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飞:
我跟李少红是多年的朋友了,她一直都像一个大姐姐——我们是从《红楼梦》开始有合作的,但是现在好像讨论新《红楼梦》的人越来越少了,导演你有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
李少红:
没有。其实我原来和你的感觉一样,非常敏感,但是,我后来发现,在年轻人当中,新《红楼梦》的地位是真的很高的,是我没有看到的一个领域。后来,有人就把B站,就是BiliBili这么一个很多年轻人去看影视作品的平台介绍给我看,让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打开看看,发现里面的弹幕已经有三四层了,把整个屏幕铺满了。我就想这是什么东西?别人告诉我这是新《红楼梦》。我就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让看啊?然后我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看戏的方法和渠道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于是,我就特别有意识地看了一下这些弹幕的内容,我发现这些年轻人的评论都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评论不是那种不理性的东西,而是他们在对着小说看,说小说上怎么怎么写的,而片子是怎么怎么拍的,或者是怎么理解的。我看了这些东西后就特别激动。
谭飞:
那是不是说导演曾经对新《红楼梦》拍出来之后的一些评价还感觉心里挺不舒服的,后来又看到那样的东西,觉得当年拍的有些超前,而对现在的很多孩子,反而吻合他们的年龄了。
李少红:
也不是超前。当时的观众可能受到过去那一版《红楼梦》的评价和影响,而新生代的观众是没有这些禁锢的,他们也没有这些历史概念,没有任何包袱,就直面这些作品,也特别容易接受。
我觉得我们对《红楼梦》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在新版《红楼梦》中,我们最大的一个贡献就在于它的完整性。新版《红楼梦》是一个全版的《红楼梦》,包括太虚幻境、神鬼、后四十回,这些全部都一次性搬出来,在此之前没有人做过。到后来,我慢慢地冷静下来,才知道最大的争议就是因为全版,尤其是后四十回的重新演绎。
谭飞: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对叶大师的造型还是有一些争议的,有很多人都拿87版的来对比,感觉新《红楼梦》中的造型看着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看?
李少红:
对,争议比较大的就是音乐和造型了。大家会有这些争议,实际上是受过去的影视作品的影响。但是说白了,原来的那个版本,是那个时代的解读,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要求,那么,你要有新的人来演绎的话,也过了那个时代的话,可能就会有新的演绎了。再说了,新的演绎也不是瞎演,我们也是有根据的。就拿音乐来讲,新《红楼梦》中的音源来自昆曲,是不可能来自民谣这种市井的东西的。
谭飞:
要有贵族范。
李少红:
它本身就有贵族范。因为曹雪芹写《红楼梦》这本书的时候,他周围以及那个时候的人,最习惯的音乐元素就是昆曲,所以,我们选音乐只可能是昆曲,这都是有根据的。包括造型也是一样。因为贵族生活是有一些规范的,我们是跟着学术界的人了解了这些之后,知道了那时候的贵族会用些什么妆容。当时,有很多人跟我们讲到,那时候的贵族家里都有榆胶这种东西,要求贵族在正式场合下的妆容是要有一些区别的,就是这种区别,才跟市井世俗生活拉开了一定距离。知道这一点后,我们就想妆容这个东西还是挺有特点的,于是就把演员的妆容给分开了,让他的正式着装和他在家里的休闲装束不一样。
谭飞:
其实这个剧捧红了好多人,有姚笛、白冰,包括我们演贾宝玉的于小彤,还有李沁,都是少红导演的这部新《红楼梦》给捧红的。
李少红:
对,还包括杨幂、黄轩、赵丽颖……
谭飞:
是,这些人全部都参加过新《红楼梦》的演出。有一次我看一个公众号上的内容,让我都傻了,就说他们怎么都演过新《红楼梦》。而且,我还看到了当时他们海选时的照片。
李少红:
黄轩当时是从北京海选进组的,黄轩年龄比他们都大。徐海乔也是海选来的,他是宝玉组的,但是因为拍摄时间与海选时隔四年,这帮孩子已经长大了一点,要是再回头让他们演小时候,他们的年龄可能已经对不上了。当时,我们的一个要求就是要严格按照《红楼梦》小说来,要原汁原味地呈现书里的内容。这是当时给我的任务。那个时候,马天宇也去了。我接到这个任务,就说要原汁原味地呈现的话,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演员的年龄对不上。有些演员来参加海选的时候都二十岁了,而书中的宝玉才八九岁,林黛玉入贾府的时候才九岁,这该怎么办呢?后来,大家跟投资方商量之后,决定分成大小两批演员。小的时候我们选一拨,大的尽量在海选里面选,而黄轩、徐海乔、姚笛、白冰等人就是海选那一拨的。电视剧中刚出场的那拨年龄小的演员则是我们后来又重新海选的。
谭飞:
我作为参与者之一,现在觉得还是蛮骄傲的。在我看完那篇文章之后,我觉得有很多人的起步都是从《红楼梦》选秀开始的。虽然当年大家因为那件事儿有一些争议,但现在回头看,我觉得这部戏也为影视圈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情,至少很多人的起步是从这里开始的。
李少红:
那时候我们也希望能通过《红楼梦》培养一批年轻的演员,而且,就从那个时段来讲,也是到了一批新演员要出来的时候。所以,这也是《红楼梦》的一大收获吧。
谭飞:
我感觉在培养新人方面真的是教母级的人物。我对你的最大感受就是你的眼神很柔和,但是眼光却很毒,选人都选得非常准。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聊过一次最早见周迅的感觉,你说周迅当时不是来试戏的,而是陪着贾宏声来的,结果你一下就把周迅看中了。现在看来,你这个眼力见儿真是不得了。
李少红:
当时正好贾宏声的妈妈拜托我,说能不能有机会让贾宏声拍个戏,但我知道贾宏声不喜欢演古装戏,而我当时正在拍《大明宫词》,于是我就跟他妈妈讲来试一试吧。贾宏声试了戏以后,为了稳定他,让他安心在组里拍戏,我就说周迅也一块儿试一下吧。就这样,周迅也来试戏了。周迅确实非常有造型感,她一扮上之后,大家都觉得不一样了。
谭飞:
所以一下就被你给看中了。
李少红:
再加上周迅当时的年纪确实也比较小,她就等于是把这儿当家了,所以大家的合作非常愉快。那个时候,人家给她一些剧本,她都往我这儿一放,让我帮她看看怎么样。包括合同和采访也是,她不会看合同,就给婉姐;也不会面对采访,我们就教她怎么说话。我们俩一看周迅这么信任我们,想推也推不掉,于是我们就像这样让她干了很长时间,而她也因此留了下来,并且一步一步地起来了。
谭飞:
实际上,少红导演很早就跟大IP有关联了,像《红楼梦》就是一个大IP。在今年的电视节上,我又看到了《女君纪》,这也是少红导演即将拍摄的一部电视剧。据我所知,《女君纪》也是一个大IP,那么,少红导演能不能给大家介绍一下?
李少红:
其实这几年在拍完《红楼梦》之后,我真的觉得拍电视剧太累了,我觉得我不能再拍电视剧了,所以一直都没再拍电视剧,但是来找我拍的人特别多,而且还有很多大IP都从我这边走了一遍。可是,这些IP中有一些魔幻、玄幻的东西,我真的觉得自己抓不着感觉,对这些东西不熟悉,也有很多东西判断不了,我就想,这应该怎么拍呢?
谭飞:
就是这些东西不是自己频道的。
李少红:
对,就是频道不太一样,所以我一直不敢接。包括《女君纪》也是。一开始他们找我的时候,都说这个戏非常唯美,说适合我来拍。但我就不知道怎么拍法,因为这个《女君纪》看上去是挺美的,可是这个女主角像是刘娥,又不像是刘娥,那么,这到底是历史剧还是一个架空历史的题材?对此,我就感到非常困惑。后来我就说了,既然你们要我来拍这部电视剧,那我有一个条件,就是如果你们要用这个历史人物作为蓝本和原型的话,那我还是希望能根据历史人物来拍。就是说,小说可以这么写,但是电视剧我没法这么拍,因为影视的东西是很具体的。举个例子,如果女主角是刘娥的话,那是不是就说明这个朝代是宋代?那刘娥有没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那个时候有没有元侃,有没有寇准?是吧,这些都是很具体的事情。如果你说这些东西是也可以,不是也可以,那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在视觉作品里是很难处理的。
谭飞:
但是也有人说《女君纪》就是个IP。关于IP这词语,近来争议其实是蛮大的,尤其是这一两年。不过,也有很多人觉得IP有点虚无,也有很多人说就不要IP了,一定要原创,觉得IP都是没用的或者不是有价值的。那么,你是怎么看IP呢?
李少红:
我参加过很多论坛,当时我也同意很多人的说法,就是说IP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就是一个名词的问题。对我们来讲,它确实跟改编没什么区别。因为从原则上来讲,改编一部小说,或者是改编某一个报告文学,都是改编。到了IP这里,因为它是从互联网上形成的,那就等于改编互联网的一些文本,然后才把它叫作IP。另外,IP可能跟过去的那些传统文学或者题材是不一样的,它需要开发出各方面的价值。比如说原来的小说和电影,大家就认为是电影或电视剧,它是一类的,但是到了IP这里,大家就希望能改编出、延展出更多的产品。ωWW.chuanyue1.coΜ
IP会发展出更多的元素,而这些元素为什么会多呢?这也和年轻人的欣赏习惯一样。很多年轻人希望在这个IP里面看到动漫的、游戏的、网剧的、电影的等各种东西,甚至还有主题公园这样的东西,而这个模式大概是从美国来的,像迪斯尼的开发模式就是这样。所以,这几种元素综合起来,就导致大家兴起了IP热,觉得它不光是电视剧,也不光是电影,里面像有一个资源库一样。
谭飞:
但是也有很多人痛心疾首,特别是一些编剧,觉得IP过热,甚至产生了天价IP。
李少红:
对。我觉得天价IP出现的主要原因是大家觉得它的价值大于一个单本剧的开发,再加上还有资本运作,所以它的价值也会比较高。
谭飞:
那你觉得这个泡沫是不是会越来越被挤出来?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数据,就是去年的电影节一共披露了一百五十多个项目,到今年只有三十五个。少红导演肯定也看了那篇文章,那么,这是不是就是大IP产生的一个副作用?因为IP要做出来是很难的一件事情,除了剧本外还需要大量的东西,阵容也要强,那么,这是不是说明IP本身是具有一定局限性的?
李少红:
也不能说是局限性吧,只能说IP还处于一个不成熟的市场中,我觉得大家都是在一边干一边摸索。再加上资本的进入,所以它实际上是帮助了市场往前推进的。但是IP它有一个首要的任务,就是让大家认识到IP的开发价值。可是,可能是大战速度太快的原因,导致大家在完成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个环节,那就是IP的内容转换过程是非常难的。大家怎么才能把它的价值开发出来,由什么人来开发,在这一点人们没有给出足够的空间。再说了,我们自己的市场和创作环境也不够成熟,比方说开发期就给几个月的时间,这怎么想都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对吧?这些问题我们经常在生活中碰到,一些创作矛盾也是这样产生的。举个例子,现在有个东西想让开发一下,但是在构思上基本上就需要四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呢?因为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需要人在这个东西中提炼出一个主旨来,然后才能让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些选择的过程是无形的,很多人可能都看不见,但偏偏是最用大脑的。于是,有些人一听就觉得,光想一个构思过程就得想五六个月,这哪儿成啊,他们会觉得周期太长了,就开始卡时间。
谭飞:
尤其是投资商们,非常没有耐心,一年就要把它弄出来,第二年就上画,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李少红:
实际上我们做过很多考察,像美国,按照工业化的流程来的话,是非常快的,因为它已经有一套非常成熟的体系了。当然,美国这套体系也是通过血的教训慢慢换来的经验。所以,光在前期开发上,实际上就需要一年半到三年的时间,要根据剧本的不同来源,这是正常的情况,甚至还有比这时间更多的。
谭飞:
你看《阿凡达》的第二、三部,准备了多长时间?
李少红:
七年。所以说,这真不是随便说的,而是总结成功经验得来的。可是,基金投资都是希望两三年就有收益的,如果我们不注重这些成功经验,都想要简单地按照资本逻辑快速兑现它的价值,那么,这个收益和创作周期确实有很多地方是矛盾的。
谭飞:
就是说,尊重资本,必然不尊重艺术。大家都知道少红导演是作为一个著名的第五代导演代表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的,但是,实际上这两年少红导演是没有电影作品的,而您又是电影导演协会的会长,那么,我想问问您的内心是不是也有一种焦虑感?因为大家还是期望您的电影作品能够出来的。还是说,您已经在拍电影了,但是当中有隐情,我们至今没看到?
李少红:
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潜心学习,在看当今的电影市场,在想我后面的电影要怎么拍。另外一个,电影协会的工作是很忙的,我的压力还是挺大的。这两年的学习,其实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能够了解未来,让我了解我自己。这两年我就忙着给大家站台了,反而越站台,手越痒痒,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谭飞:
这一点我相信。少红导演看着别人的戏都上映了,您虽然去给捧场了,但是您心里的滋味肯定是有很大的变化的。
李少红:
我当时看了,确实也在想,什么时候我自己不用去给别人站台,而是能够干自己的呢?其实,我一直在为拍电影做潜心的准备,但有一件事我自己一直绕不过去,那就是我觉得拍电影还得是拍自己喜欢的故事。所以,你说我这两年闲着,我也没有闲着,因为这两年我监制了好多片子,都是我们自己公司的片子,是一些年轻导演的片子。
我们导演协会现在也做了一个“青葱计划”,而这个计划做出来特别难,因为这是包含一整个产业链的计划,得把上下游都连接起来。怎么说呢?做导演就是拍一部戏,而编剧协会是把大家写的剧本评一评,电影节是电影拍完了再做评定,可是,导演协会是做什么的呢?我们就负责管那些拍电影的人,就是我们得想办法让导演真的能拍成电影。这就很难了,因为一个导演要想拍成电影,首先得有剧本,其次还得能卖出去,也就是说,导演协会等于把产业链的上下游都得勾着,所以说,这个计划对我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谭飞:
我在早期参加过湖南卫视的一个节目,叫《我要拍电影》。当时我是评委,就是从头跟到最后,从初赛到总决赛,一共十二场,所以我特别了解一个青年导演的培养或者说一个考试的过程是有多么烦琐的。因为它需要各方面的能力,除了镜像、影像能力外,还需要内在的文化素质以及对市场的判断、商业意识等东西。您做电影协会会长这几年来,有没有发现一些苗子呢?
李少红:
有。我们每年都会从三百多个报名的导演里,经历过四次晋级,最后才能筛选出五个导演。这五个年轻导演其实是在评选过程中选出的比较优秀的一些人,但并不能保证其他的导演就不好。比如说去年,是我们第一届“青葱计划”实施年,而第一个拍成片子的就是五强之外的一个导演。
这个导演没有进前五强,但是他反而是第一个出作品的,所以我觉得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让大家怎么能够越来越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导演的剧本经过了四次筛选,还有我们请来的那些导师都很牛,有著名的导演、编剧和制片人,所以他才能够很快就拍好一部电影。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说我们整合了所有的平台的原因。因为我们是从各个维度——怎么制作、怎么拍、剧本怎么修改等方面,来帮助这些年轻导演的。包括电影的后期,我们也联合了一些技术公司,给他们最大的支持。
谭飞:
而且我听说你们有时候还找了一些媒体人,去现场考问这些年轻导演“为什么要这么拍”,这可能也是你们从各个维度对这些年轻导演的一个培训吧?
李少红:
是的,因为我觉得导演除了要会拍戏,还需要加强的一点就是能会路演。就是说,要会去卖电影,会给投资人、大家一些信心,会讲自己的片子,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的片子好。之所以要加强这一方面的培养,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的导演都不太注重这一点,不怎么会跟社会打交道,自己只会闷头拍,反而错过了很多机会。
谭飞:
我也觉得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但是刚才我们提起来却有点悲哀,因为有很多事并不是导演该干的,像卖片什么的就不是导演该做的事情,但是,可能中国的现状就是这样,我们也必须尊重这个现状。那么,能不能请少红导演告诉大家一个数据,就是有多少从“青葱计划”中出来的片子是可能会拍的?
李少红:
去年因为是第一年,所以比较难,有很多规矩,包括怎么样签约。还有一个关系,因为我们手上拿着国家给的一百万基金,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怎么样运作确实是要有规范的,所以,我们去年规定,两年内必须拍成。到了今年,去年那五个导演已经全部签完了,电影也在陆陆续续地拍了。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的进展也更加顺利。
谭飞:
我知道少红导演的导演协会会长的工作挺难的,实际上这个工作处在一个火山口,因为导演协会中有很多有才华的导演,他们各自的意见还不一样。有时候您是怎么去协调呢?因为我也听过一些江湖传闻,就是说有些导演比较激进,甚至公开批评同在协会的另一个导演。这个时候你是怎么去协调这个矛盾的?
李少红:
导演都是很有个性的,没有个性的人是当不了导演的。这是实话。大家都觉得集体是最难管的,其实我们也不需要怎么管,因为他们都是有各自艺术追求和电影追求的人。
谭飞:
那如果你要开会,跟导演们说让他们都来,结果有三个人说,那三个人来了,我们就不来了,遇到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李少红:
我是非常了解这些导演的,我觉得这些导演都有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可以和他们沟通。因为他们对电影和艺术非常热爱,这种热爱,不管是哪一位导演,不管他们多有个性,不管他们的语言多有挑战性,他们的骨子里面依然在热爱着电影。这一点精神有时候外界的人是体会不到的,而我身在其中,是最有体会的。到时候,你就用电影跟他们交流,用艺术跟他们交流,是没有一个人在这上面摆不清关系的。所以,当我听到那些比较尖锐的话语时,我只会觉得这是他们出自自己对电影的热爱,是因为他们太爱这个电影了,太爱这个艺术了,已经到了一种不容有任何瑕疵的地步,他们才会有那样的言论。这就说明,当我们在跟他沟通的时候,就需要非常理解他们,不把他们当成一个对立面,或者是一个反对派,也不去伤害他、侵蚀他、触犯他的一片净土,那么,他们其实是很好说话的。
谭飞:
这样一说,电影协会会长的位置还真不好坐,但是您却一直坚守岗位,也为此付出了很多。我们都知道,少红导演在影视娱乐圈是以一个大姐姐的身份出现的,很多人都叫你少红姐,但也有更多人觉得,你在挖掘明星的能力方面超强。像刚才提到的周迅,还有陈坤、杨幂、杨洋等人,都是你挖掘出来的。当然,我知道可能这里面有几个名字是你的一个痛,我也不想多问导演这方面的问题,我就想问问,在你心中,现在这个经纪模式有变化吗?因为我看到好多演员都单飞了,都开了自己的工作室或公司。当然,这种情况的出现肯定跟资本有关系,但是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的吗?还是说也有它的弊病?
李少红:
我们坦白说,中国的经纪模式从一开始头就没开好。当然,我是最早做这个事情的人。周迅的合约可能是中国演员的第一份合约,但那个时候的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签,就琢磨了好几个月,然后参考了很多东西后,我们自以为我们想得比较明白了,就拟定出来一份合约,而周迅连看都没看就签了。实际上,我们是在用人脉关系和作品,把大家衔接在一起了。但是,说句良心话,这个头是真的没有开好。契约的方式对演员而言,不是最好的经营方式。
谭飞:
您觉得最早的那种契约方式就不对,那么,它的弊病在哪?
李少红:
弊病就在于我们不能把一个演员拴死,而且用终身这种方式。
谭飞:
演员又不是把自己卖给你,又不是签卖身契。【穿】
【书】
【吧】
李少红:
对,这是第一个弊病。比如说,签十年的合约太长,可以缩短点时间。其实不在于这个合约的时间长短,而在于你包不了这个演员的终生,就连他爸妈都包不了,你怎么可能包呢?哪怕是用一个经纪商业的方法,我认为也是不能够包得了的。
再一个,我们缺乏一个非常好的法律环境。在我们的法律环境里面,演员首先是个人,而经营者是一个公司,所以这种合约形式就是有问题的。这是我这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所以,任何人打这种官司都是不可能赢的,包括我们的劳动法也不支持。
谭飞:
法律也倾向于保护个体。
李少红:
是的,法律也不支持。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们也加强了司法界和我们之间的交流。司法界也特别需要跟我们交流,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个市场和经营模式的环境是怎么样的。行业的事情是要能跟周边所有能支持整个行业的其他一些环节相匹配的,这样才能有一个良性的循环。但是,当初这些都不具备,而且最开始建立的模式是有一定局限性的,所以,就导致现在出现了一个非常混乱的状况,演员个人也好、经纪公司也好,大家都觉得很委屈。
谭飞:
所以我们才看到很多经纪公司都在跟艺人打官司。
李少红:
没有一个不打的。
谭飞:
而且社会上有一部分人在骂经纪公司,有一部分人在骂艺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整个过程就没有人能说清楚。
李少红:
我是最早建立这个模式的人,所有的问题在我身上都发生过。到后来,我坐下来看别人了,才知道我不委屈,因为不是我一个人遇到的问题,是人人都遇到的问题。
谭飞:
我现在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从经纪公司的角度发出的声音,说比较推崇韩国式的那种经纪模式,签订一些特别严格的协议,这对艺人管束得更加严格了;另一种是艺人方面的声音,他们好像更倾向于以CAA为代表的一种欧美的宽松的协议管理方式。你这几年肯定也有很多思考,那么,在你看来,你觉得中国式的经纪模式最适合什么样的?
李少红:
我觉得这得要看怎么讲。韩国和日本是一样的经纪模式,基本上就是给演员发工资。像日本有一个模式,就是经纪公司给演员发工资,也不用给片酬。如果演员拍得好了,可以有一些奖金。我看到这些模式后,就想,这怎么搞平衡?他得负责养那些年轻的演员吗?当然,日本的经纪公司有一个理论,就是说演员也有不好、不火的时候,到时候也照发工资。日本的这个经纪理论模式让我很是感动。而我们开的头基本是仿照欧美的,其实主要是美国,只不过用市场经济的口号转型了。
谭飞:
那如果用简短的话语概括一下,少红导演认为经纪公司和所谓的大牌明星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用三点来概括的话,是哪三点?
李少红:
这个问题用简单的三点来说,其实特别不好归纳,因为这些问题有一些是阶段性的。比如说,在新演员培养期,相对都是稳定的,因为他们自己的独立性差,需要经纪公司的投入和资源,所以在这一阶段,他基本上是接受经纪公司的安排的。但是,等他们走过了这一个时期之后,演员们变得有名了,他们的独立性也越来越强了,对资源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们就会觉得他们和经纪公司之间的从属关系和资源不匹配,这是第一。第二,就是跟我们刚才说IP时的非常像,讲IP的时候我们讲到了创作规律和商业规律的问题,其实演员也存在这个问题。从商业的角度和一个演员的要求上来讲,是不太认可演员的成长期的,但是,我们培养了演员,都知道演员必须要有一个成长期的。这个成长期有快餐式的和宴会式的,品种不一样。而有些矛盾就出在一些演员不希望有成长期,他们就希望明天出名,甚至他们会认为这个成长期怠慢了他们,压制了他们。
谭飞:
他们觉得自己红就是应该的。
李少红:
对,他们就认为,你为什么不给我谈男一号,你为什么不把我推成女一号?他们并没有去考虑市场的接受度是怎么样的,而且,他们也不考虑自己的演技能不能担当得起男女一号。要是经纪公司告诉一个演员,你现在还担当不了男女一号,他们就觉得是你看不上他。这个矛盾就堆积在这个地方。所以,最后就变成演员要去单飞,哪怕死在沙滩上也心甘情愿。
谭飞:
实际上我感觉少红导演的心态还是在变化。原来,我最早看到少红导演跟一些演员的新闻的时候,我觉得少红导演是特别地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也好像很舍不得他们,但是现在慢慢地就显得更潇洒了。刚才你说的这个心态的变化,你觉得是不是因为现在这个社会它就是这样了,你没办法?
李少红:
不是,它也不是没办法。我这个人受传统教育比较多,还是很真诚的,我那时候就觉得还想跟人家讲道理,觉得应该以理服人,觉得很可惜,也明白地知道他自己出去单做的话,遇到的困难会更大。但是,到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讲道理没用,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他即便是死在沙滩上,他都希望自己去死。就是说,他们想要去闯一闯,哪怕没成功,那么,他们也心甘情愿。这个时候,我的心态不是无奈,而是觉得我们应该撤掉一些保护性的东西。
谭飞:
就是让他们断乳,把他们彻底推向市场。
李少红:
对,这是他们应该经历的。成长的这个阵痛不是说我保护他,他就能够得到的,保护也许起不到好作用。所以,我对我自己的孩子的态度,都是让他们自己独立。
谭飞:
导演一直把自己签的艺人当自己的孩子,我看着就特别亲切,感觉大家在一起的氛围特别好。那我想问问,有些演员已经单飞了,他们跟你的感情是不是还很牢固?有没有私下还在联系或是发一些祝福短信的?
李少红:
有。
谭飞:
那非常好。
李少红:
但是,我觉得过去的这拨演员跟更年轻的演员还是不一样。过去的这拨演员,他们传统上的理念可能会更强一点,而且他们那个时候走的形式也跟现在不太一样,基本上都是被我们劝走的,所以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像现在有一些年轻演员,有些是被商业冲昏了头脑的,那你就不要指望他们有任何情感上的东西。
谭飞:
刚才我也在一瞬间看到少红导演有点黯然,因为我理解你,其实你是像带孩子一样把他带大,然后他一下子就走掉了,所以可能提到一些名字的时候,你是很难接受的吧?
李少红:
也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我觉得这就是经济市场,是商品社会必然会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好的坏的都掺杂在一起,这才是一个商业社会。我觉得这很正常。而且,不是每一个演员都一样,这可能跟他的教养、他的成长过程有很大关系。如果他在这上面有缺失的话,是什么人都补救不了的。这是我的体会和感受。因为我经历的人太多了,算得上阅人无数。我觉得任何人都是这样,有很多东西是补救不了的,这些东西跟他的外貌不相一致。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形象是有欺骗性的。
谭飞:
导演说的话很有哲理。像我这种人,看着可能坏坏的,但是我的内心是很好的,所以,导演的意思,是不是就说大家不要被外表欺骗了?
李少红:
对,就是这个意思。
谭飞:
那我明白了。接下来,我会问到中国电影的现状。有一个数据特别触目惊心,说贺岁档马上要到了,可是现在都已经六月中旬了,几乎没有几部国产电影在赚钱,甚至有一段时间,一部国产电影的票房能到三千万都算不错了,你怎么看这种现状?比如《摔跤吧!爸爸》攻入了中国市场,国产电影有点不堪一击,你觉得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怎么去改进呢?
李少红:
我自己反而会觉得很正常,让我心里突然觉得,好像我自己能拍电影了,也没那么大的负担了。
谭飞:
你是说投资方也没那么高要求了,是吧?
李少红:
对啊。投资方看了现如今的电影市场,他就明白了这个市场的正常情况就是这样。其实前两年是市场有点过热了,一个本来是能卖七千万票房的电影,却能卖到两个多亿,我知道这个消息差点吓死。当时我就觉得,什么东西都能卖高票房,这是钱长毛了吗?因为我是做这个行业的,所以我非常客观地知道,这个行业到底值多少钱,一个片子到底值多少钱。说句实在话,有的片子我看了,我真的觉得不值这个票房,我甚至都认为这不是正常得来的票房。
谭飞:
比如有的电影有一千万的票房,但是他们却对外说他们大概预计要拿三个亿。
李少红:
而且还真拿了两个亿。所以,我才说前两年的市场不正常,现在的市场反而让我觉得回归正常了。
谭飞:
现在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了好莱坞,说好莱坞的铁蹄踏到了咱们中华大地上,导致国产电影纷纷逃亡,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
李少红:
有这个原因。这是普遍规律,不止在我们中国电影市场如此。美国电影到哪,哪个国家的电影就完蛋,全世界都受到这个灾害。但是,我觉得我们这么多年在努力做的,一是不要让国产电影死掉,二是怎么能够留住本土电影的份额。其他国家也都在做这件事情,像欧洲电影有他的办法,日本电影正在悄悄地起死回生,我们中国台湾电影已经死了还没活过来,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做到不死,不要等死了以后再回头。
谭飞:
就像李安导演说的,可能有些东西需要慢一点儿。
李少红:
对。其实对于创作者来讲,真的是需要这样的心态,这是我观察了许许多多事物之后得出的,所以,我现在反而特别有自信,就是一定要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做,而且这个东西要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心去把它做出来。今年有我要拍的电影,其实我已经准备两年了,最后还是回到了我的初衷上。也只有回到初心的时候,我才能踏实下来。像刚开始的时候,我想迎合市场的时候,把自己都弄乱了。当时我就觉得,我到底要拍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听这个说好,我就想办法拍这个;听那个又说好,我又想办法拍那个。结果,我发现接纳了外界的意见,自己最初想要拍这个作品的那种感动和愿望却不存在了。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我重新回归,终于又走回到最早的我的那种心态里,这让我觉得踏实了。冥冥之中,我感觉这样的话,我这片子有可能会拍得很好。
谭飞:
导演,您现在签人方式跟过去不一样了,您说的这种签约方式是改变成CAA式的,还是做了优化的一种方式?
李少红:
做了优化的一种方式,结合了几方长处。
谭飞:
那你选择自己艺人的标准有没有变化呢?
李少红:
我还是会挑那种很帅气或者一下子很出挑的那种,或者是有灵性的那种。当然,主要是看他有没有潜力,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演员是需要成长的,尤其是小演员。就像于小彤,我当时也估计不到他会长那么高,所以,挑演员一定要有前瞻性,还要能看到他的潜力,这才是挑演员很重要的两点。一般来讲,大家老说你挑的演员怎么怎么样,其实也是因为他们的“寿命”都挺长的,因为他们后来的潜在能力都发挥出来了。
谭飞:
其实少红导演还是很谦虚。她的意思是说,她只是让演员的前半部分有个起点,后半部分都是他们自己发展的。我觉得很多人都能听得出来,少红导演其实是一个很柔软、很正直、很善良的一个姐姐。在此,也希望我们少红导演能拿出更多更好的优秀作品。
(根据2017年6月21日谭飞采访李少红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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