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安心带着享享和家珍一起去康复中心。康复中心在梧桐掩映的华山路上,一栋古色古香的砖红色小楼,一楼入口处挂着的牌匾用行书写着“星桥康复中心”六个大字。方主任说过,自闭症孩子生活在星星上,她想搭一座桥,让他们回到人间来。

  本世纪初,对自闭儿的关注还没有走到大众之中,北京加上上海,有正规资质的自闭症康复中心不过寥寥几家,方主任退休前是上海一所著名幼儿园的园长,和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不幸有了个患自闭症的第三代,这才促使她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救助星星儿的道路。

  享享一下车,记忆就无缝衔接,熟门熟路地拐那栋砖红色小楼,看神情仿佛他从未离开过、昨天才来过这里一样。家珍牵着安心的手,轻声说:“安老师,这里好漂亮,这是哪里?”

  “这里,也曾经是享享的学校呢。”安心答。

  “哦!”家珍看起来有点吃惊:“这个学校这么漂亮,享享为什么还要去光明小学来?”看起来她是真的不理解,确实,光明小学的一切,与包围着这所老式别墅的优雅气氛比起来,太粗糙了。

  “因为光明小学里有家珍啊。”安心半开玩笑地说,看到家珍的脸庞一下子就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地红了。她再次耐心地解释道:“因为享享从这里毕业了呢,需要上一所新学校。”

  “哦。”这下家珍明白了,也接受了。

  进了门,享享带路左转走到走廊尽头,踮脚伸手,拔开木栅栏上的插销,咚咚咚上楼。安心牵着家珍默默地跟在后面。

  今天来康复中心,除了拜访方主任之外,她还带着一个任务。舟墨入读光明小学失败了,又回到了被铁链拴在家里的日子。舟墨爹爹奶奶虽然不说,失望是看得出来的;石老师虽然不说,沉重是看得出来的;而安然就不压抑了,简直一秒钟也等不了,天天找人商量该怎么解决舟墨的问题——“舟墨虽然入学有些障碍,可是都21世纪了,居然还让人被铁链锁在家里?!”

  昨天安心打电话来预约过了,方主任见到他们很高兴,先和享享打招呼:“康家享同学,你好!”

  享享很平静地回答:“你好。”在光明小学里,每一个老师和同学见到他都会这样打招呼,他早就习惯了。

  方主任盯着享享,问:“你认识我吗?”见享享没有反应,她又放慢语速问了一遍:“你认识我吗?”

  享享的视线从方主任的脸上一滑而过,往安心身边依偎得紧了一点,轻轻地摇摇头。

  方主任笑了笑,视线转移到家珍的脸上,变得饶有兴致,同样对家珍说了句:“你好。安心昨天对我介绍,她今天要带一个小专家过来,肯定就是你了。”

  家珍摇头:“不是我。”

  安心忍不住笑,插话道:“就是你,家珍。你不是和享享打交道的小专家吗?”

  家珍吃了一惊,还是猛摇头、摇手,说:“不不,我不是小专家,我只是享享的姐姐来。”他们说到这里,享享不耐烦了,拉着家珍要走。家珍的手被享享扯着,看了一眼方主任和安心,转头安抚享享道:“享享,现在不能走。姐姐给你玩。”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餐巾纸,打开,里面是一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包好的巧克力棒。她把巧克力棒递给享享,又把餐巾纸抖了抖,说:“姐姐给你做飞飞。”

  享享吃着巧克力棒,眼睛紧盯着家珍用餐巾纸做降落伞的灵巧的小手,再也不提走的事情了。

  方主任和安心相视一笑。方主任说:“看,她怎么不是小专家。这一会儿的时间,她就做到了陪伴星星孩子最重要的三个要素——指令明确、转移注意、耐心。最重要的是,她真心关爱享享。”【穿】 【书】 【吧】

  安心感动得直点头。

  他们在方主任办公室中央的一套小沙发上坐下,方主任倒了几杯水,把其中一杯放在享享面前,问:“你渴吗?”

  享享摇头。方主任也坐下,微笑地看着享享,说:“你把这杯水递给我,好吗?”她示意享享面前的水杯。

  享享沉吟了一下,拿起水杯,递到方主任面前,杯子里的水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方主任立刻接过杯子,说:“谢谢!”

  她随后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眼睛发亮地看着安心:“了不起!”她用了和安父昨天同样的词:“享享的进步很大,有对视、能交流,还能做比较复杂的动作,而且最了不起的事,能够考虑到多重因素——在递杯子的同时,不让水洒出来!真的是了不起的进步!”

  安心用力点头,笑,擦眼泪,虽然昨天才回过娘家,可这里也是她的娘家,这里是她和享享开始第一步跋涉的地方。安主任的肯定,对她来说太有意义了。

  方主任微笑着看安心擦眼泪,享享抬头看安心,说:“妈妈哭了。”他的眉头紧皱着,看起来很不安。

  安心抱住他,说:“妈妈是高兴的。方主任表扬享享很棒。”

  “高兴为什么哭?”享享满面不解。理解他人的情感始终是自闭儿的弱项,何况是这样复杂的情感。

  安心和方主任对视,无奈地笑了笑。方主任问享享:“还记得你的教室吗?我让老师带你和家珍去玩儿好不好?”

  老师带着享享和家珍去他从前的康复教室了,安心可以和方主任好好谈谈舟墨的事。她把舟墨的情况、石磊带着舟墨在合肥医院的诊疗结果都对方主任说了,说到舟墨在光明小学那一个月的经历时,她有些吞吞吐吐,特别是说到舟墨骚扰安然时更难出口,不过方主任一听就明白了。

  方主任凝重地说:“听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阿斯伯格案例,智商在中上,很可惜。所以我们一直强调自闭症要今早干预,如果等到青春期的时候,性意识苏醒了,就会麻烦很多。”

  “那像舟墨这种情况,还有没有希望?”

  方主任沉吟:“恢复都市里的独立生活功能,可能性不大;恢复乡村的独立生活功能,还是有可能的。有机会的话,你把他带过来让我亲眼看看——对了,你们在那里到底是怎么过的?享享的进步怎么会这么大?”方主任很感兴趣。

  用不着方主任问,安心本来也有一肚子话想说。她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带着享享找到这里时的颓废,想起准备带着享享离开上海时来和方主任告别时的绝望,她开始细细地说,从第一天入读光明小学,被全班全校同学抵制;说到遇见舟墨,和孩子们打开心结,孩子们成立了“帮助享享小队”;说到她在白村不仅遇到了享享的容身之地,也遇见了一群孤苦的留守儿童,她从他们的悲剧里,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再说到光明小学的第一届运动会,享享拿的那块金牌……她不停地说啊说啊,白村的日子像流水流过她的嘴巴,方主任也不去打断她,中途电话响过一次,方主任拿起来,尽量简短地说了几句、挂断、示意安心继续。

  安心的叙述里出现了好几次白村孩子。方主任听到了舟墨,还听到了家珍、胖坨、雪儿这几个名字,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家珍。方主任感慨道:“真想不到。你知道吗,从我从事自闭症救治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梦想着建立一个属于自闭症孩子的乌托邦。你似乎找到了这个乌托邦。”

  安心的心里一亮——是的,方主任说得对,她找到的,是一个乌托邦,独立于这个现实世界的乌托邦。

  方主任接着说:“所以,虽然享享的康复目前看来很成功,可惜似乎无法复制。”她遗憾地摇头,又说:“不过,也有一些家庭选择了移民,在西方,对自闭症孩子的社会支持会更成熟一些。”

  “是的。”安心点头:“其实我们当初在四处碰壁之后也考虑过出国。但是,孩子爸爸要在这里工作,我总觉得一家人长期分居不是个事——现在,至少我们坐大半天的车就能回来。”

  方主任点头:“你考虑得很对——啊,我真想亲眼看看你嘴里的这个乌托邦,亲眼见一见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安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又捣鼓了半天才接通——这台手机是康宇光昨晚回家带给她的,诺基亚的最新机型,比安心过去用的大哥大要小得多。

  “喂?请问是哪一位?”安心礼貌地问。

  手机那头沉默着,沉默的时间很长,安心几乎肯定这是一个恶作剧电话了。就在她快要挂断电话的前一瞬,电话里突然响起了安然清脆的声音:“姐?姐!我是安然!”

  “安然?”安心感到很意外:“你从哪儿打的电话?”

  “当然是从白村啦!”安然的周围似乎还有很多人,果然,随着她的这句话,电话里响起了一片呼叫声。

  “安老师!是我,我是胖坨!”

  “还有我,我是雪儿!”

  “还有我!”

  “还有我!”

  “哎。哎。”安心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她瞥了方主任一眼,方主任显然也听到了电话中孩子们的呼叫声,脸上满是感动的神色。

  “你们……怎么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你们在哪里打的电话?”安心有一百个问题想问。

  “我们在陈校长的办公室!”安然说:“这一节是英语课,我跟孩子们说,放学再补课!”

  原来如此。这显然是安然的主意,不过安心很欣赏妹妹的这个主意。

  “安老师,享享呢?家珍呢?”话筒边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问。

  “哦,他俩在旁边玩儿,我去叫他俩过来。”安心刚说完,方主任示意她坐着,自己出了办公室门,不一会儿就牵着享享和家珍回来了。

  安心把手机贴到享享的耳旁,说:“享享,听。”

  享享对手机并不陌生,在白村的时候,安心经常用大哥大让他和爸爸通话,不过享享对此既不理解,也毫无兴趣,每次都是勉强听几句康宇光说话,就坚决走开。

  这一次手机里传来的却不是康宇光的声音,而是胖坨的:“享享,是享享吗?我是胖坨来!”

  享享原本面无表情的小脸蛋突然凝神,眉头微皱,像是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突然听到胖坨的声音,他转头看旁边的家珍,把手机递到家珍的耳边。

  家珍不知道怎么拿手机,犹犹豫豫地贴着听筒,等到也听到了里面胖坨的声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胖坨?”

  然后她也和安然一样听到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的喊声,眼睛发着光,笑得合不拢嘴。她又把手机递回给享享,说:“享享,你听,他们,春苗班的,在喊我们来!”

  享享听了,笑得很甜,腮边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大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方主任看着这一切,感慨万千,她一辈子想做却还没有做到的事情,似乎让这一群白村的孩子实现了。

  享享、家珍和同学们聊起来没个够,安心只好说同学们要去上课了。这下享享不干了,他说:“享享也要上课。”

  “享享在上海呢,上海没有地方让享享上课。”

  “那享享回去。”

  “好,好。”其实安心也有点儿想提前回白村了:“享享,妈妈去改火车票,我们一过完年就回去,好不好?”

  “今天。”享享犯了倔。

  安心和方主任同时扑哧一声失笑。方主任经验充足,知道享享不像别的孩子,用拖一拖或者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就能糊弄过去,她对安心说:“你给火车站打个电话,看看还有没有今天的火车票。”说完,冲安心挤了挤眼睛。

  安心会意,挂上孩子们的电话后,假装按了几下手机的按键,说:“喂,火车站吗?请问还有今天去白村的火车票吗?嗯嗯嗯……哦哦哦。”然后挂上电话对享享遗憾地说:“今天的火车票卖完了。”

  享享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这句话。“票卖完了。”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享享再忍耐一下,等妈妈一买到票,我们就坐车回白村,好不好?”

  “好!”享享考虑了几秒钟,干脆地说,倒让安心和方主任有点吃惊。说完,他干净利落地拉着家珍转身,毫不犹豫地出门左转,原来是回康复教室去了。

  “享享很认路?”方主任问安心。

  “对!”安心微笑:“我们到白村后不久,都是他带路了。”

  方主任说:“这倒提醒我了。这些孩子中有很多认字、背诵都特别好,我倒忘了利用他们的这个特长开发一下认路功能。”

  “认路其实挺重要的,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安心没继续说下去,方主任却明白,自闭儿的父母都默认孩子的未来没有伴侣,这一辈子终将走向彻底的孤独。

  下午,约好了陪外婆一起做理疗,安心带着享享和家珍一起到了六院。六院在徐汇区的繁华地段,司机小张找不着地方停车,兜了两圈,误了和安母约定的时间,安心就有点不快,下车的时候也没和小张说再见。下了车,才意识到自己一回魔都,不知不觉脾气又急、戾气又重了,有点儿后悔。

  安母已经在理疗室里了,安心和孩子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安母面朝下趴在护理床上,腰部抹着黑色淤泥状的东西,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医师正在向上轻举她的小腿。

  安心叫一声:“妈。”

  安母从护理床上抬起头,应道:“来啦——享享和家珍也来啦。你们先在旁边坐会儿,我这里一会儿就好了。”

  安心让享享和家珍坐在旁边的板凳上,自己走到护理床前,和女医师搭讪了几句。两个孩子对医院地面的瓷砖条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聚精会神地数着:“方,菱,方,菱,方,菱……”家珍领着享享在上面跳起了格子。

  女医师笑着对安心说:“这就好了,矿泥让阿姨再多敷一会儿,你摸着凉了再叫我来除掉。”

  安心答应着,女医师出去了,理疗室里只剩下安母和安心、孩子们。安心问安母:“妈,感觉怎么样?现在腰还常疼吗?”

  安母说:“做了这个以后好点了。以前每逢阴雨天都要在床上瘫一天。”她又抬头看了看享享和家珍,问:“家珍着急吗?”

  家珍腼腆地微笑摇头,小声问:“这里……是医院?”

  “是啊。”安母回答:“和你们那里的医院不一样吗?”

  “不一样。”家珍摇头:“这里好大,好多人,但是又好安静。”

  “那你喜欢这个医院吗?”安母问。

  “不喜欢。”

  “为什么?”这次是安心好奇地问。

  “哪一个会喜欢医院来?”家珍也奇怪地问:“进医院不就是要生病死人了吗?”

  家珍的话说得直白,安母和安心却一起笑了:“家珍说的是这个理,没错。”

  家珍问安母:“奶奶,你生么子病了?”她的表情很担忧,是真诚的关心。

  安母愣了一下,被家珍的关心窝了一下心,答道:“奶奶没事,就是腰有点疼。”

  家珍看起来放心了,说:“我奶奶也老说腰疼来,我爹爹就用枣皮汤儿给她擦。”

  “枣皮汤儿?”安母好奇地问:“是红枣吗?”

  安心在白村生活的这段时间熟悉了一些当地词汇,就问家珍:“你说的是山茱萸吧?”

  “大名是这个。”家珍点头:“我奶奶每次一擦就好来!奶奶,下回我给你带些枣皮——山茱萸来,你也烧了汤擦擦。”

  “好!”安母笑着:“那我更盼着小家珍常来了!”

  温情环绕在小小的理疗室里,安母和安心都再一次感受着家珍那纯真的心带给他人的温暖。安心说:“妈,孩子们都想学校了,我想一过完初三就带他们提前回去了。”

  安母的表情突然一变,好像想说什么,沉吟了一下,又趴下去了,脸朝着床下,声音从床上传出:“陈维琴阿姨你还记得吗?”

  “北北的妈妈?当然记得啊。他们家不是在浦东买房子,搬走了吗?”安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提起了童年小伙伴的名字。

  “陈阿姨那天告诉我……”安母说:“在街上看到你和享享他爸了。”

  “哦?”安心不经意地问:“昨天还是前天?”

  “都不是。是上个月。”

  “那不可能!”安心一口否决:“上个月我在白村没回来过。陈阿姨肯定看错了。”

  安母特意说得很慢,像是在斟字酌句:“陈阿姨说,是先看见你的。然后再看你挽着的男人,和照片里的康宇光对上了号。可对上号以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呢——你不可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啊。”

  安母的这番话绕了好几个弯,安心一时被绕糊涂了。等她终于明白过来,突然觉得明亮的理疗室暗了好几个色度,享享在旁边数瓷砖的小小身影显得好不真实。

  她对正抬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安母说:“看错了吧,哪有这么古怪的事。”然后走近安母,摸了摸她腰上的矿泥,说:“都凉了,我叫医师了。”

  安心往陈校长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结果是石磊接的。

  “安老师?”电话那一头的石磊意外:“你找陈校长?他还没来,估计还要差不多半小时。”

  “哦。”安心的脑子发僵,好像脑汁绞尽了的感觉,她一夜没合眼:“现在几点了?”

  “你问几点了?”石磊一愣,回答:“六点半。”

  “哪个六点半?”

  “早上六点半。”石磊听起来更摸不着头脑了。

  “早上六点半。”安心重复了两遍,才总算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打搅你了,这么早?”

  “没事没事,我在备课,没打搅——你是不是有急事找陈校长?”

  “嗯。”安心努力振作了一下:“我是想告诉他,我和享享打算今天提前回来。”

  “提前回来?那太好了。同学们都想念享享呢。”石磊说完又想起来:“家珍呢?”

  “我会把家珍送到她父母那儿去。”www.chuanyue1.com

  石磊觉得安心听起来怪怪的,关心地问:“安老师,家里都还好吧?”

  安心沉默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说谎,良久,她声音嘶哑地答道:“先这样吧,我行李还没收拾呢,一会儿去叫孩子们起床。”

  安心挂上电话,在曙光中走到享享的房间,享享和家珍都还在沉睡着,面容像天使一般纯洁放松。安心坐在床边哭了很久,眼泪滴在两个孩子的小脸上,又顺着他们的脸蛋流到床上。

  门口有动静,是康宇光回来了。安心回来三夜,第一夜他醉酒;第二夜他开会,第三夜他说要去旁边的城市出个小差。现在想起来,都是躲避和嫌弃吧?

  安心擦干脸上的眼泪,还是迎了出去。是爱是恨,是仇是恩,无论如何都还没有到亮剑的时候。

  康宇光在换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睛躲着安心。安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故意问:“累了吧?”

  “靠,这帮小老板太热情了,昨晚把我彻底喝断片了,你的电话也没接着——没什么事吧?”康宇光的一番话听上去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他回头扫了安心一眼,问:“享享还在睡吧?我去洗个澡,也再眯一会儿,困死了。”

  康宇光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时候,安心进去了。她隔着淋浴房的玻璃门看着正在冲水的康宇光。男人没有经历怀孕和生育,可工作压力大、吃喝肆意,身材变形得不比女人少。这个裸着的康宇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和安心彼此献出童贞的身体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去找一个青春的影子,借此让自己的青春还魂。

  “你怎么进来了?”康宇光冲掉头上的泡沫,发现了安心。

  安心很温柔地说:“我来给你搓搓背吧。”

  康宇光坐在浴缸沿上,安心拿着搓澡巾给他搓澡。还没生享享的时候,他们过了好几年的两人世界,那时他们经常一起洗澡,互相搓澡,当然也免不了有激情四射的时刻。可现在,那份激情再也没有了。这很正常,安心一直这样觉得,老夫老妻了,激情早晚会被一些更平淡也更久远的东西取代,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比激情逊色,安心的心里没有遗憾。

  曾经没有遗憾。

  安心的搓澡巾落到地上,从后面拥抱住了康宇光,康宇光被这突然的举动闹得愣了一下,问:“你怎么啦?”

  安心不回答,抱得更紧了。康宇光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使劲睁开转过身,问:“怎么啦,怎么突然哭啦?”

  他的声音很温柔。安心搂住他的脖子,哭得泣不成声,哽咽地说:“老公,有人欺负我。”

  “谁?”康宇光一下子认真起来,追问:“是今天遇上的人?还是……是不是在白村有人欺负你和享享?你快说,我非收拾他不可!”

  安心的头抵在康宇光赤裸的胸膛上,猛地摇头,抬头看康宇光,突然笑了。康宇光被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搞糊涂了,问:“老婆,你到底怎么了?”

  安心站起来,几把擦干净脸,把哭和笑都擦掉,冷静地回答:“没什么。”

  离开卫生间之前,她对康宇光说:“我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欺负我,你忘了?”

  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表情从不解,到恍然,再到惊慌,转身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上班的人潮和车流还没热腾起来,安心拖着行李箱,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康宇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刚才他和安心在电梯口有过一番拉扯,惊动了邻居,也吓着了孩子们,所以他现在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他看到安心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孩子们坐了上去,急忙也拦了辆出租车跟上。好在早高峰时间还没到,这会儿出租车还不抢手。

  出租车一路开往城南,景色渐渐空旷,路边时见还有人种植的菜地,集卡不时经过,扬起一片尘土。终于,安心在一片棚户区前停了下来,这里是老闵行还没来得及拆迁的旧地,业主基本上都已经搬走了,有些以非常便宜的价钱将旧房子出租。

  安心数着门牌号找到家珍父母的房门前,敲了敲那扇铁皮门,门紧闭着,没有人应。她从半敞着的窗户里往里看了一看,里面黑漆漆的,她的心却咯噔了一下——就把家珍交到这样的环境中?

  她无奈地回身,看着牵着手的家珍和享享,像是问家珍,又像是自言自语:“家珍,你爸妈呢?”

  家珍眼巴巴地看着安心,这个早晨让她很惶惑,她和享享从睡梦中被安老师叫醒,被稀里糊涂地穿好衣服、梳洗好就拉出了门,安老师说,她和享享要赶回学校去,今天就把自己交给爸妈了。

  她担心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安老师生了气,可见安老师和叔叔在门口拉扯的样子,又像是两个大人吵了嘴。她想知道吵嘴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可安老师和叔叔的嘴巴都像是被缝上了,从头到尾只有一言不发的角力和拉扯,没有吐出一个字。

  眼下,找不到爸妈,安老师着急问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在泪眼中,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家珍擦了一把眼泪,指着前方叫:“弟!”

  果然,在前面一排棚户转角处玩耍的孩子里,有一个正是家珍的弟弟家玺。他比上回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却没有在白村的时候看上去光鲜,穿着件八成旧的烟灰色棉衣,脚上的运动鞋脏得辨不出颜色。他没听到家珍叫他,一直到家珍走到他面前,又叫了一声“弟”,才愣愣地看着家珍,从眼神里是认出她了,却不动,也不称呼。

  家珍拿出姐姐的气派,问:“你怎么不叫人?爸妈来?”

  家玺又愣了一会儿,抠了抠鼻子,突然对家珍做了个鬼脸,跑了。他跑得突然,安心他们追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棚户区的另一个转角。大家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却看见家玺的身影又在刚刚消失的地方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走近一看,正是家珍妈。

  家珍妈手搭凉棚朝这边看,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就到:“哎哟安老师,真的是你们!玺儿讲家珍来着,我还当他胡扯来!”

  安心勉强笑了笑,把手放在家珍肩膀上,说:“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呢,是想邀请你们一家去我们家一起过年,可家里突然出了点事情,我必须立刻回光明小学去处理一下……”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说不圆,说不下去了。

  果然,家珍妈听得一头雾水,满面狐疑,憋出来一句:“不会是家珍这孩子惹祸了吧?”

  安心急忙摇头:“不是不是。家珍她很好,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说着,她把刚才出门时匆匆忙忙收罗的一大包东西塞到家珍妈手里:“家里还没来得及备年货,这些都是我们平常吃的,过年做给家珍吃吧。”

  家珍妈瞪着手里的一大包南极红虾,北极扇贝:“这……安老师,你莫要这么客气。不是家珍惹你生气就好。”

  “不是不是,真不是。好,就这样,家珍,你跟你妈走,我和享享还得去火车站,再晚该赶不上火车了。”安心说完,在家珍的肩膀上又拍了几下,把她轻轻往她妈那里一送,拉了享享就走。

  享享挣扎着,回头要找家珍,安心拖他拖不动,把他抱起来。单手抱着享享的那只手一会儿就火辣辣的,另一只手还得拖着行李箱。挣扎着的享享无意中给了安心一个耳光,不知道是不是疼,眼泪流了下来,可就因为眼泪流了下来,更不能回头去看家珍,硬着心肠,把家珍和许多许多的费解委屈都抛在身后。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你是我的星辰大海更新,14爱与背叛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