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工艺美术史》的送审稿只有294页,印刷出来却成了295页。
这个问题,由大鼻子五马负责。负责的意思,通知里写得很明白,就是交一份详细的汇报,说明白为什么会凭空多出一幅未经审核的图片。
从接到通知开始,五马就一直懒懒地蜷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吸烟,又高又胖的身子随着圈椅左右左右地晃,目光棍一样戳在眼前那本和通知一起送来的样书上。烟缸里塞满了烟头时,窗外传来一声脆响。五马愣了一下,随即捏捏他的大鼻子,站起来,左手拿起书,右手把通知团成球,扔进废纸篓,低头出了门。
开着车出办公小区的大门时,五马正听到保安在嘀咕:“把树枝都刮断了,这风可不小。”
一路上,风刮一阵停一阵。刮的时候,像破车开足马力轰油门似的风声直往耳朵里灌,密闭的车窗外全是黄沙、断树枝在飞;停的时候,摇下挡风玻璃,能听清路边树上的鸟叫,能看到公交车站牌上贴的小广告。m.chuanyue1.com
风停的时间长,刮的时间更长。到了南边老城,五马一出停车场就想抽烟,可风却老也不停。他捏捏鼻子,把手里的书夹在胳肢窝里,背着风,掏出一支烟衔上,然后缩着头,一手拎起夹克领子,一手掏出打火机放在胸前临时支起的“防风区”里,使劲地打,试了十几次,硬是等到风停了,才把烟点燃。
五马猛吸了几口,正要迈腿,红灯亮了,他只得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红灯等绿灯。一阵“嘿嘿哈哈”含混不清的歌声穿过单行道,从对面老街传过来。五马顺着声音看过去,正看到对面巷子口的海报上,一个年轻人顶天立地站着,双手展开,像要飞的样子。
五马的心疼了一下。
正月初,他来老城参观,看到那儿贴的还是一张年画,一张木板年画。年画上,中间的布棚子里站了一个穿长衫、看货物的买卖人,棚子旁围着带书童的秀才、扛锄头的农夫、担柴的樵夫、还有领着孩子抱着绢的女人。五马一眼看出那正是他们资料室没有的光绪刻本《士农工商》图,激动得拎起相机就奔了过去。
一胖一瘦两个老太太正在街边说话,看五马对着年画拍照,瘦老太太说:“年前赶集的时候贴的,旧了,给你张新的吧。”说完,慢慢地转过身子,就要走。
五马问:“您自己印的?我能看看您的版吗?”
“她哪里还有力气?是她儿子回来帮忙给印的,没卖完。她这人呀,一到年根儿,不印这,心里就不舒坦。”胖老太太紧跟上来,搀住瘦老太太,粗声大气地插话。
瘦老太太白了她一眼,挣扎着甩开她,带五马拐进靠近街口的第一扇老木门。
屋里黑黢黢的,五马好一阵才看清楚屋里的陈设。瘦老太太先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画,在五马看画的时候,又从柜子后面取出一块版。五马看出来那是一块双面木刻老版,当时就打算买,可想起那句“不印这,心里就不舒坦”,又开不了口,迟疑着对给瘦老太太说:“您老明年还印吧,我全买。”
瘦老太太侧过头不看五马,低声说:“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明年了。儿子也不常回来,没人帮忙印了。”
五马就是在那时突然决定要把这幅图加进书里的。年后一开班,他便把瘦老太太给的年画和院长签过“付印”的稿子给了排版员,只说漏了一张图,要人家加上。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急着赶那本书,就像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着急来老城一样。
绿灯在风起之前亮了。五马的目光从海报上移开的时候,竟在一大堆含混的歌词里听明白了一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五马想着歌词,边过马路,边掏出一支烟和嘴里叼着的烟头接火。马路不宽,接上火了,也到对面街口了。
街口的第一扇老木门已经换成了宽大的玻璃门,里面刚刚装修过,一个小姑娘正背对门弯腰调试音响。她短短的上衣和低腰牛仔裤之间的皮肤,还有店里摆的光碟、挂的海报,全都闪着金属一样的光。【穿】
【书】
【吧】
“房子租出去了。人不在了。”
五马的心又疼了一下。转头看到胖老太太正站在隔壁门口,就问:“什么时候走的呢?”
“没赶上二月二。”
“那,她的画、她的版呢?”
“全烧了。儿子孝顺,她离不了的东西,全烧给她了。”
五马“哦”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双手举着书,捂住他的大鼻子。
“来我家坐会儿吧,要起风了。”胖老太太看看天色,说。
“不了。”
胖老太太才关上她家的老木门,风就刮来了。五马静静地站着,原本又高又胖的身子弓得像被风吹弯的小树。过了好半天,他才像是测出了风向,背着风站到海报下面,把手里的书翻到第295页,慢慢撕下,搓成一根卷儿,衔在嘴里,缩着头,一手拎起夹克领子,一手掏出打火机放在胸前临时支起的“防风区”里,使劲地打,试了十几次,也没能把纸卷点燃。五马只好把纸卷儿弄平整了,从中间撕开、再从中间撕开、又从中间撕开……
纸屑一片一片地盘旋着被风带到五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五马等最后一片纸屑消失后,才抓紧那本没有第295页的书,转过身,在逆风中,用力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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