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年
王家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邻居。他们其实比爷爷奶奶还要早一周搬进来，但我家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也没见他家的人出入过大门几次。爷爷奶奶几次和他们打招呼，王家人也只是表面客气地点下头而已。
奶奶私底下问爷爷：“是不是我们该主动一些，请王家哪天上门来吃个饭？”
爷爷不置可否道：“还是过些时日吧。”
“听起来蛮神秘的一家人嘛。他们什么来头？”我对这种大宅、阁楼、神秘邻居之类的元素立马来了精神。
父亲说：“不是神秘，只是习惯而已，习惯了那时候人们互相提防。”
王家的男主人王雄彪在省革委会主管文化宣传工作。这是一个既可以让人轻而易举地直达天听、也能让人瞬间摔得粉身碎骨的工作。也难怪王家要如履薄冰地和周围人相处了。
王雄彪的爱人田梅倒是客气一些，偶尔还是会在奶奶和她打招呼时笑一下，只是抬起的嘴角在两秒钟后便会迅速恢复到原位。
王家有个独生子叫王卫风。他可是最难见到的了，恨不得不要见阳光一样，每次都是用极快的速度从院子里穿过。父亲那时连他的样貌都未曾仔细看过。
“等一下，你说王家的儿子叫王卫风？”我打断了父亲的叙述。
“是啊，怎么了？”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名字。”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可叹我脑子现在都被数理化占据了，这么年轻就容易忘事。
“有人和你提过？”父亲问道。
我敲了敲脑袋，话到嘴边了，哼哈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
婶婶当王家如空气，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王家的领地上玩得开心。某日午饭后，她像往常一样晃悠到花园里开始了新的冒险，这次是追寻一只花猫到了阁楼上。猫不见了踪影，她学着猫叫，东翻西找一直到了阁楼窗前。
窗户大敞着，夏日的暖风掀起了窗帘。在窗帘的一翕一合中，一个少年的侧影时隐时现。他居然骑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背靠着树干看书。m.chuanyue1.com
婶婶惊了，也呆住了。她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还大胆，不但闯入她的地盘，还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书。阳光透过浓密枝叶撒下了斑驳，光影在少年的发梢上、眼睫上微颤着。他穿着白衬衣，像只优雅的白鹭停在浓浓绿色中。一只脚搁在树枝外晃荡着，拖鞋每每被晃到脚尖上又很快蹭了回来。侧影是那么消瘦，轻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将这只白鹭卷入空中。
有那么一瞬间，婶婶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喊出些什么，也似乎在那个静谧时刻是极不合时宜的。
少年感到有人在看他，抬起了头，于是就看到了傻站在窗前的婶婶。这少年就是王家独子王卫风。
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他们第一次照面时的对白。我痴痴地想过好多种可能，当然也没胆量直接去问婶婶。我只是知道，后来婶婶常会站在阁楼窗边，望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从绿叶融融到寒枝戚戚。
最先注意到婶婶和王卫风熟识的是我父亲。一天，父亲在阳台上晒衣服，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声，“臭一九臭一九，一窝兔子一窝猴……”然后就看到王卫风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了院子。穿书吧
王家是从四川过来的，一家人都带着浓重的乡音。王卫风已经竭力在说普通话了，但是听起来别扭造作，在有点痞味的成江话的环境里，他的口音很不招人待见。再加上他读的是十九中，很多干部子女在那读书。但是后来，学生们的父母在一街之隔的省委大院里因各种罪名被批斗下放，这些学生免不了被周围学校的学生欺负。王家大概是因为刚搬过来，还不清楚个中缘由就选错了学校。
王卫风倒是淡然得很，只是把门关上了。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小哥哥”从阳台下方传来，父亲便看到婶婶跑过去和他说话。
婶婶叫我父亲“大哥”，叫小叔“二哥”。王卫风只大她两岁，便得到了一个“小哥哥”的称谓。
父亲说到这时，语气略有点不屑，大概因为“小哥哥”听上去更亲昵。
我笑父亲还吃醋。他瞪了我一眼说：“我就是不明白，那个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小子有什么好的？”
“唉，那叫忧郁气质好不好。”我感叹着。我们年级也有这样一个男生，叫何玉宇，每次都考年级第一。我和他的座位隔了一堵墙，分别在特级班和平行班，成绩隔了一百名。他看不见我，但我总会偷偷关注他。我小心地束缚着自己的思想，以免踏入早恋的禁地。
父亲并未太在意婶婶突然和王卫风走得那么近，直到他有次经过厨房时，无意中听到爷爷奶奶聊起了王家。
“我们是不是该请人家过来吃个饭了？搬过来都两周了。”奶奶仍对邻居间不往来的事有点在意。
“听我一句，别和王家的人有太多交道。你知道的，老王从四川那个地方过来……听说隔着江放炮……下去过，不知道怎么又起来了……听说在四川是待不下去了，正好赶上这次干部调换就过来了……过来还能管现在这档子事，不简单。”
爷爷说得语焉不详，父亲听得也不是很真切，但大约感到跟王家最好不要太熟。他把这话告诉了小叔，让小叔稍微管管婶婶。
小叔苦笑说：“哥，你也知道，她最不听的大概就是我的话了。”
“唉，那只好由她去了。都是孩子，但愿不会出什么事吧。”父亲说。
夏日的成江就是一个硕大的笼屉，将所有人都当小笼包子一样蒸着。只有到了晚上有风的时候，人们才敢纷纷走到露天地窃点凉快。
两家人在花园的两侧都竖起了灯，到了晚上就搬出藤椅板凳看报聊天。爷爷在读“小参考”，看到了基辛格秘密访华的消息。他没作声，默默把册子递给了坐在一旁的父亲。
父亲看完问了一句：“您怎么看？”
“看什么？看什么？”婶婶不知怎么突然插了进来。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会没了人影，一会又跳将出来，让人防不胜防。
“美国？”婶婶看到了小参考文章的标题，开始努力搜索脑海中关于这个词的所有信息。
王雄彪听到了，往这边瞟了一眼，正好对上了爷爷的目光。
“哦，我知道，我知道，是有巧克力的地方！”婶婶喊道。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夸张。王雄彪又把头埋下去接着看书了。
爷爷把婶婶拉过来问：“你倒说说还知道什么？美国的首都在哪知道吗？”
嗯了半天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小叔摇摇头看着我父亲笑，眨眨眼睛好像在说“以后我媳妇就是个小文盲了，这可怎么办”。
“是华盛顿。”冷不丁的，坐在对面的王卫风接了话茬。
“什么屯？那是在哪呀？”
“唉……”王家小儿子进屋去了，很快就折了回来，胳膊肘下夹了一大卷地图。他犹豫了一下，望望他那仍在看书、并未作声的父亲王雄彪，还是走到了我们家这边。
“喏，就是在这。”王卫风指着地图右上角说。
婶婶的求知欲大概平时隐藏得太好了，这时候开始拉着他东问西问了起来。
“那南斯拉夫的首都在哪？”
“贝尔格莱德。”
“阿尔及利亚呢？”
“阿尔及尔，和国家名字很像的。”
“束埔寨呢？”
“那叫柬埔寨……”
……
后来，父亲和小叔也加入到这场看地图猜首都的游戏中来。大家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有点小儿科的游戏，幻想着一隅天地以外的世界。
王卫风把地图送给了我婶婶。我是没见过这张地图的，但是后来猜首都倒成为了我们家的保留游戏，直到我长大以后还常和家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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