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生日
婶婶是八月生的,以往她父母在时都会邀我们一家去城南文庙的流光阁为她庆生。奶奶心疼她过去几年寄人篱下都没能过个生日,今年便打定主意要好好庆祝一次。
除了流光阁是照旧要去的,奶奶还提前一周就开始为她裁制新裙子作礼物。做裙子用的白色塔夫绸是我父亲从东北带回的。父亲那时候在沈阳空军当飞行员。飞行员们的降落伞一度是用上好的塔夫绸做的。有时候跳伞训练中会有一些伞面被挂坏,他们和保伞员关系不错的,就可以私下里带回来给家人做新衣。
父亲看奶奶取出了料子,阻止道:“这料子还是您留着吧,给孩子穿太讲究了,也太招摇了。”
奶奶看着正在花园里玩耍的婶婶,叹了口气说:“爹妈不在身边,孩子多可怜啊!难得让她穿件好点的衣裳吧。”
婶婶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式样虽是普通的背心连衣裙,但是因为这难得一见的料子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起来。她穿着裙子在院子里开心地转圈,柔和的光在每一个褶子里若隐若现。
前不久罗马尼亚的奇奥塞斯库总统夫妇访问成江,爷爷去参加了欢迎会,带回了一盒扎着绿色丝带的巧克力。婶婶从奶奶手里接过了丝带,觉得配裙子再合适不过的了。她一会扎在腰间打了个蝴蝶结,一会又攒出朵玫瑰来想别在胸前,最后还是决定扎在马尾辫上。无奈她自己怎么也弄不好,于是颠颠地跑到小叔面前。
婶婶腆着笑脸央求道:“二哥,你帮我扎个马尾吧,系个蝴蝶结就好啦!”说着她便倏地转过身背对着小叔,连带着裙裾也画了个漂亮的弧线,柔软地划过了小叔的膝盖。
婶婶往小叔面前一站,头顶刚好到他胸前。她的发丝上微微闪动着金红色的光。头发已经用橡皮筋扎了起来,露出了细长的脖颈。因为高兴转了一个下午,肌肤上还隐约透着一层细密的汗。小叔站在她背后,手里拿着丝带,低头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慌了神。
对于这个小丫头,从小时候起小叔便知道她将会成为他一生的责任。是的,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在他还未发表任何意见之前,两家的父母就已经商量好了,居高临下地、带着郑重的表情说以后就将婶婶交给他了。像后来每一次重要的抉择一样,他都习惯了服从爷爷奶奶的安排。即使有些不同意见,他也只是在张口前就构思了多种借口,将自己的想法都扼杀了。
有时候,他很羡慕他的哥哥、我的父亲能那么直接地和父母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能感觉到爷爷奶奶对父亲是信任和欣赏的,对他却始终是有点不放心。也难怪,父亲是爷爷奶奶从小带大的。而小叔刚出生时就因为爷爷奶奶作为援藏干部离开了成江,被寄养在了扬州乡下的老家。直到八岁时,小叔才回到了父母身边。
他对爷爷奶奶始终是带着生疏和敬畏的,甚至对周围人也都有着一种悲观的疏离感。只有对婶婶,因为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倒像是亲妹妹一般,在心里觉得最是亲近。但是亲近并不意味着爱,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爱情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
直到他上了宁大,认识了一个中文系的女孩,才体会到了那种不同于他和婶婶之间的亲情的感情。然而,那个女孩在六九年的某一天夜里从宁大北大楼的塔楼上跳了下来,直到清早才被人发现。他闻讯赶去时,看到的是她脸朝下趴在地上,长发混着发黑的血迹铺散开来,两条腿因为着地时的巨大冲击向上折断了。他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脑海里始终是一副恐怖诡异的画面——那看上去就像一个舞者在跳夸张的“倒踢紫金冠”,和《红色娘子军》中女主角的招牌动作一模一样。以至于后来,每当他再看到《红色娘子军》的舞蹈,眼前总会和这血腥的一幕重合。
这份暗藏的情愫在还未对人启齿之前,便以残忍的方式葬送了。之后学生们人人自危,他再也没有起这种布尔乔亚式的暗恋来。直至今天,也许是这个小丫头的笑靥如花,也许是柔滑的塔夫绸和像丝绸一样的少女肌肤触动了人心,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心底里有种放松的喜悦,有种不管不顾想要喊出来的感觉,甚至有种想抱住婶婶的冲动。夶风小说
“二哥,好了没?”
婶婶的声音把小叔从恍神中拉回了现实。他仔细调整好蝴蝶结的位置,刚一松手,婶婶就像小鹿一样跑了。柔软的头发和丝带从他手中溜走,他的手指呆呆地在半空中停了一会才收了回去。
流光阁在城南文庙的东南角,临着红绿袅袅的宁淮河,是吃成江小吃的一个绝佳去处。正宗的成江小吃全套本有三十六碟,在那时识相地改成了十六碟。没什么富贵的菜,都是一口一个的点心小菜,却做得精致小巧、惹人喜爱。
婶婶喜欢吃流光阁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是吃筵席,流光阁有个传统,会提前摆好碗碟,十几副碗碟中有个碟子下面会压着枚福字剪纸。酒席吃到中途时,服务员就会宣布在座诸位中有一位有福之人,可得小礼一份,一般就是个泥人、花灯之类的。
婶婶家住在城南,离流光阁很近,她每次都会央告大人们让她早早去。这样提前就能把碗碟都翻个遍,然后坐定在那个有福之位上,再在中途装着惊喜的样子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礼物。大人们其实都知道她那点小把戏,但每次也都配合着演戏。
今天她却有另外的打算。几天前,她极郑重地邀请了王卫风同去流光阁。王卫风答应得含含糊糊,既没说一定去,也没说不去。
王卫风看出来他父亲和我爷爷虽为同僚,却仅是点头之交。若不是因为整个院子只有从阁楼才能爬到那个清静的读书之处,他也不会没事老往婶婶的“势力范围”里跑。而婶婶几乎也是那时候唯一愿和他说话的同龄人了。当然,这些想法都在他不轻易动容的表情后面藏得好好的。
可是婶婶当他的犹豫是不好意思,居然直接就跑去找王卫风的母亲田梅了。有谁能抵得过一个可爱的小丫头锲而不舍的求情呢?在得到田梅的点头允许后,王卫风同意去了。
一大家子人坐着晃晃悠悠的16路有轨电车到了文庙,然后再沿着宁淮河步行到了流光阁。
晚饭这个点,一楼的大堂里都是吃零点的人。端着碟子找寻座位的人,趴在明档上点着玻璃罩下吃食的人,不耐烦地排着队买代用券的人……带着对美食向往表情的人们和喧闹的人声,甚至比空气中混杂着的猪油、葱香的味道更让人胃口大开。
趁着大人们在包厢外间聊天,婶婶又照例溜进里屋去翻碟子了。等大家要入席了,她笑嘻嘻地拍拍右手边的位子说:“小哥哥,你坐我旁边嘛。”
“哟呵,以前可都是你大哥、二哥坐你两边呀。那左手边的座位你今天要谁坐呢?”爷爷逗着她问。
“这……”婶婶的目光在父亲和小叔身上摇摆不定。
这片刻的犹疑让小叔产生了一丝丝的难过。【穿】
【书】
【吧】
“我不和你们小孩子争了。和平,你坐过去吧。”最后还是父亲让小叔坐到了婶婶身边。
席间一位省革委会的何伯伯讲起了流光阁的典故来。他说要考考大家知不知道流光阁的楼顶为什么是蓝色的。大人们自然都知道,于是都笑而不语地看着年轻人苦思冥想了起来。
小叔和婶婶乱猜测了一通都不对。一直默默没出声的王卫风开口了:“我好像听说过,何伯伯您看我说的对不对。这楼顶原来是红色的,清朝时文庙附近常遭雷击,劈死过很多人。一位风水高人对当时的两江总督说,这红顶不好,触犯雷公,换成蓝顶就不会再遭雷击了。但风水一破,成江从此就……”
说到这,王卫风突然停住了。婶婶正听得起劲,催促着他快说下去。他看看在座几位刚复出的大人,斟酌着,才继续说道:“……成江从此就再不会出三品以上的大员了。”
桌面上很短暂的一阵沉默。婶婶还没明白这沉默是怎么回事,服务员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婶婶兴奋地挺直了腰板,等着服务员一字一句地说完冗长的祝福。众人都翻开了碟子,这次的有福之人却不是婶婶。
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卫风,果然福字剪纸在这小子的碟子下。
婶婶就好像是她得了便宜一样,得意地拿起了剪纸,在王卫风面前晃了晃说:“你看,你今天是沾了寿星的福气呢!”
王卫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了一对惠山泥塑小猪。一公一母的两只小猪憨态可掬,就连平时不怎么玩这些小物什的他也爱不释手。
不过,王卫风还是很大方地把小母猪送给了婶婶,说道:“这就当是我送的一份小生日礼物,一会回去还有件大的。”
婶婶捧着小母猪笑得满脸灿然。大家都开玩笑说这小母猪长得真像婶婶。婶婶听了也不恼,反倒像得了一件信物似的。
众人们都在开怀时,父亲发现唯独小叔没怎么笑。后来父亲才知道,当年正是小叔在入席前恳请服务员将本该是荷花灯的礼物换成了泥塑小猪,而婶婶正是属猪的。
从流光阁回去后,王卫风和大人们礼貌地道了谢,就回家去了。婶婶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但也不好意思再去敲人家门要礼物了。
大家都洗漱上床去了,婶婶还在院子里踢着石子。直到奶奶催她上床睡觉,王卫风都没有出现。
婶婶蜷缩在小床上,把脸埋进了毛巾被中,双肩一颤一颤的,终于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凯玲,凯玲……”窗外有人在低低唤她。
婶婶从窗户探出身去,看到王卫风居然扒在梧桐树的树干上,冲着她笑。
婶婶抹掉眼泪,惊喜地问他:“你在树上干嘛?”
“我爬不上去了,你赶快下来……别,别从树上下来,你还是走楼梯吧。别穿鞋下楼,把鞋子拎手上!”
婶婶心里欢天喜地,早忘了刚刚是谁躲在被窝里哭。她又穿上了白色塔夫绸裙子,想将绿丝带扎在了马尾辫上,可怎么也弄不好,就只好将丝带扎在了腰间。她拿起塑料凉鞋,蹑手蹑脚地跑出了门去。
王卫风早在院子里等她了。他牵起她的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就往大门外走去。
婶婶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旋即在他身后笑了。
晚上十点多,熙合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路灯是沉默而忠诚的卫士,挺立在两旁。昏黄的灯光倾洒在柏油马路上,代替了月色温柔。拼命向上延伸的树干和树枝最终在天空的中线上交叉了起来。站在马路中央的两个小人儿向上望去,就好像望着教堂的穹顶。他们踩过那一地的金黄,宛如走向圣坛。
不远处的马路对过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在那个年代可是极其稀罕的玩意儿。王卫风带着婶婶走到了那辆小轿车边,指着车身上的三面小红旗的侧标,得意地说:“你看,这是红旗轿车!”
“这是红旗轿车……”婶婶喃喃地跟着念叨了一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王卫风从她眼中看出了茫然,有些没好气道:“这是给大官坐的车。你知道吗?只有很大很大的官才能坐。”
“哦……”婶婶问,“那小哥哥你是带我来坐车的?”
王卫风郑重地点点头,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假模假样地在驾驶座上摆弄着方向盘。婶婶坐在副驾驶位,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
“说吧,你想去哪?我开车带你去。”王卫风说。
“嗯……我想去北京,去见毛主席!”
“好!那我们这就去见毛主席!先要开到淮安,然后是济南……”
两个孩子在车里玩得不亦乐乎。婶婶问道:“小哥哥,这小轿车是谁的呀?”
“我们家的。”
“那你们家是大官吗?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大官才能坐小轿车吗?”
“这……我爸爸当然是大官了!”
“那比陈叔叔官大吗?陈叔叔怎么没有这样的车呢?”
“哎呀,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爸就是大官!”
其实这车是成江军区司令员的车。王卫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司令员的警卫员认识了,偷了王雄彪的一包烟换来了今晚警卫员把车停在路边一会。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感慨道:“我以为那时候人都很单纯呢。没想到小小年纪就会谈情说爱了啊?”
“也不能管这就叫爱情了吧。小孩子懂什么叫爱啊?”父亲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婶婶和那个王卫风,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四岁,居然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开始搞半夜出来压马路的约会了。我不禁为自己长到十七岁却整日还在为数理化发愁,没有一丁点机会尝试一下罗曼蒂克的早恋而哀叹。我常在骑车上学的路上看到何玉宇,但从不敢上前和他说话,只能隔着段距离跟着。有一次他迟到了,害得我也迟到了。我们俩在校门口罚站了半小时,即使并肩站在一起,我都没敢和他说一句话。
真是气人,太懦弱了——我是说何玉宇……
婶婶在车里玩腻了,觉得有些闷,就下车了。她跑到路中间,在路灯下转了一圈,白裙子打着旋儿,像夜间骤然绽放的昙花。
王卫风摇下了车窗,扒在窗沿上看她转圈跳舞,说道:“我觉得这条绿丝带还是扎在你腰上更好看。”
“是吗?那我以后就都扎在腰上。”婶婶低头笑着摆弄起丝带来。
“你过来。”
婶婶听话地走到了车窗边。王卫风将她的一只胳膊攥住,拉进了车窗里,说玩个游戏,叫她闭上眼睛。他的指头在婶婶光滑如瓷胎的胳膊上点了一下,像触电了一样,指头弹了起来。
婶婶奇怪地闭着眼睛,但还是一动不动。王卫风又点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放下了三根手指在她的胳膊上,一路划了上去。
“好柔软……”他喃喃道。
“小哥哥,好痒……”婶婶忍不住抽了抽胳膊。
王卫风回过神来,嘴角扯动,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个礼物送给你。”他从座位下掏出了一个包裹。
婶婶打开一看,是本1952年出版的、灰色书皮的《呼啸山庄》。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本书。这可不容易找到的!”王卫风说。
婶婶翻到了扉页,上面有两行规整的钢笔字:徐凯玲,祝你生日快乐!王卫风1971.8.12
婶婶把书搂进了怀里,害羞地说:“谢谢小哥哥,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你要是看不懂的话,就来问我吧。”
婶婶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他们轻手轻脚地分别从苗圃两边的小路穿行过去时,都没有发现二楼阳台上有处烟蒂火星,在一燃一暗、一燃一暗地闪烁着。
婶婶在熙合路住了两个多月后,她的父母也回到了成江,即将恢复在省文化馆的工作,便把她领回了家。父亲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婶婶离开这里时,已经不再像个疯丫头的样子了。她走的时候那么安静,回头望向这栋房子的眼神里全是不舍。父亲当时只是略觉诧异,过了几年再回想起来,便有了几分了然。
原来那个夏天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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