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对安心说,陈校长之所以这学期住校,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和老伴吵翻了。
安心吃了一惊,问她是从哪里听说的。
“石磊告诉我的。陈校长要把他们家一辈子的存款都拿来给学校扩建,他老伴不同意。”安然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沉重得不得了。她说完了,看着安心的脸色,试探地说:“姐,我想和爸妈商量,找他们先借这笔钱,下个学期从我的生活费和学费里扣,你觉得行吗?”
“从你的生活费学费里扣,你喝西北风?”安心反问。
“我可以去打工,去咖啡馆做女招待,你不知道,小费可多了。”
“小费多,客人可以拍你屁股。”安心说。
“你都是啥老古董思想啊!”安然叫着:“那,总不能让陈校长家庭不和吧!再说,他已经为这个学校奉献了一切,再让他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太过分了。”
“是太过分了。”安心苦涩地说。姐妹俩都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还是康宇光,他为了报复大龙山竹林改造事件的流产而撤了资,陈校长才不得不自己拿钱。安心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康宇光同时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情景,那时候自己的收入比他还要高一些,在为了享享回归家庭之前,她从来没尝过这种手心向上的滋味。
换了她还在设计所工作的那几年,区区十几万,她说拿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拿了。可现在她知道:只要康宇光不愿意,她就慷慨不起来,无论自己有多想。
安心沉吟了一下,说:“就快放寒假了,你和石磊拦住陈校长,就说等我从上海回来——不,就说等下学期再说。”
安然点点头,没多问什么,显然明白安心寒假回上海后的打算,不过安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意外了,安心说:“我这次想带家珍一起回去呢。”
安心提出要带家珍回上海,家珍的家人挺高兴地同意了。被城里人邀请回家做客是件有面儿的事情,况且安心还能顺路把家珍送到她在上海的父母那儿一起过年。
安心还给家珍预备了一个大惊喜——邀请他们一家四口到自己家过年。为了这个惊喜,她提前给自己的父母打了电话,享享确诊后的这几年,他们家的传统都是在安父安母家里过年。
安母痛快地表达支持安心的计划,还表示迫不及待地想见见享享认的这个姐姐。安母说放下电话就开始跑市场,为三家十口人的年夜大餐准备起来。安心嘱托母亲要注意身体,想想那顿充满了亲情和温暖的年夜饭,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上了微笑。
寒假开始,安心和安然带着家珍和享享上大巴的那天,几乎整个班的同学都来送行了。孩子们毫不掩饰对家珍的羡慕,纷纷央求着家珍把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带点儿回来。
家珍从没担任过这种当仁不让的主角,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和即将见到爸妈的喜悦混合在一起,强烈得让她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一切都恍恍惚惚的,她只来得及赶在大巴发车之前,从窗户里探出头对爹爹喊了一声:“爹爹,晚上猪还要喂一次!”
爹爹笑着冲她挥手,让她放心。奶奶也笑着站在爹爹旁边,一高一矮两个衰老的身影渐渐远了,家珍突然有点想哭。
一只手捏了捏她的,是享享。享享伸手指着车窗外,说:“姐姐,飞!飞!”家珍这才看见,不知道哪家的草木灰扬起的热气,吹动着塑料袋沿着他们的大巴追赶,像是一路护航的飞机,这一幕让两个孩子都稀奇起来,手牵手扒在窗边看。
安心也回头往渐渐远去的光明小学队伍看着。安然和石磊站在最前面,不知道是不是也手牵着手。安然还不肯现在回去,说买了大年三十那天的火车票。这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就像脱缰的野马,在不知道是不是通往伤害的路上一路飞奔。
大巴到了县城,安心带两个孩子叫了个嘟嘟车转去火车站。嘟嘟车是当地的农机车改装的,跑起来风驰电掣,一会儿就到了火车站。
家珍没坐过火车,她来县城火车站送过爸妈和弟弟,但自己没坐过。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僵直,生怕这个喷着白烟、发出怒吼的怪物会把自己带到外太空去。安心看出了她的紧张,温柔地拍了拍她,问她想不想喝水。
家珍摇摇头,看到火车匀速前进,放松下来,看看身旁安之若素的享享,有点儿不好意思。享享坐过好多次火车,再说享享的眼里根本没有周遭,无论人在哪儿,他的世界就是安心和家珍。
有家珍帮着照顾享享,安心觉得这一路上轻松了好多,好像睡了两觉、吃了两顿饭,火车就到了上海,带着两个孩子一出站,就看到康宇光的司机小张正在晨光中等着他们。
小张把他们送回家,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浦东花木地带,这里的唯一一个新式小区,矗立在一片老房子当中。当初亲友们都反对他们买房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康宇光执意买在这里,说有发展潜力,安心喜欢花木地带环境清幽,也就同意了。
他们住在十四楼,家珍从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进入电梯,就是一种全身紧张的状态。安心为了让她放松点,特意对享享说:“享享,一直都是你在姐姐家蹭饭,这还是姐姐第一次到你家来,你可要招待好哦。”
享享笑眯眯的,也明白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路熟门熟路地带着家珍出电梯、来到1401号门口,说:“妈妈开门。”
安心用钥匙开了门锁,推开家门,对家珍含笑做出“请进”的手势。家珍犹豫着,身后的享享却不耐烦了,一把把她推了进去。
家珍踉跄了几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地面是大理石的,天花板上悬着精美玲珑的水晶灯,偌大的餐桌反射着光芒,南北对吹的风把落地窗的白纱轻轻掀起。
家珍着迷地看着白纱窗帘起起伏伏,安心带享享进门,放好行李,见家珍还站在原地,轻声说:“家珍,累不累,坐下呀。”
家珍回头看着她,问了一句令她既好笑又心酸的话:“安老师,这里是天堂吗?”
安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笑着摇摇头。正好这时享享把家珍拉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安心端着两份牛奶点心去找他们的时候,只见享享把自己的所有玩具都翻出来堆在游戏垫上,他自己正在玩一个猫头鹰挂钟,而家珍则拿着一个跳舞小人的八音盒痴痴看着。
安心把牛奶放在家珍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家珍抬起头对安心说:“安老师,这个女孩真好看啊!”她直愣愣地看着穿着芭蕾舞裙的跳舞小人,眼睛里全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安心的心忽然一酸,又看到家珍那身略带土气的衣服,振作起来说:“你们俩不睡觉的话,我们一起出去逛街吧!”
安心带着享享和家珍在南京东路玩儿了一大圈,给两个人都置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坐了小火车,小火车沿着步行街呜呜往前开,两个孩子都乐坏了。
火车到站,在南京东路和南京西路的交界口,隔着一条重庆南路,就从商业繁华地带,进入了上海最高级的写字楼云集地。安心突然有了个主意,对享享说:“咱们去找爸爸吧!就快到午饭时间了,去找他一起吃个午饭!”
再次走在南京西路上,安心才发现自己和这个时尚标杆有点儿格格不入,或者更具体地说:有点儿土。周围不时擦身而过精致优雅的女人们,她从白村穿回来的羽绒大衣显得特别臃肿多余,刚才光顾着给享享和家珍换行头,却忘了捣鼓一下自己。
身旁的享享和家珍倒是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一人一身崭新的佐丹奴冬装,就像刚才专卖店广告上的小模特,不过享享像城市版的,家珍像高原版的。
安心按掉手机短信的发送键,转头对享享说:“享享,马上要见到爸爸了,高不高兴?”
享享傻笑着,没回答。家珍却问:“我们……是要去见康大老板吗?”
她还在用光明小学对康宇光的统一称呼,安心笑了,说:“你一会见到他,要叫他叔叔,可别叫什么康大老板哦。”
家珍脸红了,嗫喏:“叫康大老板叔叔,我……我叫不出口。”
安心站定,弯下腰:“他是享享的爸爸,本来就是你的叔叔。其实要真算起来,他还应该算是你干爸呢!要不,你叫他干爸?”
家珍一把捂住脸,笑出了声,好像安心说的是什么荒唐的事,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我还是叫叔叔吧。”
享享走累了:“妈妈,爸爸在哪儿呢?”
安心指了指前面五十米开外的一栋大厦说:“爸爸就在那栋大高楼里,我们坐电梯去找爸爸,好不好?”
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享享特别喜欢坐电梯,不是升降梯,是那种自动扶梯,他在自动扶梯上上去下来,下来上去,可以玩一两个小时都不腻。
果然,享享立刻回忆起了自动扶梯,这可是白村没有的玩意儿,他兴冲冲地拉着家珍、跟着安心走进了康宇光工作的大厦。
这是一栋四十多层的大厦,康宇光的公司在第十九层——三林纸浆有限公司。安心和家珍特意陪着享享一层一层地沿自动扶梯上到六楼,才转到升降梯大厅。她一边等电梯一边对享享和家珍说:“爸爸收到了我们的短信,说不定正在给你们准备好吃的呢。”
“这里不是叫那个公……司,还有吃的?”家珍好奇地问。
安心忍不住笑,答:“公司里有茶水间,里面都是吃的。一会儿让享享带你去看。”
“巧克力棒!”享享想起了茶水间的巧克力棒,眼睛亮了。
灯灭了,电梯门打开,一个年轻的OL正在里面擦眼泪。安心在第一时间尴尬地避开眼睛,拉着享享和家珍上了电梯之后才反应过来,回头唤那个OL:“雅媛?”
雅媛是康宇光的秘书。果然,听到招呼抹干眼泪的,正是雅媛。她一眼看到安心,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古怪,从嗓子眼里咕哝:“安心姐,你来啦。”又盯着家珍看了好几眼。
家珍的头垂得死低,拼命躲着雅媛的视线。享享的眼睛里可没有雅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电梯的电子屏上。康宇光这儿是个高级写字楼,每到一层,电梯都会用英语报层数,享享就一路跟着那个冷漠的机器声用中文数着:“7,8,9,10……”
安心觉得很尴尬,好像撞破了别人的私人时刻。她挤出一个笑,转过身,暗想康宇光这个人在商场上混得越来越心狠,不仅对光明小学痛下杀手,对这么个小姑娘助理也不客气,训得人家大白天躲在电梯里哭。
跟着雅媛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安心顿了顿。隔着玻璃门,她看到了正在里面埋头办公的康宇光,居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雅媛轻轻敲了敲门,推开,康宇光抬头看到雅媛,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雅媛回答:“我来取点东西就走……”她打断了正准备继续说话的康宇光,抢着说:“康总,您太太来了。”说完,让开,露出身后的安心和两个孩子。
康宇光沉默了不到三秒钟,就沉着地嘱咐道:“你出去吧,把门关上。”
雅媛关上门,康宇光从老板桌后面走出,露出慈父的笑容,问安心又像是问享享:“路上辛苦吗?小张去车站接你们还顺利吧?”
“顺利。”安心答,回头示意正躲在她身后的家珍:“家珍也来了。”
康宇光蹲在家珍面前,温柔地说:“家珍,我们在光明小学里见过一次,还记得吗?
家珍把脸埋在安心的背上轻点,对康宇光的羞怯让她和安心加倍亲密起来,安心觉得背上暖暖的,往后摸索着家珍的脑袋,说:“家珍,没关系的,叫叔叔,叔叔和安老师一样喜欢你。”
家珍叫不出口,享享却特别自然而然地走到康宇光面前,说:“爸爸,巧克力棒!”那口气,仿佛他们昨天刚见过面一样。
“哦,巧克力棒!有的,有巧克力棒!爸爸这就叫人给你去拿!”享享的要求让康宇光喜出望外,他不假思索地按下了电话的快捷键。安心听到免提里传出雅媛闷闷不乐的声音:“喂?干吗?”
康宇光拿起听筒,沉下声音说:“接电话的标准流程再去培训一下!给我拿两杯咖啡、两杯牛奶和一碟巧克力棒进来!”
挂上电话,安心责备康宇光:“你对小姑娘那么凶干吗?刚才我和享享上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雅媛,她正在里面哭呢。”
康宇光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还是嘴硬:“没上没下的,不凶点能行吗?”
不一会儿,雅媛用托盘端来了饮料和巧克力棒,脸上是刚被训过的乖巧,放下东西,给安心点了个头,再偷觑了康宇光一眼,出去了。
一家四口坐下来,享享立刻拿起一根巧克力棒塞进嘴里,家珍不好意思拿,安心帮她拿了几根,才慢慢地吃起来。享享吃了一会儿,又玩起了一卷用三林牌纸浆生产的卷筒纸,着迷地看着纸卷被他拉得不住旋转。
安心制止享享:“享享,别拉了,这样浪费,不好。”
享享不理她,继续拉,雪白的纸像流水一样落在地上。家珍在旁边拉住了他的小手,享享抬头看家珍,家珍笑眯眯地说:“享享,来做降落伞。”
享享立刻来了兴趣,看家珍从地上捡起一截被弄脏了的卷筒纸,撕几下、搓几下,就成了一把小小的降落伞,飘散在空中,高兴得欢呼雀跃。
康宇光像看见了新大陆:“家珍对付享享这么有一手!”
“对付什么呀。”安心忍不住失笑:“她真心爱护享享,享享什么都懂。有了她,我不再感觉是孤军作战了。可以说,全光明小学师生都是我们的战友。”
康宇光沉默了,半晌,他主动开口:“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生意是为了享享,失败了生气也是为了享享,既然都是为了享享,我也用不着再介意了。我这就重新打报告,把光明小学扩建的事情再办起来。”
安心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喜出望外。她原本还打算住上个把星期,慢慢地做通康宇光的思想工作。她看了看表,对康宇光说:“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吧?怎么样,请我们娘儿仨吃顿好的?我们都几个月没吃过大鱼大肉啦。”
康宇光却回答道:“我后面还有会。你带两个孩子去吃吧。二楼就有餐厅,海鲜馆牛排馆都有,想吃什么吃什么,签我的单。”
“好吧。”虽然有点儿失望,安心只好同意了。
安心带家珍和享享吃了顿鼎泰丰,又带他们去室内游乐场大玩了一通,这一玩就玩到了下午,小张送他们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都在车上睡着了。
安心左手揽着享享,右手揽着家珍,发短信问康宇光回不回家吃晚饭。康宇光隔了一会儿回复,晚上还有会。
“会,会,会,哪来那么多会,国家总理都没你忙。”安心放下手机,自言自语地发牢骚,眼睛一抬,发现司机小张正从后视镜里看自己。
“小张,康总平时是不是很忙?每天都早出晚归?”安心问。
小张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康总嘛肯定很忙的,基本上除了应酬,就是公司家里、家里公司。
安心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又像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唉,不怪他了,各有各的不容易啊!”
到了家,小张帮着安心一起把两个孩子抱上楼,直接放到小床上,一直睡到深夜还没醒来。安心独自坐在客厅里等到康宇光回家,身上换了没去白村之前留在家里的最漂亮的睡衣。康宇光假装视而不见,用手搓了搓脸说:“我靠,开了一晚上会,累死了。”这里说粗话,是为了表现真的“累死了”。
安心立马理解了,也相信了,反而尴尬起来,立刻站起来对康宇光说:“我去给你放洗澡水、拿衣服。”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身上的睡衣已经换成了一件家常的。
康宇光洗了澡,上床,安心去享享的房间看了看,回来告诉他:“两个孩子都睡得好沉,昨天路上还是累着了。”她也上了床,自然而然地依偎到康宇光的臂弯里,康宇光也温存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安心转过去,两个人拥吻。
康宇光低声说:“老婆,你真的创造了奇迹。”
安心微笑,说:“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享享和同龄孩子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更不要说是和上海北京这种鸡血环境里的同龄孩子。”
“和鸡血孩子比什么。”康宇光不屑一顾:“就算享享没什么,我也不会让他鸡血。没毛病也鸡出毛病来了。”
“你别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了。”安心嘲笑他,又问:“明天我准备带享享和家珍去看看爸妈,你有空吗?”
“明天要和总部来的人开会。”康宇光说:“帮我问爸妈好——对了,车子后备厢里有好多保养品,明天我让小张送你们过去,你自己挑一挑。”
“谁稀罕。”安心娇嗔道:“就数你最忙了,人也不去,礼物让丈人丈母娘在后备厢里挑。”
“老婆恕罪,赎罪。”康宇光说着,上眼皮一耷拉一耷拉的,眼睛都快要合上了,安心体贴地给他拉好被子,说:“睡吧”,关了灯。
第二天早上,两个孩子醒得比大人还早。安心走出卧室看的时候,发现享享和家珍已经坐在餐桌前喝牛奶了。
安心奇怪极了:“你们什么时候起床的?”她凑近看了看两个孩子杯子里的牛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吧?家珍真聪明呢。”
家珍说:“是享享教我的呢。他说要喝牛奶,把我拉到那个东西前,指着这个纸盒——”她指了指电冰箱和光明奶盒:“安老师,我不认得牛奶的奶字,可我认得‘milk’这个英语单词来!“家珍笑得有点得意。
安心高兴地摸了摸她的头:“家珍的英语学得真好!牛奶是冰的吧,妈妈给你们热一热再喝?”
“不要!”两个小脑袋一起摇。家珍又问:“安老师,这个牛奶怎么和我们学校的名字一样?这个盒子好奇怪,这个牛奶好好喝的来!”
很少见家珍这样连珠炮似的说话。安心还没来得及回答,康宇光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睡了一夜,依旧是满脸疲惫的模样。
家珍立刻像被剪了舌头的小鸡一样,哑巴了。
安心急忙问:“你起了?吃早饭吧?我昨天晚上用电饭煲预约了粥。”她紧盯着康宇光,生怕对方的嘴里又吐出三个字:“要开会”,可对方犹豫了几秒钟,说:“好,就在家陪你们吃,简单点。”
安心从电饭煲里盛了粥,还煎了荷包蛋和香肠,蒸了速冻小笼,切了水果,一家人在清早的阳光中吃了一顿美美的早餐。安心看着家珍和享享在对面一边玩闹一边吃饭,再看看身边的康宇光,觉得这就是梦想中幸福的样子。
她转头对上康宇光的视线,从对方的表情中知道:康宇光此刻和她想的一样。
吃过早饭,小张先送康宇光去公司,再送安心和孩子们去外公外婆家。安心坐在奔驰车里,穿梭在上班的车水马龙里,不禁默默感慨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康宇光用自己努力赚来的钱庇护着他们母子俩,自己以后也应该对他再多一些理解。
车子驶上南北高架,安心父母住在宝山区,安父曾经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控系副主任,安心和安然都出生在北京。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大学开始振兴并筹建工控系,安父接下系主任的教印,一家人搬到上海,当时安心在大学里,安然还在读初中。所以安心对上海的印象,其实更多的是大学毕业以后跟康宇光筹建自己小家庭的经历。
安父去年退的休,和许多退休干部一样,身体和精神都一下子明显垮了一截。从前对安母有点儿颐指气使的意思,现在却依赖老太太得很。安心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成堆的保养品里挑了铁皮枫斗和海参,小张帮着她拎到十楼,按门铃,开门的是安母。
安母的眼睛不够用,在安心身后的家珍和享享身上来回打转,最后还是先招呼家珍:“享享,家珍。小家珍,盼着你来呢。”
家珍觉得这个奶奶和自己的奶奶好不一样,说话那么和气,长得和安老师、小安老师都好像。可她还是害羞,钻到安心的背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奶奶好。”
“哎!”安母答道,又转问享享:“享享还记得我是谁吗?”
“外婆。”享享清晰地回答。
“唷!”安母惊喜地对安心说:“你短信里说享享的进步很大,还真是!”
安母让孩子们去沙发那儿玩,自己转身进了厨房。享享在沙发上发现了一只咕咕鸡,立刻大感兴趣,和家珍一起玩了起来。
安心跟着安母进了厨房,奇怪地问:“我爸呢?”
“出去遛弯去了。”安母一边切哈密瓜一边说:“三高,我规定他每天必须两千步。”
“嘿。爸现在对妈是服服帖帖。”安心的心情很好,开了句玩笑。安母回头白了她一眼,又仔细地端详了她几秒钟,欣慰地说:“你也胖了。”
“可不。胖得都扑出来了——你看我的肚子。”安心拉开毛衣下摆给安母看。安母说:“你也得注意一点。我看享享爸爸,还是你们结婚时候的样子,没大变。”
“男人嘛,哪能和他们比。”安心大大咧咧地说。安母看了她一样,想说什么,又没说。
大门处响了一阵,安父进门了,一眼看到了沙发上的享享,愣了一下没认出来,直至看到从厨房里端着哈密瓜出来的安心,才指着享享不可思议地问:“这……这是享享?”
安心扑哧笑了:“爸,这才多久没见,您连外孙也认不出了。享享这半年也就长了一厘米。”
“不是不是,这孩子的眼神变了。”安父说完,走到沙发旁仔细打量享享。享享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低头继续玩咕咕鸡。
“你看你看!”安父又惊又喜地指着享享说:“他能看见我了!还冲我笑呢!”这时他发现了沙发背后探出的小脑袋,更像发现了新大陆:“这儿还有一个呢!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然后他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地说:“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那个家珍吧!”
家珍的脑袋、脖子、身子陆续从沙发后面浮起来,一起浮起来的是一个羞怯的笑。眼前的这个爹爹也和自己的爹爹很不一样,不过都让她觉得亲切。
果然,眼前的爹爹伸出一只大手,煞有介事地问:“能握握手吗?”
家珍的笑大得连手都捂不住,捂了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手还在等着自己,连忙把右手从嘴上放下来,换成左手,右手递到安父温暖的巴掌里。
安父握着那只小手,轻轻地摇了摇,严肃地说:“家珍,你好!”
家珍的左手终于也从嘴上落下来了,她勇敢地看着安父,说:“爹爹好。”
“是外公!”享享在旁边大声说。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
“没事没事。”安父直摆手:“你可以跟着享享叫我外公,也可以按你们那儿的方言叫我爹爹。我曾经在你们那儿挂职待过一年,那里的方言我很熟悉呢。”
“真的?”家珍问:“你去过白村?”
“不是白村,不过离你们那儿不远。”安父说。
享享和家珍一边一个地挨着安父坐在沙发上,老小三人聊着天。安父的职业病发作了,拿着咕咕鸡对外孙说:“享享,家珍,你们知道为什么咕咕鸡一挤就会叫吗?因为气流急速通过咕咕鸡的嘴的时候,和塑料发生了摩擦……你们看……”
安心忍不住失笑,还没来得及插嘴,安母从厨房里走出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说:“我说老头子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和他俩说这些干吗呀!”
“说不定他俩会感兴趣呢?享享,家珍,你们觉得我说的话有意思吗?”安父认真地问。
安心笑着,不好说什么,享享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外公的疑问,一把将咕咕鸡从他手上抽了回来。
吃午餐的时候,安母说起采办年货的事:“今年的鱼真难买,只好提前冻了几条大黄鱼,到时候假如有新鲜的再买;饺子我包了一百多个冻在冰箱里,三家十口人呢,不知道够不够吃……”
安心打断了母亲,她还不知道这是自己为家珍预备的惊喜:“妈,这个糖醋排骨你是越做越好吃了。”
安母愣了一下,答:“哦,我跟黄家姆妈学了个新配方——对了我跟你说,家珍她弟弟爱吃什么零食,你提前告诉我……”
安心只好再次用一阵猛咳打断了她,同时用眼神拼命地对她示意。安母好像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家珍,不再说了。
安心也去看家珍,家珍脸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笑,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午餐后两个孩子午睡了一会儿,安心和母亲坐在初冬的暖阳中聊了会家常,安父坐在旁边拿着张报纸,可耳朵尽朝女儿和老伴的方向竖着。
“安然还在学校里?”安母问:“都放假了,她还在那儿忙啥呢?”
“她……”安心支吾了一下,还是没提石磊:“她在准备下学期的教务。安然挺好的,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当老师也当得很好,我倒是没想到她这么靠谱。”
“她呀,和你不能比,从小被宠坏了。你是命不好……否则,依你的品性,肯定会过得很好。”安母说。两个女儿里,她一直偏爱大女儿一些。
安心沉默。安父接口了:“不能这么说,教育就是因材施教,安心适合国内的教育体制,安然呢,正好适合美国那一套。再说了,我看安心现在也过得挺好。”和老伴相反,二女儿自由奔放的天性一直被爸爸欣赏。m.chuanyue1.com
安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合适,把话题拉开:“你们这趟回来待多久?明天有什么安排?”
“打算过完初八再走,到时候我把家珍一起带回去。。”安心回答:“明天上午想带享享去看看康复中心的方主任。”
“下午呢?”
“下午没事。”
“那正好。”安母说:“我腰椎间盘突出,明天下午在六院理疗,你和享享家珍去陪陪我。”
“行。”安心说:“到时候我让小张先送我们过来,接上妈一起去六院。”
安心说下午还有事,享享和家珍一起床就带他们离开了父母家,直奔旁边的家乐福超市。康宇光说今晚回家吃晚饭,这就是安心口中的事。
她把享享和家珍轮流放在购物车里推着,来了一通大采购。家珍从来没来过大型超市,享享也很久没逛上海的大超市了,都很兴奋。家珍看着琳琅满目的货架,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可比琴琴家大多了!”
安心的心情也很好,笑着说:“上海还是很不错的,是不是?”享享坐在购物车里呼呼哈哈,像个小将军指挥安心加速、减速。
没过一会儿,购物车里就堆满了好吃的。家珍又不可思议地问:“这里的东西都不要钱?随便拿?”在她的眼里,上海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吃饭签个名字就行,到处都是人托着盘子请你吃好东西,在超市里买东西也不用付钱。
安心指了指收银台处的队伍:“等会儿全都选好了,在那儿付钱。”ωWW.chuanyue1.coΜ
“哦。”家珍这才明白过来。
排队付款的时候,家珍看到安心掏出了三四张百元大钞递给收银员,又瞪大了眼睛。在白村,这是一家子一个月的伙食费,这下她知道了上海的超市不是不要钱,而是要很多钱。
康宇光是浙江沿海人,安心生长在北京,婚后才慢慢学着做海鲜,现在独自炮制一顿海鲜大餐完全没有问题。今天她准备了香辣蟹,开背竹节虾,鱼是九十块一斤的野生大黄鱼,边角料再来个海鲜面,凉菜是葱油海蜇皮和醉花螺,可以说这顿饭就是康宇光家乡的味道。安心想着他晚上据案大嚼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带上了微笑。
当然还有孩子们的,安心说:“妈妈晚上给你们做罗宋汤、意大利面和土豆饼,好不好?”
“土豆饼!”享享挥舞着手里的玩具飞机,在白村的时候,因为买不到芝士,享享好久没吃过这道心爱的美食了。
下午四点多他们就到了家,享享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刚从超市买的玩具飞机,安心在厨房里开战。她刚把凉菜装盘、黄鱼腌好、虾背开好,享享出现在厨房门口。
安心边忙着做香辣蟹的调料边回头问:“享享,姐姐?怎么不和姐姐一起玩儿?”
“姐姐在打电话。”
“姐姐在打电话?”安心奇怪,难道家珍是想念爹爹奶奶了,在往白村打电话?她来到客厅,果然看到家珍站在沙发边,手里拿着电话正和谁说着话,一看到安心过来,她主动举起话筒:“是叔叔!”
“叔叔?哪一个叔叔?”安心满心疑惑地接过话筒,对面传来“喂”的一声,原来是康宇光。
“安心,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临时有个会。”
“什么?”安心说:“这都快五点了,我晚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没办法,你和两个孩子吃吧。”
“我和孩子怎么吃?我不爱吃海鲜,享享海鲜过敏,你不是说好了今天回来的吗?”安心的嗓门不知不觉提高了。
那一头的康宇光沉默了。安心突然意识到,分开了这么长时间,她和康宇光对彼此都陌生了,没有无间的亲密为基础,她的脾气显得很突兀。
她气馁了:“算了,你忙你的吧,家里的事,你别管了。”
康宇光的语气也恢复了:“我也是没办法。散会了我尽量早点回来,陪你们吃夜宵。”
安心意兴阑珊地说:“再说吧。”
安心把蟹放进冰箱,鱼虾也懒得做了,给孩子们和自己做了顿简单的晚餐。吃晚餐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她的脑海:康宇光每次说自己在开会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在开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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