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你过去的生活吗?”老闫问。
“不喜欢。”我回答。
“讨厌吗?”
“也不讨厌。”
“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老闫又问。
“不喜欢。”我回答。
“讨厌吗?”
“讨厌。”
“那么,是什么让你活成了你讨厌的样子呢?”
是啊,到底是什么让我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呢?
我讨厌虚假的友情,讨厌酒桌上那一张张堆满笑容或者高傲的脸,讨厌欺诈和隐瞒,讨厌一段婚姻并非是因为爱,讨厌用钱买性贪图一时快感之后的失落,讨厌阿谀奉承和颠倒黑白,讨厌为了生存而生活,讨厌太多东西,可如今我总会被这些东西所缠绕,我一步步活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人。
我再也不是一撇一捺那个简简单单的人。
“跟着我吧,”老闫对我说,“我保你荣华和富贵,有了它们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老闫,他一点不像个有钱人的样子,抽着普通的卷烟,衣着十分朴素,朴素得让我以为他是代表着命运又来跟我开玩笑的。
他带我走进一条穷酸的街道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江湖!
我原本以为,江湖早就消失在燃烧掉了一个腐朽的王朝、扭转了一个乾坤后的朗朗日光之下,却未曾想还有这样的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
我正感慨江湖的不死时,老闫突然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江湖!其实,自古以来江湖都不在市井,也不在漂泊的路上,它一直都被锁在高高的城墙内,一同锁在里面的,还有普通的百姓永远琢磨不透的权威。
“你委曲求全地生活,为了生活你甘愿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老闫问我说,“那生活每个月给你的回报又有多少呢?”
“运气好的话,每个月能拿到五千。”我回答。
“多么吝啬的生活啊,它就是这样回报你的?”老闫嘲笑着说,“还抵不过我一天的收入呢!所以,一个人要想改变,就不能死板地对待生活,也不能一味地向它屈服,它和我们人类一样,对于懦弱者,总是爱欺压。”
老闫总是一个一语就能抓到要害的人,于是我也总容易被他说服。
自此,老闫便成了我最为敬重的人,直到多年以后,我亲手将他杀死。
老闫说,他的梦想是有一天他要在这个城市里,投下一万台老虎机!
总体来说,老虎机是一个只吃不吐的挣钱工具,老闫把它们投放在餐馆、网吧、便利店等小型的场所,然后就有了今天的老闫。
我不知道他到底投放了多少台,不过,一万台的确是一个宏伟的梦想。
老闫其实并不老,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但是他微微隆起的肚子,长长的脖子,再加上那早早就脱了的头发,看上去活脱脱像一只秃鹫,以至于多年之后,当我奄奄一息地趴在那片荒芜的草地上,面对着一只等待我慢慢死亡的秃鹫时,我便觉得好笑,它真像是在脖子上围了餐巾的老闫。
“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老闫问。
“不喜欢。”我回答。
“讨厌吗?”
“也不讨厌。”我想了想说。
“看,你找回了你自己。”
我笑了笑,他说人类的本性大多被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虚伪的规则束缚了,而他释放了我的本性。
但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我的本性,我不再是我讨厌的我,而是变成了一个我不再认识的我。
我并没有找回自己,而是弄丢了自己。
我也问过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可我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有一天我问老闫说:你有几百万,也许是几千万的资产,为什么还穿这么便宜的衣服,抽这么便宜的烟呢?老闫的回答很简单。
“习惯。”他说。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想要的,可能是一个可以完全顺从我习惯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的确太难找了,因为在如此的世界里,我们无时无刻不要克制自己的习惯。
有时候,我会很想活成老闫的样子,无论是他改变前还是改变后。对了,他管那场改变叫做蜕变。他活得潇洒而坦率,不像我畏手畏脚。
那次改变,他改变的不仅是对生活的态度,还包括他的信仰。他由对金钱的崇拜,变成了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无论生活多么的繁忙,他都不会错过每个安息日的弥撒。甚至多次,他只身一人前往耶路撒冷,那个耶稣基督被钉死然后又复活了的朝圣之地。
他信仰的改变,并不是像很多人那样因为对生活的患得患失,而是由衷的、彻底的、毫无保留的改变。
起码在杀死他之前,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那我的信仰呢?我和大多数国人一样,什么都愿意相信,又什么都不信。所以,我也同大多数国人一样,并没有所谓的信仰。
这是一个缺乏信仰的国度,也许是因为分分合合得久了,更更迭迭得频了,我们还未从上一个权威代表的信仰里舒缓过来,却又被下一个压得透不过气。我们不知道该信仰谁,因为似乎所有的神灵都不和我们这些穷苦低贱的人站在一条线上。自打我们学会并习惯了仰视的时候,神们就一直高高在上。
这个国度里四处都有宗教,佛家的、道家的、基督的、伊斯兰的,这个国度里又四处都缺乏信仰。
老闫曾说,真正的强者不需要神的庇佑,因为他们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神来。
后来老闫改信了上帝,但并不是说明他从此变得软弱而屈服了耶和华,因为那时的老闫,是我见过的最为执着的老闫。
我不再思考有关信仰的问题,径直地走进一家简陋的台球室,台球室里一共放了三台老虎机,我是来提钱的。正如老闫所说,他每天都有取不完的钱。很多时候我都在估算老闫到底投放了多少台老虎机,就算他说服了五六十家店铺,每家店铺投放一到两台,那也有近百台老虎机被他投放了出去,虽然距离他梦想的一万台还很遥远,但每天上万的收入,也许真的不是在吹牛。【穿】
【书】
【吧】
我问过老闫,那么多赌老虎机的,就没有赢过钱的吗?他回答说,赢回的只是他们曾经输掉的一部分,而到最后,那一部分也会再输进去。
赢的不会走,一直到他们把所有的输掉为止。人总是容易被各自的欲望所毁。欲望就像一把铁锹,铁锹操纵着挖土的人,挖土的人不停地挖土,直到最后他才赫然发现,他挖出来的,正是一座为他自己量身定做的坟。
“你毁了很多的人!”那次,醉酒之后的我对老闫说。
“是他们毁了自己!”醉醺醺的老闫回答说。
“我一直担惊受怕……”我说。
“你怕什么呢?”
“我怕有一天,那些身穿藏蓝色制服的人把我捆走。”
“那样的话,他们也会把自己捆起来。”老闫说,“因为他们和我们早就在一条绳上了。”
“你买通了他们?”
“不,是他们绑架了我!”m.chuanyue1.com
许多年之后,我还是被他们捆走了,但不是因为老虎机,而是因为我杀了那个自称是被他们绑架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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