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张明建被儿子推着出了门,他要到政府小礼堂去见北京来的大教授赵文峰。
昨天孙子打长途电话回来,第一次求爷爷去托人情,因为他想报考赵文峰教授的研究生,可赵教授选人特别挑剔,即使专业成绩十分优秀,也不一定能被他看中。
张明建不解地问,你为啥非要到赵教授门下呀?
孙子立刻回答,因为他是自梁思成之后,我们国家最有造诣的古建筑专家!
张明建心里想:这娃娃自小一口一个“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现在居然这么评价自己心目中的导师,真是件好事呢。可是,自从30多年前被打断了双腿,他就一直潜心在家研究古城的历史沿革,哪有机会去结识北京的大教授?
孙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补充说,赵教授在古城中学读过书,是您的学生,而且他正好要回来开全国古城保护研讨会。
张明建明白了孙子的意思,答应着放下了话筒。他早就接到了列席这个会议的通知,但因为腿脚不方便,原计划就在家里看直播。现在为了孙子,他只得去一趟小礼堂。
一路闲聊着慢慢走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古城中心的四牌楼下,张明建转头对儿子说,歇一会儿吧。
四牌楼是乾隆年间修的,楼下四面呈十字形通道,楼上有三层。十丈栏杆三折上,万家灯火四围中。张明建吟着诗,伸手摸了摸干柴棒似的双腿,不禁又想起了30多年前的那个上午。
那时,他已经被赶出学校,在离城60公里外的农场劳动改造。农场的厨子在学校干过临时工,是有名的“包打听”,他常进城,也喜欢给张明建念叨城里的新鲜事。
一天,厨子告诉张明建,有人把古城中学拆了。张明建听了叹息一声说,那可是宋治平园啊,唉,老房子采光条件差,以后有机会建宽敞明亮的新教室,也是娃娃们的福气。过了些日子,厨子又告诉他,你知道从古城中学拆下的老木料哪里去了?被头头弄回他山东老家打家具了!城里人私底下闹得厉害,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明天又要拆四牌楼了,这样下去,古城十二楼怕是一个都保不住。厨子也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张明建当天晚上竟悄悄地跑回了城。穿书吧
天大亮了,张明建一夜狂奔来到四牌楼时,正看到楼下拥挤着一群扛着梯子握着锤子的民工、和举着小旗子笼着红袖章的年轻人,眼见着就要动工了。张明建冲进去,像站在讲堂上一样,威严地说,四牌楼留在这里有什么错?给南来北往的行人遮风挡雨有什么错?你、你、还有你,你们的房子也是祖传的,难道就该把你们从家里撵出去、把你们的房子拆掉、把你们的房梁拿去给人家做桌子板凳吗?你们中谁没有父亲、祖父、曾祖父?谁又能漠视祖先留给你们的遗产?
人群骚乱起来,搭梯子的收起了梯子、拿锤子的藏起了锤子,他们低着头开始退缩。猛然间有人在喇叭里高喊,小将们要站稳立场,坚决打击这个死不改悔的反动派!
随即,民工从张明建的眼前消失了,一个个红色的袖章围住了他,拳头、木棒劈头盖脸而来……张明建醒来的时候,有人正把他往担架上抬,虽然眼前是模糊的,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身边站着沉默的人群。
从此,古城开始风行在古建筑上抹稀泥,泥巴干了以后,再把最高指示写上去。好在那个时代凡是写有最高指示的,都没谁敢冒犯。于是,那些被最高指示包裹着的古建筑便以这样的方式存留了下来。
好多年后,有一个记者偶尔经过古城,他从很远很远的德国来,只在城边摇下车窗玻璃,用长镜头拍了一些古建筑的轮廓,但仅仅是这些轮廓就把更多的记者、专家、游客吸引来了。古城因此从稀泥浆子下面被拽了出来,成为中国优秀旅游城市、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作为祖先的后人,古城人依靠祖先的这份家底,延续着他们平静而实在的生活;作为后人的祖先,古城人不仅维护着他们要传给后人的家业,还用旅游收入建了一座新城,在那里发展化工、轻纺和农副产品加工。
这才是最好的利用、最好的保护啊!
张明建这样想着,忍不住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感激。每次被儿子推着从古城的街道上经过时,张明建的心里都会涌起这样的感激:他的一双腿是孱弱的,但古城却有千万双强劲有力的腿在飞奔!
爸爸,开会去吧。儿子轻声在他的耳边说。
张明建和儿子来到小礼堂外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有人正在发言:当我的导师挺身保护一座古建筑的时候,我也裹在人流里充当了一回刽子手。这事一直折磨着我。因为愧疚,我在恢复高考后选读了古建筑研究,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像导师一样在特定的历史时候能勇敢站出来的人,一个愿意和我们国家的古建筑、和我们国家的历史文化融为一体的人……
爸爸,我们进去吗?儿子问。
不。张明建摆摆手。
出了小礼堂,张明建给孙子打电话说,你尽管去赵教授那里吧,他会收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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