地跳动。她又一次深深地被震撼了,她从未尝试过这种被人疼惜的感觉。她真正地感觉到了,一个男人正在实践着爱她的诺言。
接下来的幸福像湖水里的小白鱼一样时不时地窜出水面来冒泡泡。
程前问香草,“香草,你想工作还是学习?”
香草不假思索地说:“工作吧,我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
程前双手捧着她的脸爱不释手地俯下身去看她。香草的眼睛不知何时有了商业的气息,有事业心的女人眼睛里写满了太多内容,即便笑容再怎么甜美清澈,追逐利益的欲望还是会爬上她娇美的脸庞。
程前拿起右手来覆上香草的眼睛。他说,“香草,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钱是身外之物。”
香草用生气的眼神望着程前,然后她一下子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你的钱,我只用我该用的部分!”
程前上来安慰她,“好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香草又回归到镇定的状态。生活好像一片汪洋大海,我们都深陷其中游不出来。你诉说你的悲哀,我诉说我的无奈。说完后潜水离开,谁也不是谁的阡陌花开。
她的生活富足后还是不想离开原来住的地方。香草说这叫忆苦思甜。人一定要居安思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海面上会不会有场暴风雨或者会遇上海盗船。只有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甜有多甜。
于是香草也同样开始了奔波忙绿的商业战,她开始走很多路、喝很多酒、说很多自己听着都谄媚讨好的话。生活是一卷纸,被铺开来后方能看见里面的波澜。她的鞋柜里多了各种各样的细长高跟,一个牌子,同种款式,却有很多种颜色。因为历经过穷困,她就像囤积粮食一样把中意的物件一网打尽,即使不穿,放在红木家具的暗格子里看着也满足。也许孤单的女子都是这样,走路喜欢东张西望,目光游离,漫无目的。吃饭点一桌子菜,却只吃两口。家里有电脑还偷偷地溜去网吧上网感受吵闹的气氛。心情郁闷的时候去酒吧不点酒而是喝起了酸奶。喜欢听粗犷的音乐,沙哑的歌喉。喜欢枯黄的干花,糜烂的青草。你说她们贪婪,恰恰相反,她们是因为足够的富有。
我试过这样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在只想看到良辰却看不到他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学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随心所欲,无所羁绊。
良辰总是说他希望我过得好。我每天看书,写字,健身,按时吃饭,准时作息,积极乐观,不苛求,不忍让,只做自己喜欢却又不伤害别人的事情。寥寥几个同性朋友,可以一起购物唱歌聊天打闹,分享纷繁错乱的心情和一碗不咸不淡的瘦肉粥,我极少外出,偶尔去旅行一次,周边的城市走走,看看别样的洞天,别样的星星,别样的孤单却也一样地思念他。
亲爱的良辰,我这样算不算是过得好呢?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爱上你了,对你赤裸裸的爱从不要求你不能给我的幸福,历经漫长聚少离多的等待却也心如明镜地想着你,你离开,我期待你归来,你归来,我喜出望外地和你约会。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跟异性有过过多的交际,我怕提及你,我怕我会太炫耀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而被别人嘲弄。一直以来我都努力让自己成为你的红颜知己,这种努力,每时每刻从未停息。看电视的时候十分关注财经和投资,走路的时候学会看每一家店面的橱窗和外墙装饰,学着很斯文地开车,讲话的时候很小声,很认真地倾听别人的心声,注视别人的时候眼睛一定是锁在鼻梁的位置。学会化很精致的生活妆,打理枯黄的发质,买纠缠在一起的发带。依旧每天把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新鲜都传达给你。
香草把接下来的故事用邮件寄给我,她说她外出了。在南方,那里正下暴雨,洪水泛滥,她暂时不能回来见我。她说,七七,我希望我回来后你能把我们的故事都写完了。她在电话里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湿的。潮热的夏,我们彼此的爱情干净又晴朗。
他在深夜里把她叫醒,很急促的语气,刻不容缓地叫她开门。香草开门看见他淤青的脸。那张模糊了记忆的脸在她眼前一晃就几秒,香草看出了他目光里的凌乱。他没有解释,冷冷地坐在沙发上喝水。香草裹着睡衣,手足无措地面对突然深夜造访她的男人。
良久。他说,你有别的男人了。你的身上有我捉摸不透的陌生。他无比笃定地望着她的疑惑。眼神立刻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香草回避他的目光。
她问他:“怎么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笑,淤青在他脸上晕染开来。香草发现,他清瘦得令她心疼。她上去抱他,生硬的拥抱她已经不太习惯。他低下头吻她,冰冷的疼痛包裹着香草难以预料的艰难。她吸吮着他嘴里烟草的苦涩,他的肩膀陡然倾斜。香草和他一起倒在松软的沙发上。他粗糙的手滑过她茫然的脸。他拿她没见过的目光看她,柔软又光鲜,沉着又冷淡。香草发现贴着自己的左心脏在跳,一阵阵起伏回落,胸膛内潮起潮升。那是他的,男人特有的劲道的跳动,一起一落都牵动着她的末梢神经。
很久以前香草渴求这种心跳只为自己跳动,可是现在它突如其来地在自己面前跳。她历尽苦难等来他的亲临。他离开她的嘴唇,目光转瞬即逝的漠然。
他松开她,他说,你有男人了。香草,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终究要离开我了。
他说完后扳过她的脸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像是一件玩具。对,像极了他曾经丢弃却又意外捡到的洋娃娃。漂亮的洋娃娃灰头土脸地露出破旧的笑。香草看见自己孤苦伶仃地站在人群中央,大大的太阳盖过她眉目清秀的脸庞。一如饥饿和贫困带给她的恐惧潮涌着袭来。她穿着他买给她的最后一双鞋。贫苦来得如此真实,他带她走出泥泞,留给她另一片没有人陪的沼泽。没有眼泪,早已经习惯世事无常,香草只记得他曾经是她生命中唯一重要的还活在世上的男人。除了母亲,她还可以为他生死相许,这样想着就不觉孤单。
然后,香草抬起头。
“你有资格这么说我吗?是你先抛弃的我。”
他松开她,逃开她的目光。
他问她,有酒吗?
香草说有。然后她从床头的冰箱里取来一瓶干红。酒滴挂杯的时候像一颗红色的眼泪,慢慢地在玻璃体上下滑。慢慢的,慢慢的,不知不觉,不堪重荷。他们的手机在这时不约而同地响起。他看看她,她看看他,各自默不作声地关机然后继续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
他注意到她脚上的豹纹凉鞋,明眼一看就知道廉价的地摊货。难看的细长跟扭曲着晃动,他脸上的淤青立即阴重了一大片。他给香草倒酒,手臂伸过来她这边。香草有种感觉他要抱她。
他在一大片寂静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香草,你要幸福。无论是谁,他必须得对你好,只要在这座城市,他都不能欺负你,不然我不会让他好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臂在颤抖。听他的肺腑之言,这么真切,这么温馨的话,香草的心里暖洋洋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十八岁她的手被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香草沦落在他深情款款、爱意融融的包裹里。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似父女、情人、师生、朋友,无法确切定位。
香草起身去拉紫罗兰色的窗帘。一个人住的时候,她从不拉窗帘睡觉。偶尔不穿衣服,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冰冷的瓷片在脚底心沁凉。孤独的风从窗外漫进来,慌乱地拂过她既年轻又苍凉的脸庞。那时候她也常常想念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想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光洁的身躯,纯美的心灵。可是现在,她能给他的却是残缺不全的爱。他听见她在浴室里冲澡的声音。隔着卫生间的门,香草感到他在朝自己走近。
他低沉着说:“香草,你,我们不能。”
香草关掉淋浴,拿着毛巾擦拭身体的手还停在前胸长着颗痣的位置。她低头看自己的身躯,修长的身躯半透明的诱惑,圆润但不丰满的胸是少女的她藏匿在心中的自卑。她没有想过除了他还能有其他男人有权利去触碰她的温柔。然后程前出现了,一切都变了,连以前看起来那么肥头大耳俗里俗气的程前现在在香草的眼里也温柔似水,情意绵绵。什么都会变质,面包,爱情,人性,思想。
香草裹着浴巾。他看不见她难过的表情。
她抬起头凛冽地看他。他被她咄咄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悸。
她直直地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的。”
他用艰难的表情看着桀骜不驯的她。也许,他从未驯服过她,他不是法国的小王子,她也不是那只仰慕小王子的狐狸。
他知道她爱他,以一种自己都难以定位的感情爱他,这么多年她从未称呼过他。他也说过,她是他的,她其实一直都是他的,未曾改变,也不会改变。
香草说:“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也不会恨你。”她的语气里有安慰他的意思。他难道都不知道,真正伤害过她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吗?
他恢复到镇定自若的状态,目光慈祥而苍凉。他看她出落成大家闺秀的模样。他的香草,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包裹着迷人的光芒。微微自然卷的金黄头发,卡其色迷人的眼睛,嘴唇薄薄的晶莹剔透。
那年他36岁,风华正茂,却一事无成。他是一个胸怀抱负的人。终于遇到一个对她事业有所帮助的香草。而那一年,他又遇到另外一个女人,于是他面临爱情和事业的艰难取舍。他注定被上帝宠幸的同时又被带上禁锢的手铐。
香草盯着他捉摸不透的眼睛。
“可否把你的感情包袱放下,就此一次,让今晚只属于我们。”
他轻轻地摇头,香草却听到了他心中的坚决。他的眼神哀伤而决绝。
他说:“香草,我今晚来找你,只是因为她发现我珍藏了你的日记,写满了对我爱恋的你的日记,上面还有你的联系方式。你素来的习惯,怕日记丢掉所以会在扉页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她质问我,我没有解释。跟她结婚这几年,我心里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亮堂过。是的,我被她打了,也被骂了。所以我想来看看你,我猜你会在。你懂我的意思吗?”
香草听得有些迷糊。她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患得患失,内心怅然。她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他还珍藏着自己的日记。他是爱她的,一直都爱。
“对,她使我们分开,但我的心还在。”
不是父爱,不是师生情,不是友情。她确定,那是爱情的味道。
他坐下来从背后抱她。香草略带湿气的头发轻擦着他淤青的疼痛。她却想起了程前,那个外表普通柔情似水的男人给过她近乎完美的温情。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不听话的头发垂到了眼前。她是想把身体无怨无悔地交给他一次,可是她还心有不甘,一颗心对程前感到愧疚和抱歉。
纠结,稻草一样编织的纹路。粗糙而生动,亲近而疏远。她想起了程前佝偻着身躯等待她跳上他的背。在夕阳下,贵气的劳斯莱斯被停靠在河堤边,香草的脸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光。她跑向他,爬上他的背。他背起她,毫不费力地前行。香草穿着她从未尝试过的连衣裙,头发上缠了漂亮的蝴蝶结。风飘零了她天真无邪的笑,这种笑,如同彼时不谙世事的冰雪少女。那一刻,他沉醉在她醉人的笑里,她迷恋在他无声的爱里。跨越了一切艰难险阻的爱在她心里滋长,一寸一寸地扎根在她的心田。
即使他唐突地出现,她也没能忘记那个在黄昏来临前的动人画面。程前是她给自己拴上的束缚,纵然是他也不能让她轻而易举地解开这难缠的困顿。
她鬼使神差推开他的胸膛。第一次,拒绝得如此彻底。
第二天天亮得很早。香草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木质的桌子上倒着空空的两只酒杯。酒瓶和他一样不知道去了哪里。头有些疼,她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嗓子里的干渴暂时被止住。她看着墙上的钟表:早晨七点。时间好像倒退了,她的记忆也随之倒退。他走了,毫无征兆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像梦一样,虚无缥缈。一直以来,他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梦,带她走,抛弃她,又来看她,然后又抛开她。香草有些怀疑他存在的真实性。这次的离开,香草没有感觉到抽离,也许他已经早就不是她的一部分,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对她表白了爱。她便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样呢?毕竟是真心地相爱过,现在又各自有了不算完美的幸福。就这样也许就够了,了无遗憾,不足为惜。
程前在楼下等她。笔挺的西装,戴了一副墨镜,靠着气派的车门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香草下楼,喜出望外地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程前的脖子,程前被勒得有些疼痛。他从背后问她,丫头,怎么了。香草强忍着泪水不说话,她的内心在激烈的交锋后恢复到平寂。她又一次被他选择了留在程前身旁,她的人生一直在被他选择。
程前带她去看海。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北方的海,跟她记忆里家乡的人工湖差不多,没有什么波澜壮观的景象。程前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半,看见香草走来又连忙摁灭。他拿相机去拍她的笑,香草立即在镜头前紧绷了脸,程前晃了晃镜头。
“嘿!妞,跟爷笑个!”
香草马上又笑逐颜开。“呵,大爷。妞给你笑个。卖艺不卖身。”换到程前,香草有些生疏地摸索镜头,焦距、闪光、变焦,她有些迷茫。程前帮她调好,她看见他的手指已经不再发黄,细润干净,特有的南方人的利落分明。香草看得心里美滋滋的。这个男人,他肯为她改变。透过镜头看程前,他的高挑的鼻梁,眯缝着的眼睛像是印在一张国画上,没有特点却也过目不忘。
她嘟起了嘴巴。“喂!给姑奶奶笑个!”
程前一脸的狡黠。“客官自重,本人卖身不卖艺。”
香草一下子笑喷了。他身后的海平静极了,这年夏天,他是她重拾到的最美的回忆,然而只是回忆而已。他对她的爱,如同爱恋一朵盛开的合欢花。他爱她美丽的容颜,爱她洁净的心灵,爱她的善良,爱她的淡定。他爱她,愿意给她最美好的一切,金钱、地位,他拥抱她的时候那么温柔,他听她唱歌,唱刘若英的《知道不知道》温情脉脉的调调。他在海风袭来的夜里不知道她唱给谁,她也不确定,但是他在听她唱,她在唱给他。
站在矗立的了望台上。香草忽然又想起了以前她想看的那部电影。
她问他:“我们能去看电影吗?”
他说能。她满心欢喜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今天,也许她可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和爱的人看一场浪漫唯美的泰坦尼克号。这样想着,在海面上驰骋的心又开始豁然起来。第二天他们离开了那片海,走的时候程前在路边的地摊上给香草买了一只手镯,卖主说是蓝田玉,当年唐玄宗送杨玉环的定情物就是这种质地的玉。程前完全不懂如何辨认玉的真假,他掂量了一下,装模作样的在阳光下照耀了一下,然后没有还价地又带了两只。
香草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
程前亲了一下香草的鼻尖。“呵,当年李隆基送给杨玉环的是一对玉。我这么爱你,当然也不能逊色于他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吧。”夕阳的光影被剪成了碎片,摊主看着这对相拥的男女在夕阳里渐行渐远。他捋了捋胡须,深沉地点了点头,目光里饱含意蕴的淡然。
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去了当地的商店。程前去买光碟,香草就去逛书店。等到拥挤的人群散尽的时候他们才走出了电梯。香草看见程前早已经满头大汗。他怀抱一大堆碟片,香草蹲在地上一下子哭了出来。在商场上一切行程都有人去安排打理的他对待心爱的女子便是如此事必躬亲。这种幸福来得太直接,香草有些招架不住。
关于香草五
当看到屏幕上的Jack和Rose时,香草决定在这一刻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她伸手去触摸程前,他肌肤的温度太过真实,真实得使香草的手一节节地在颤抖。逆着光,香草仿佛看见程前年轻时英俊潇洒的模样,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曾经的纯真。程前默默地看着香草的手在自己身上慢慢游走。这种被母性温柔抚摸的颤抖来源于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孩子。程前沉浸在香草轻而易举的爱抚中不能自拔。他听见她呼吸间的艰难,那种轻微的喘息回荡在他单薄的耳膜间。这个女人让他在不知不觉的细枝末节间深感震撼。
香草把手掌完完全全地打开,轻轻地贴在程前湿热的面颊上。程前的笑憨厚有力。电影在经典的奥斯卡音乐声中落幕。香草的手覆上了程前的眼睛,一轮盛开的月,悄无声息地散发着白白的光。这是他们在程前的家里看的电影。
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它称作他的家。
那是一栋装修得极为奢侈的房子,欧式建筑风格。纹理通透的木质地板,大而碧清的游泳池,带投影仪的家庭影院。琉璃的水晶吊灯,名家字画,硕大的玻璃花房。一屋子弥漫着植物的芬芳,香草置身于绿野仙踪的意境里。她伸手去触碰残留在花片上的水珠,一闪一闪的光泽流利婉转。程前看见香草眼中欣喜若狂的渴望。他俯下身去轻声地问她,喜欢吗?香草点头,表情浓烈而响亮。
“搬来这里住吧,这栋房子一直都很寂寞,它缺个女主人。”
香草的眼睛有些湿润,眼睛里一大片灯光的投射影影绰绰。
程前抱起她柔软的身体径直走进了主卧。干净的男人的味道,床单是蓝格子的丝绸面料。香草仿佛看见床单被洗涤后晒在光鲜的太阳里随风摇摆的情形,蓝色的夜于是更加凄迷了。
香草回到老房子里去收拾东西。当翻到那双红色的老北京帆布鞋时,她踌躇了一下,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到窗前,丝毫没有犹豫地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香草听见有人在敲门,她踢掉拖鞋,光着脚慌慌张张地去开门。程前怀抱一大束百合花,光灿灿地站在香草面前,一脸抵挡不住的热情。一个迫不及待的吻在她还没开口说话前迎了上去。
香草使劲地推开他。因为她看见程前的手里还拎着一双鞋子。那种血红的颜色曾经令她光彩照人。她使劲眨巴着眼睛仍然清晰的刺眼。
“这双鞋很适合你,况且你是扔不了回忆的,傻瓜。”程前把花和鞋子一起塞给香草。然后走到窗前,帮她关掉半开着的窗。香草看到程前宽厚的背影在窗棂间投射过来的影像在地上摇晃,既温暖又凄凉。
搬完家,他们去餐厅里吃饭。香草执意要去附近一家便宜的餐馆吃素食的饺子,程前微笑着应诺她。他宠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他觉得要征服一个女人就要假装先被她征服。可是香草不一样,她是个妖精,像一种花妖,罂粟的一种,带着野性而奔放的美。时而绚丽时而颓靡,美到能看见伤口的痕迹,一如被爱情烙上的斑驳着的血淋淋的伤口。
做爱的时候,香草疯狂地去咬他,他的肩、脖子、胸膛被她咬得都是齿痕,他强忍着疼痛在黑暗里感受她寂寞的疯狂。她眼角斜淌的泪水。他感到自己的肉体被她揉碎在旷远的边野里。得到解放的身体和心灵想要一声挣脱掉的呐喊。做爱的过程对于他们,一个是生硬的疼痛,一个是占有的欲望。
她在明明灭灭的烛光里俯下身去吻他。脆弱而倔强的眼泪沾湿他迷离着的双眼,她把黑色蕾丝的胸衣褪去,她又想俯下身去咬他。
他终于在她的身体下发出了艰难的请求。
“香草,别这样!”
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起来。程前抚摸到了她背上浸出来的冷汗,她像一条在海里游得疲倦而饥饿的鱼。
一个女人来找她,打扮得妖娆过人。一双紫红色的高跟鞋,眉目高挑。白衬衣,职业装,鳄鱼手提包,头发卷烫自然散开披到圆润的肩上。香草闻到了中产阶级的味道。
她问她:“你是香草吗?”
她不知所措,但仍说是的。
她随即一巴掌打过来。
香草趔趄着感触到周围人群火辣辣的难堪。
“你这不要脸的小妖精,我的男人你也敢动!”
她的话像台风,跟她退场时一样迅疾。来时汹涌,去时匆匆。她没能忘记她最后目光里的凶狠,她意味深长地看她最后一眼,她的世界天昏地暗。
程前闻讯前来,香草早已经泣不成声。他掏出纸巾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她推开他,不顾一切地跑向路中央。程前跟在后面狂追。潮涌着的车辆很快把香草阻挡在他的视线外。程前睁大瞳孔,脸色苍白,心像被人狠狠鞭笞着一般猛烈抽搐。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最后他看见她,瘦弱得像一朵花站在退后的车辆中间左右摇摆。她张开双手,做出一个飞翔的姿势拥抱前方疾飞而来的车辆。程前闭上眼,呼啸而来的风淹没了所有的声音。程前陷入严重的失聪,整个世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程前恢复了意识无比惶恐地跑了过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香草安然无恙地闪躲到另外一边的人行道上。程前疯也似的上去抱住她,嘴里语无伦次地说不清话。香草发疯似的笑,她用手抚摸着埋在自己肩上的程前的茂密而细软的头发。眼神恍惚,漠然而不温情。
过了许久,程前听见香草喃喃着说,我不会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路旁的树开始掉叶子,大片大片的叶子在风里飞舞。程前彻底向眼前这个不羁女子的难以捉摸屈服。也只有这次,香草才知道原来程前一直保持着单身,那个女人真的跟他没有关系。而她也因为自己对程前愤怒的误解而感到些许的愧疚。从此以后她再不对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大吼大叫,也开始逐渐地顺从他,迎合他。在她心里,程前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闪烁着温暖的光。她渴望这种温暖一如渴望自己完整的童年和缺失的心情。这个男人一直在包容她。她在他厚重的手掌心里寂静地开出了温存的花,不偏不倚地生长着。被滋润着,她该是幸福和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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