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安得广厦千万间 > 第六章 美丽心灵
  ABeautifulMind

  (一)

  想明白之后,她的决定基本成型。回家之后,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井宝,算得上是汇报,更多的意义却在于整理思路,给自己的决定找一个能够用语言表达清楚的逻辑关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完她的分手决定之后,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居然失声痛哭、无法克制,就仿佛:失恋的、要分手的,不是她裴任之,而是她井晓妍。

  裴任之立即提醒她:亲,你怀着二胎呢!

  可井宝说:“任之,不要啊,你知道吗?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爱情的,你要分手,对于我来说,相当于毁灭世界观的作用呀。”

  她很想告诉任之:像自己这样的女孩子,不漂亮的,不聪明的,很多很多,都曾那样地渴望过爱情,可是对自己太失望、太没有信心,但裴任之却如同她们的火种,走了她们想走又无法去走的人生,与她们够都够不着的人相爱过。任之幸福了,她也就一样幸福了。所以,如果任之放弃了,她的爱情观,她的二次元世界也会崩塌。

  毁灭世界观?任之绝望地想:我自己的世界都已经崩塌了,对不起,还能顾得上你的吗?“井宝,——如果连劈腿这样的事情我都能容忍,那还是真爱吗?那还是我吗?”

  “如果连劈腿这样的事情你都不能容忍,那还是真爱吗?既然爱他,就要包容他的一切。约炮算个什么?一夜情算个什么?别说我们85后生人,就是70后生的大叔大婶们,职业是我这样小白领的,朋友之间约个炮也司空见惯了。何况,还是他们那么个圈子!你闭着个眼睛,不愿意去正视罢了!”井宝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窝囊至极的想法。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她其实还想说:裴任之呀裴任之,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小老百姓一个。你没有看见,这些年,中国那些女名人,老公出轨了(请注意,还是老公呀,不是男友喔),哪个不是为名为利为孩子,最后选择了包容老公、边走边珍惜呀?和她们相比,你撑的哪门子的清高呀?

  社会目前的规律是这样的:一旦某家的男人出轨了,吃瓜的围观群众,尤其是女群众,都大喊着维护女权、一定要离婚!而至亲好友都会拽住女人:你傻呀!千万不要和他离婚。离了婚,钱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再嫁给谁呀?

  人与人的思维方式真的是很难统一呀!到底什么是真爱呀?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追求所谓的古典爱情,是否真的是脑子被门夹住了呢?——任之苦苦笑了,想哭又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她无力地顺着沙发溜到了地上,似乎距离地越近,心抽搐得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井宝,我现在已经想开了,或者说,努力地想开了。”任之的语气染上了一丝超脱的色彩:“你想,如果我真的如愿和他结婚了,却生活的不如意怎么吧?经常吵架该怎么办?生了孩子之后再发现他有外遇了又怎么办?——那么,我的爱情,我的童话,就会跌入这个俗世的谷底,记忆被玷污,故事不再美好。可现在,拥有了那么多年美好的恋爱,在不算太老的时间嘎然而止,从此各走各的路,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抱怨、好遗憾的了。”

  井宝明显不想听她这么说。可是,她对这个世界也并不全面了解;作为自认并不漂亮的女孩子,她多年以来对于男人的世界更是心存着深深的自卑感。她无法揣测迟若非,因为越是深入社会,越是觉得身边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令人失望。

  ——屏幕上的男人,都是深情依依,屏幕下的男人,混蛋的比比皆是。

  哭了很久,井宝终于找回了理性。

  思索良久后,她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头。又不是他主动和你分手的?(任之提醒她迟若非说过分手,井宝愤而反驳:你不是不同意吗?)他直接说过他要和李景姗恋爱吗?——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你,最好还是去弄清楚一下事情的真相。到时候分手也好、看开也罢,才算是一个圆满。”

  裴任之一愣,之后灰心丧气地摇摇头:“井宝,他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我不用等着他来跟我说‘你不分也得分’、说你滚吧,我才最后走人。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只是因为内疚、顾念旧情,才没有主动轰走我的。再说,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能力去调查他与李景姗的名利角逐?让我去查清真相,我连渠道都没有。”

  井宝觉得,如果今天不再把自己的忧虑说清楚,今后,自己或者是小裴,也许都会后悔一辈子。她说:“我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就算你说的对,他想分手,我也觉得,他不是为了李景姗的事情,才和你分手的。那么,现在的逻辑关系是:你是一个道德洁癖,———别说不是,先让我把话说完,——一个道德洁癖不能忍受自己的男友出轨,即便偶然失身给了一个四海八荒闻名、国色天香的美女。一旦男方出轨,你就一定要分手。那么,如果他根本没有失身,如果他是因为别的事情想分手,那么,你也许根本就不会计较,也就不用和他分手了。”

  裴任之听懂了井宝的逻辑,可是,以她现在的心境,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她的观点的。

  “裴任之,你28岁了,不要老是这么低情商好不好?”井宝恶语相向、替她着急:“没准儿你是被人下套了呢?就这么输给自己的情商,丢不丢人呀?”

  裴任之木讷地想了很久,说:“井宝,我真的很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大家都要那么高的情商呢?我情愿,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都是低情商,谁也不要算计谁,谁也不想多占便宜。遵纪守法,相安无事,简简单单过日子,难道不更快乐吗?——要那么高的情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拿多占吗?——可是,你多占了,就等于别人吃亏了,何必呢?公平吗?”

  井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希望:自己的话裴任之已经听进去了。

  (二)

  2015年12月25日,圣诞节的当夜,迟若非在酒店里收拾行李。

  李景姗软软问:“怎么?要回家了?去给小淑女跪搓衣板了?”

  迟若非侧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以后,不要用这类词儿说她。——要分手,有些事情也是要说清楚的。”后一句话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应该很容易说清楚的。喝口酒,壮壮胆儿!”李景姗说着,已经拿了杯红酒走到他的面前。迟若非接过来,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李景姗自己悠悠地品了一口,抬起睡衣的袖子,替他擦了擦嘴。

  迟若非说了声谢,五分钟之后,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

  他的态度、他的语气、他的身姿,都让李景姗不那么舒服。虽然,那次被裴任之所谓的“捉奸”在床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离开过这家酒店,虽然他对她的态度温文尔雅,但是事情还是非常的不对劲。除了被“捉奸”的那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喝完了裴任之煲的“闷汤”之外,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个男人面对类似事情惯常该表现出的烦躁、无助与无奈。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并非是偶然发生的意外,而是他按部就班推进公司管理的流程;李景姗自诩心机过人,早年也不乏精心设计过各类“局”。他的行为让自己感到了不安。

  所以,以防万一,她当然在他刚刚喝过的红酒中加了该加的东西:可以让他暴躁狂怒的药物。确保今天晚上的谈话进展顺利、“万无一失”。

  其实,很多的时候,就连李景姗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自己会对迟若非如此的在意?因为他英俊吗?——自己这个行业里,以颜值来论英雄,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就像一个人去当科学家不能说自己智商低一样,自己的行业里放眼看到的都是美男子,根本难分伯仲。

  因为他有钱吗?——他再有钱能有钱的过舅舅余清文吗?

  ——潜意识里,李景姗是明白的:仓栗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爱情。自己是因为有名有利了,所以才想起来爱情这会事儿,而且,自己当然是个聪明人,会知道,如何能获得爱情。

  (三)

  迟若非拖着箱子,先上到了酒店的书吧那一层,找了间更衣室。从里到外,内衣到外衣,全部换了,换下的衣服装进洗衣袋,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站在妆镜前,他又狠狠洗了两把脸,水汽朦胧中,纠结地审视着自己。有那么一个刹那,一些神经质的想法冲进了脑中,让他万念俱灰。几分钟后,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打电话给司机,叫对方开车到地下车库来。

  半个小时后,他开门进家。

  家里依然一尘不染、井然有序。

  裴任之并没有像古典小说里那样,在这佳节中独自垂泪,她反而在厨房里忙作一团,——她在烤蛋糕。迟若非记起来,她好像说过,自己特别想成为一个烘焙高手,尤其希望做成核桃布朗尼与栗子蛋糕。只可惜,总是太忙,总是没有实现。

  现如今,她找到了实现烘焙理想的充足理由。

  看到迟若非的那一刻,她全身颤抖了一下,不是惊喜的颤抖,而类似于恐惧的颤抖。迟若非的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撕开了一条缝。

  “任之,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迟若非模仿她平素的口气说。

  裴任之度过了行尸走肉的一周,她的蛋糕烤得并不算成功。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偏好不搭理人的人,她听到自己说:“到客厅吧。”

  她心里觉得,这么多年,正是自己这种懦弱的、顺从的、不讲原则的性格,铸就了今日的恶果。可惜,现在再来纠正,没有任何意义了。

  很久的沉默。迟若非很想点燃一支烟,他感到他的太阳穴三叉神经都在不听使唤地跳动,令他躁动,无从说起。

  “任之,对不起。”也只好说这句了。

  “为什么?”裴任之需要他一个解释。虽然,她已下定决心,无论他解释什么,自己都会分手。如果他非要说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也认了。

  可是,迟若非的回答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上次的股灾,是李景姗的亲戚替我们公司填平的窟窿,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需要报答。”迟若非将打好腹稿的台词背了出来。

  裴任之立即被激怒了:“报答?就需要这样一种方式来报答吗?你和她,——难道没有起码的道德底线吗?”

  迟若非没有回答。

  裴任之深吸一口气,自嘲地想:真是问了一句傻话,李景姗小姐,名扬四海、粉丝众多的李景姗小姐,当然既不缺钱也不缺名气,她当然想要别人用她想要的方式来报答。何况,别说他们这个行业,就算是在大学校园里,没有道德底线的人难道还少了?

  又很久,迟若非一鼓作气、破釜沉舟:“李景姗她爱我。而我,——也有一些爱她。”

  裴任之惊呆了,半张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亲口说了,他终于说了,他,——还是个真小人呀!肝肠寸断的感觉达到了极致,她感到自己都被掏空了,榨干了,压扁了。她好想好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呀!

  他居然说“他有一些爱李景姗”,居然说的是“爱”。“爱”,而不是“喜欢”。

  他知道吗?他认识自己接近10年了,做男女朋友就有8年多了,居然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自己以前自认是他的知己,根本不在乎他说没有说过“我爱你”,可是,现在想来,还是太过自信了。

  深深的自卑感立即如潮水般涌遍了她的全身,平生未见。不仅是挫败感,而是发自内心的绝望。多年来隐隐约约的担忧被无情地证实,被证据确凿地摆在了她的面前,无法逃避:他与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就算是对手、敌人,也无法般配;她根本不了解他的世界,而且,他的世界也离她越来越远,远得够都够不着。

  她又一次想起了下铺的薛岩讲的那个故事,关于那个阶级固化的故事:薛岩那个胡同长大的小表姐,从小倾慕一个公子哥儿,好不容易长大了,能有机会触到了他,别人却连碰碰她的兴趣都没有。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纵使时代风云变幻,一个小女子,始终看重的,仍不过是些小情小爱:我能爱你吗?我还能见到你吗?——你,有没有可能爱我?

  看着她就这样坐在他的对面颤抖,迟若非的脑子、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视线也有些模糊,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喝酒了?——李景姗的酒不会有问题吧?

  一阵类似“断片儿”式的闪烁,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她身前跪下来,捧着她的双手,似乎是在忏悔,又似乎仅仅是为了安慰她。

  他全身在发烫,尤其是一双手更是烫的惊人,他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无伦次的:“可是,任之,我还是希望你爱我。”

  裴任之再次震惊了,为着他的厚颜无耻而震惊,她不知道,她这辈子还会找到什么理由来原谅他?是否还有原谅他的可能?

  就算是自卑,我也无法原谅你!

  她喊道:

  “你不能那么自私,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想要!做错了是要承担代价的。”

  “我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都想要。”迟若非的声音是沙哑的,——我只想要你,——如果有的选。

  “你就是想占有一切:名利你已经有了,还想要爱情,要不对等的爱情,只要你回头一看,我随时就该在那个地方,永远该在那里等着你,我就应该本能地忽视一切你的忽视。”裴任之颤抖地说。

  “迟若非,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男人和女人,至少在这个时代并不平等;在我们广东,很多企业家功成名就后,有了情人,甚至娶了二奶三奶,元配夫人多有睁一眼闭一只眼的,不去深究。可是,——这不是我,”裴任之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然而,很少发脾气的她,发出来的声音实际上却是一种沉重的悲凉与伤感,像是在呻吟。

  “因为:她们无论曾经怎么爱过自己的丈夫,都没有我曾经那样地爱你!”你若是有心的,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迟若非仓皇地伸出手,想去抱住她,被她反感地挣脱;再去抱,又挣脱;再去,任之用手挡住大喊:“不要过来,我们不是在演电影!不要控制我,我们是独立的、平等的。”

  什么叫无助若死?什么叫心若死灰?霎那间,迟若非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认识9年,这是第一次听任之说出“独立、平等”这两个词,这显然并非她的常用词汇,可想她有多么的伤心。

  可是,他看到自己再次扑上去,动作不再温柔,而是如同动物世界里的美洲狮一样,矫健而冲动,出于本能地扑向一只羚羊,或者其他什么。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来,几乎是在迟若非的预料之中,接着又是两个耳光,可是他没有躲,硬挺着都受了。而且,他立即带着更大的力量抱紧了裴任之。即便是在酒精与迷药的刺激下,他也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邪恶、自私与卑鄙。但是,他就是不想松手:他觉得自己如同垂死的人,正在地狱的悬崖边挣扎,裴任之是她唯一的希望,抓住了任之,就会有光明、救赎。

  裴任之好像风中折断了羽翼的蜂鸟。强烈的扭斗之后,她的身体终于在他的怀中瘫软下来,她什么也不想再说,如同任水飘零的花朵,如同秋风里抖碎一地的落叶。她的伤痛、悲苦暂时性盖过了强烈的愤怒,她的感情在给她的理性催眠,而他身上一如既往的薄荷香气也有一种类同催眠的作用。她突然觉得自己多么希望抚慰,多么希望被拥抱,多么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www.chuanyue1.com

  半昏半醒中,她被抱到了床上,那张,他们一起生活过好几年的架子床。无边的苦痛导致了无比的麻木,但她心中的一个角落却在尘埃里开出了花儿,颤抖着,卑微着,绝望着,却也欢喜着。她放任着自己的意识脱离肉身,眼前的黑夜沉沉,化为了冰华大学那一年的秋叶红枫,到处是荷香飘散,到处是他身上的味道。

  翻云覆雨,地老天荒。

  那一夜好长又好短,如同人鱼刀尖上的舞蹈,如同荆棘鸟枝头上的鸣叫,痛彻心扉而魅惑无双。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任是时光流逝,任是美人白头、儿孙满堂,也不会忘记那样的一个晚上。

  即便如此,也终究逃不过下定决心的宿命。

  清晨时分,裴任之还在睡梦中,他像顶礼膜拜一般,依次吻过她的额头、鼻子、脸颊、耳畔、下巴与双手,替她压好了被子,轻轻地走出门去。开车融入蒙蒙亮的晨曦中,他的思路清晰起来:要开车去飞机场与同事们碰头,今天上午8:15的飞机去上海,要有一个为期两天的重要会议。之后,答应过的电影无论如何都是要参演的,直接从上海飞杭州,在杭州大概要呆一周时间吧,再然后还要飞一趟深圳。

  他非常清楚:再次回来时,会是物是人非。

  (四)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局,一个精心策划的、以爱的名义促成的局,却与所有的局一样,伴随着天崩地裂的震动,肝肠寸断的悲苦。

  ——2015年是迟若非的本命年,这在一个基督徒来看本来无关风月,却依然如此应验:股灾,纠纷,挨打后重伤,所有的灾难,其实,只是一个悲剧的序幕而已。

  裴任之只知道,自己在遭遇余清文的事情之后擦干眼泪、强颜欢笑,一天之后又去医院看望了迟若非。她的话似乎比平时更多,连着讲了三个笑话,从互联网段子,追忆了似水流年、大学阶段的经典笑话,又讲了最近在好莱坞电影上看到的小故事。

  一边讲,她一边往病床上的迟若非嘴里头喂老火汤,看着他一口一口咽下去。

  可是她哪里又知道,唇边浅笑、面露红晕的师兄每喝下一口的汤,心里都在咽下一口苦水。那种苦涩,简直让他几度哽咽,有一次居然都被裴任之看出了不对劲儿,他只好拿几声咳嗽去掩盖。

  终于劝走了裴任之后,迟若非艰难地从床单底下抽出了自己的诊断书。如果不是因为受了重伤,医院不会想到给他做手术,也不会给他做全面的体检。如同所有的悲情电影所描述的情节一样,他终于得知,重伤之外,自己得了重病。

  ——马凡氏综合症!

  ——这个词汇他并不陌生。20年前,美国的医生也是这样对他不负责任的父亲说的,在他妈妈胸闷心慌、心脏骤停乃至晕倒被送往医院之后。而母亲,最后也是死于这个疾病。

  什么是马凡氏综合症?——又名蜘蛛指(趾)综合症,俗称“蜘蛛人”,病人身高异常,手长脚长,状似蜘蛛),是一种先天性遗传性的结缔组织疾病,属于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有家族史。退化的结缔组织无法承受压力,导致血管变薄,发展成为动脉瘤,如果剧烈运动,动脉瘤容易突然破裂,导致患者死亡。

  也就是说,这个一个遗传基因带来的不治之症。

  没有人猜到他会继承这个疾病,他只有178厘米的身高,三兄弟里个头最矮,远不如他的二哥迟慕白188厘米那么高。除了一双手比较修长之外,他在外形方面并没有这个疾病的显著特点。而他父亲本来就双手修长,兄妹四人的手都很长,并不能说是遗传了母亲的疾病。

  而且,迟若非热爱体育运动,早年的各种剧烈运动中都没有心脏受损的记录,他自己也就忽略了罹患遗传疾病的风险。

  而二哥迟慕白,也是因为担心遗传这个疾病,放弃了职业篮球运动员的选择,转而去做了配乐师,多年过去,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问题。

  医生尽量委婉地告诉迟若非:一个人遗传了马凡氏综合症,不是从小就可以确诊的,而是要在长大的过程中根据外形发展、心血管病变程度来确诊的。由于心血管的病变并非一蹴而就,很多人都忽视了这个遗传疾病,导致突然病发死亡,30—45岁之间的死亡率最高。

  医生对迟若非的忍耐力表示了倾佩:“你那天重伤时,血管中的动脉瘤已经接近破裂了,身体的疼痛度应该是一个极致。再差一步送医院,你就死了。幸亏手术还算成功。”

  确诊之后,他依然没有办法角色代入,——面对着主治医师,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然后又张开,纠结良久,才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的回答永远是那么专业与含糊:“这个要视情况而定。一般来说,确诊及时,手术之后,病体生命延续5年之上的概率高达67%。”

  他的反应慢了一拍:医生的叙述似乎要比“白血病”、“恶性肿瘤”听上去好一些,至少,做个手术,在未来三四年里,死掉的概率比较小。妈妈是多少岁去世的?48岁吧?自己今年不过36岁,也就是说,还有10多年好活,搞不好,还可以多活个几年,活到50岁?

  可是,10年、15年之后怎么办呢?医生看来是不打算负责的。

  自己就算活到50岁,那一年,裴任之也不过40出头,按照美国人估算年龄的逻辑,还算一个少妇!

  ——她家里所有的人都是高寿,她也势必是一个高寿者呀!自己轻轻松松死掉,任之活到90岁,她未来这50年,谁来陪她过?

  巨大的恐惧与悲痛开始撕裂迟若非的胸腔,他全身痉挛,向前栽过去。

  医生急忙上前扶住了他,不忍之情溢于言表。

  迟若非却没有说谢谢,沙哑着声音问:“这种病,会遗传吗?”其实,他知道会遗传。

  赖医生扶了扶眼镜,说:“遗传的概率有30、40%吧!不过,近年来国内查出的案例中,遗传案例呈现出了上升的趋势,部分专家认为,与环境污染有关。”

  迟若非没有太听清中间的逻辑性,结论却是一定的:这个病是不可能彻底治好的,只能靠手术与运气来延续生命。他只感觉有人正拿锤子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骨骼敲碎,自己的五脏六腑倾泻一地,痛得失去了知觉。

  撕心裂肺与感知缺损的交替折磨下,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周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对请来的护理员说,拒绝一切亲友、同事的探视,所有的公司事务都暂时交给孙原总经理与黄毅彤共同打理。

  然而,他比有生以来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裴任之的到来,仿佛她已经成为了他的一切,成为了他风云飘摇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好想在任之面前大哭一场,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将那一年妈妈离去时的苦涩也一并哭出来,将这些年的辛苦也一并哭出来。他就是觉得任之能救他,任之就是上帝派到他身边的天使。

  然而,一周时间里,任之只又来过2次,远远比上周要少。

  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感。ωWW.chuanyue1.coΜ

  病房外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竖起耳朵去听,是任之的高跟皮鞋敲打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吗?不,任之不怎么穿高跟鞋的,难道她今天有重要会议开,所以换了高跟鞋。——直到那叮叮咚咚的声音远去,他才失望地靠回到枕头上去。

  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裴任之打电话,想听到她的声音,又几次选择放下。——她也许在开会,也许奔波在去单位的路上,也许正心烦意乱地塞车在三环上。不,不要给她打。

  可是有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好久,她都没有听到,没有接。

  任之,你听一听好不好?我——快要死了。一滴感伤的眼泪伴着手机里的“滴——滴——”的长鸣,顺着他男子气概的脸颊流下来。

  好久之后,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反正在他看来是很久时间,裴任之终于回电话过来了,语气是调侃的,却说中了他的心事:“师兄,师兄,你想我了吗?有多想?”

  想得心都快碎了。

  迟若非嘴里却说:“你在哪里?干什么?”

  “还在单位,和同事几个在一起。我们又接了一单子活儿。连夜开会呀!不好意思,刚才手机放办公桌上了。”

  “任之,你要爱护身体呀!”迟若非说,真正是语重心长。

  裴任之乖巧地点头说:“嗯嗯嗯。我这些日子都注意睡足了,而且还抽空去游了一次泳。你放心,为了你,为了我老爸老妈,我也一定注意身体的。所以,这两天忙起来,就没有来看你,你——不会介意吧?”

  迟若非再次感觉哽咽,可他还是说:“怎么会呢?你,先要注意休息好,不要将时间排那么满。”

  裴任之开心地说:“好啊好啊!我就是知道,师兄你最体贴我。那你不要太想我喔,千万不要想我喔,——你多看书,我带给你那几本书,都是科幻的,你要多看看喔。”

  其实,一周的时间里,她沮丧、恐惧而忧心忡忡,余清文的流氓行为困扰着她,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意外?——她害怕自己连累到迟若非,也没有那个信心:在爱人面前守口如瓶。所以,她不得不选择了暂时性的逃避。

  (五)

  梓鸿集团的股权争斗事件让他不得不提早出院,也给了他暂且放下病情的理由。

  商场争斗,心力交瘁,他也有意避开了裴任之。何况,那段时间要拯救林蕾,本来就不能让裴任之知道。

  他心里隐约决定:自己的病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裴任之去说的。

  他的人生中,义无反顾朝前大步迈进的时候太多了:母亲去世之后大步离家出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旧金山的那个家,22岁那年又从美国勇敢地回到中国大陆来,——他就是这样一种人,可以独自一人游过太平洋,可以毫无畏惧地徒手攀上绝壁之巅。——可是他现在知道,以往的一切勇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生不可能让一个人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不可能让一个人从不纠结困顿、焚心似火。

  很多时候,看到身边的不少年轻的男人点头哈腰、见风使舵、阿谀谄媚,无原则无底线,到了令他发指的程度。他虽然说不上很鄙视,却特别的奇怪:为什么就不能挺直了腰杆有尊严地活着?比及算计出蝇头小利,有尊严地活着——不是更舒服些?

  现在,他突然明白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裴长庚教授那样的气节与本事,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过去14年来的运气。每一张弯腰假笑的面孔之后,谁知道不曾有过一颗赤子之心呢?亦或一颗深爱家人的委曲求全之心?

  想起裴教授,他的心拉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他与裴任之的5年之约,早已到了期限。本来,他们随时都可以去结婚的。本来,天堂之门近在咫尺!

  我的上帝呀!

  刚想着,裴教授就来了。

  梓鸿事件之后,裴、林夫妻二人跑到北京来看女儿。一个星期四,迟若非在办公室接到了裴老爷子的电话。手机打来的,要求见面。他答应了。

  只一个小时后,裴教授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内,比约定时间早到了15分钟。

  距离上次见面,时间过去了5年半,裴长庚教授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但依然神态从容、目落星辰,外表中道不尽的儒雅端方。

  倒是迟若非自己,近日心力交瘁、用脑过度,相比5年之前憔悴了许多。他心中自嘲地想起裴任之讲的笑话:要想老得慢,职业选择很重要,一定不能陷入阶级斗争或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里。

  “看得出,你今年比较辛苦。”裴教授开头的语气和缓而亲切,完全在迟若非的预料之外,难道说,——他是来答应女儿的婚事的?

  “这个时候来打搅你,我也不好意思。”裴教授接着说出了这句算得上客套的话,他这样的一个沉默寡言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算是难得了。

  迟若非急忙说:“您言重了。我应该经常去拜访您才对。”

  裴教授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算得上一个微笑。两个人沉默了十几秒钟。

  处于礼貌,迟若非再次开口说:“您最近住在金融街?”

  “是的,我陪她妈妈一起来的。”教授说。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我想,你应该从之之那里听说过,我和她有过一个5年之约,截止今年10月,其实已经到期了。按照合同约定,我应该允许你们结婚,并且送上真诚的祝福。”裴教授的语气是温柔而沉稳的,内容却是出人意料的:“不过,迟先生,时至今日,我还是想请求您:请您放手吧!放开我的女儿吧!”

  说到这里时,裴教授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双习惯于轻松搭在身体两侧的手掌已经拿到了身前,在膝盖处交叉成了金字塔的形状,整个肢体似乎都在强调他的建议的重要性与殷切性。

  迟若非感到耳边重重地响了几声锣鼓,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企业在南方证券交易所上市那天的敲钟声。

  他长吸了一口气,问道:“愿闻其详。”

  话音未落,却听到了裴教授一声:“对不起。”撕金裂玉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的空气中,令人感触,也令人心碎。

  好久,裴教授终于说:“迟先生,我所以向您道歉,并不是为了我刚才的请求,而是为了我6年前的行为。6年之前,我看错了你。我为此表示诚挚的歉意。我这个人,素来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情,难免偏执。为此,当年,着实看轻了你。而这几年时间里,你的所作所为,当得起‘君子’两个字。在乱世里做君子不容易,其实,在盛世中做君子更难。时代的审美标准发生了转移,地球不需要被拯救了,人人都可以追逐名利、放弃信仰。你对裴任之有情有义、爱护有加,在刚刚发生的这件事里,你有担当、有包容,都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活过了60岁,见过的坏人不多,但自私自利的小人、过分看重名利的俗人却见了太多,像你这么坚忍、同时还善良的,着实没有见过几个。”

  迟若非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甚至不算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但听了以上出自裴教授的话,心中依然非常震动,仿佛多年之前长在心里的一个肿瘤,被快刀手的医生迅速切除了,切面鲜血淋漓,身体却霎那间轻松了许多。

  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裴教授的真情与善意。而且,这个善意并非是要为他即将说出的“但是”来铺路的。

  “谢谢您。”许久,迟若非不卑不亢地说道。有那么两秒钟,他的鼻子甚至有一点儿酸涩。

  裴教授点点头,也深吸了一口气,为下头将说出的抱歉的语句酝酿情绪。

  他说:“您的公司、你本人今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并不认为是什么偶然性事件,而将其看成是你个人在名利场搏杀,必须承担的风险。这将是一个常态。而我不认为我的女儿有这个能力与你风雨与共,去承受这个常态。这正是我希望你能放手的真实原因。”

  这次轮到迟若非说对不起了。

  为了表示尊重,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裴教授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为近日发生的一切说了“对不起”。

  裴教授也跟着站起来,诚挚地将他扶起,说:“迟董客气了。这些完全不是您的错。事情也已在可能的范围内完满解决了。”

  他萧索的姿态、哀伤的眼神打动了裴长庚,重新坐回沙发之后,裴教授不忍心再接着话题往下说,而是关心了他的身体,问了他的伤如何如何了。

  说着说着,裴教授的目光看向了窗外,带着一两分自嘲,说:“30年前,我也受过一次重伤,为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当时我都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后来很多年,但凡我有点儿小毛病,之之她妈都非说是后遗症。”

  然而,裴教授的目光再次转向迟若非的时候,温馨与甜蜜逐渐消失,寒潭般的冷酷再次浮现出来,他说:“迟先生,我们都年轻过。我相信你的真情。但是,真情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尤其是不能化解未来的风险。”

  他的话如同两根利刃生生扎进了迟若非的胸膛,让他透不过气来。最让他难受的当然不是裴教授的态度,而是:这些话也是他自己最近也反反复复思量过的。或者说,从2年之前的秘鲁大地震开始,他就一直为之困扰,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过股灾,还没有遭遇李景姗的纠缠不休,还没有——知晓自己的病情,所以,很长时间一直不愿意直接面对。

  “你们这个年代已经和我年轻时不一样了,生活节奏加快,很多普通职业的夫妻都是聚少离多,何况你干的是个大事业。你可以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没有朝朝暮暮,又哪里来的两情久长?如果你的同事、你的生意伙伴,与你相处的时间远远大过你的妻子,那么,她对你而言,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不可替代的呢?”

  迟若非没有辩驳,但他也委婉地表达了不同意见:凡事都要看人,那么多的知名企业家,不是都同原配妻子白头到老了吗?美国的这类案例更加多。但说到后来,他突然发现,裴教授的重点也许并不在于此,他只是为了说动自己,找到更多“接地气”的理由。因为“聚少离多”也罢,“生活节奏加快”也罢,这些词汇即便是在网络中,也是被惯常用在名人的身上的。

  于是,他闭了嘴。

  裴教授也说到了本次谈话最后的内容:“她妈妈曾经对你说过:裴任之太单纯,对社会了解很浅,没有办法帮你建功立业。现在5年时间里过去了,她虽然进步了,但我们的结论完全一样。我这些天住在北京,之之兴致勃勃地和我聊起了自己的工作,我问她,她们公司的实权派有哪些、各有什么优势,她居然都说不完全。一件小事儿很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水平。常听年轻人说,智商没法补,情商可以弥补。我看也未必如此吧。”

  裴教授说起裴任之的时候,即便是批评,嘴角都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她的缺点都是可爱的。这一表情,也时常出现在迟若非的脸上。

  迟若非很想再次说:这个没有关系,别说裴任之一直也在成长,即便还停留在5年前的样子,自己也不在乎。谁规定一个男人就一定要一个事业上的贤内助了?工作上的事情,同事、朋友都能帮助。老婆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当枪使的。任之这样非常好,合了自己120分的心。自己虽来自美国,却与很多传统的中国男人类似,并不盲目追捧强势女人,而且,不喜欢精通人情世故的八婆,后者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可以帮男人也可以搞死男人。

  但他还是没有说。

  寡言少语的裴教授今天仿佛偏爱长句,足以见得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一个男子,无论取得了多么大的成绩,拥有了多么无上的权力,保护你爱的人,始终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可能办得到的。因为办不到,所以,很多拥有无上权力的人,最后就干脆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堕落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就连最爱的人都可以放弃,试问,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

  “为什么?”迟若非的声音有点儿恍惚。这几天,他也在反复纠结这个问题。为什么,与其说是问裴教授的,不如说是问他自己的。

  “没有为什么。不美好,却是现实。”裴教授说:“也许,我们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更加公正、平等、自由而温暖。但是今天,我们不能将自己的自由,建立在别人的风险之上。”

  抬头看了时间之后。裴教授起身,点头示意告别,慢慢走向了门边。

  迟若非静默了很久,突然从思索中惊醒过来,发出的声音,如同北欧的驯鹿掉进了冰川里的求救:“教授,那您说,我的人生,该怎么办?”

  裴教授的心猛地抽紧,那声音,突然让他想起了1958年的痛苦经历。他慢慢抬起头来,尽量使语气豁达一些:“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过平凡日子。尽量将人生想成一场华丽的冒险。”跨过了裴任之,年轻人,你会所向披靡。

  (六)

  裴长庚走在北京雾霾沉沉的夜色中,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并没有硬性要求迟若非一定要放手自己的女儿。此时非彼时,女儿已经快30岁了,父母对她的控制能力与时俱退。如果她一定要坚持嫁给迟若非,也唯有转换态度、真心祝福了,之后再帮她想办法如何风雨同舟、降低风险。

  可是,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迟若非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普通女孩儿、能带给普通女孩幸福的男人。

  除了钻研数学,裴教授也读历史。古代,乱世之中,迟若非这种男人很多。有的知识分子父亲,本来将女儿许给一个家境殷实的读书人,以为就会一世平安,却保不准女婿哪一天揭竿而起,秀才想着要造反了。女儿的命运也就跟着转上了刀山火海的轨道,完全脱离了父母谋划的轨道。

  他所以能下定决心来找迟若非,开诚布公地道歉,还因为一件妻子、女儿并不知晓的事情:梓鸿集团举牌事件之前,他回上海去见了自己重病中的老母亲。老太太断断续续向他和姐姐交代了一个算不上什么秘密的事情:近30年前(老太太不记得是1989年还是1990年了),一位美国籍的中年女子曾来上海拜访过她,带来了她的前夫、已经在几年前于台北心脏病突发病逝的郑老爷子的遗言与遗嘱,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直在挂念着他们,希望再见见他们,尤其是,挂念着素未谋面的儿子长庚。

  而这个女子,则是郑老爷子在台湾的又一段婚姻的产物,四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个,长女郑知行,早在70年代就已嫁到了美国,后来她的两个弟弟也先后搬到了美国居住。

  与很多的老人“人到老时,其言也善”的表现不同,当时的裴奶奶坚决不想原谅与宽恕这个女子以及她的父母,因为:她的存在,对裴奶奶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侮辱。年轻时的事情虽然过了几十年,那种心境,那种激情,那些付出与感动,她依然不曾忘却。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什么叫“裴长爱”?那曾是怎样一种长相厮守的执着愿望呀?胜过了千言万语。

  所以,老太太选择了以她的方式打击报复:一,拒绝接受老爷子的一部分遗产;二,拒绝郑知行去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与哥哥,禁止他们之后来往。三,唯一接受了老爷子临死前几个月写给她与姐弟的几封信,但却私自藏了起来,没有拿给裴长庚看。自此之后,近三十年过去了,只字不提此事。

  想一想,老太太虽然偏执,但在80年代的中国大陆,这需要何等的气节呀?一般人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儿女,也会忍辱负重,极力去攀上这么一门海外的亲戚关系。

  对裴长庚老姐弟来说,真相浮出水面,惊喜与遗憾同时而至,他们那个恨了一辈子的亲生父亲,始终并没有忘记过他们。

  听了这段话之后,姐姐裴长爱嚎啕大哭,弟弟裴长庚失控地坐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另外一个后爸生的小弟弟裴长夕闯进房间时,嘴巴张成了一个“O”的形状。

  为此,裴教授当年讨厌迟若非的一个重要理由,其基础已经崩塌了。

  可是,教授并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细微改观,已经改变不了女儿的宿命。正是他的到来,让犹豫不决的迟若非做出了一生之中最为坚毅的一个决定,也是最为决绝的。

  (七)

  他要和裴任之分手。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也不告诉别人,——直到,有朝一日自己去见上帝。

  思索的过程如同炼狱。

  自从16岁那年,他就告诉自己,他的人生中没有过不去的门槛,没有忍受不了的东西,没有可以打败他的事情,哪怕是死亡,哪怕是彻骨的孤独,哪怕是最残忍的刑罚,他也能用无比的勇气面对,——上帝如果让他早走一步,他绝不会贪生怕死。

  外人眼中的平静、理性与淡远随和,不过是一个表象,是包裹在一颗自由不羁、勇往直前的坚硬内核外的厚实果肉,是那个笃定睿智灵魂的中国特色发挥而已。

  然而,现在,迟若非知道他害怕什么了,忍受不了什么了。

  ——上帝啊,在您的脚下,我原来一直都是个孩子!

  我怎样才能保护她呀?我该做什么,她的未来才会快乐?如果没有我,会不会有很多人去欺负她、欺骗她?如果没有我,上帝会不会保佑她此生平安喜乐、安康富足?

  想到近日种种,他深深叹气。

  如果没有我,她这些年,也许会更快乐更成功,生活更有意义吧!其实,她并不是等着男人去拯救的女孩。虽然世事复杂、竞争激烈,但真正高智商的人永远会有用武之地,真正的纯良无欺永远不会缺少伯乐的支持。——没有我,她也许早就出国留学了,早就如同苏炳辉一样,在大洋彼岸找到了一席之地,没有我,她也会从别人那里学到社会常识,也会逐渐成长。

  而现在,很显然,我给不了她安全与幸福了。

  她是一个知识分子,从事着一门再学术不过的职业,人生风险本来少之又少,却无端卷进了商场争斗,弄到了被人绑架的地步,何其惨烈,何其不值?——裴教授说的对,只要上市公司一直开下去,我也无法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没有人能左右得了社会,就如同,没有人能左右得了命运与健康一般。

  我,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祸害!——没有了我,她会生活得更加安全,或许,也能更加愉快!

  无论上帝何时何地召唤我去,我都不想要她看到我临终时的狼狈,不想让她伤心,不想看到她流泪。

  没有她在身边,死亡对我来说,轻如鸿毛。

  ——他想到这个网络信息四通八达的时代,不停地告诉自己:我对于她来说,绝非不可替代的。以前很多朋友说:“这个世界,谁少了谁,都是照样过。”这个时代,遍地是直播与游戏,量身定做的服务随处可见,大家都是这样的忙碌,忙碌于工作,忙碌于娱乐,心底没有空位,不再有太多的闲暇去品味古人的孤独与忧郁。

  所以,不再有“入骨相思知不知”,不再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可以不再有“白首不相离”。

  如果自己演过的那个嵇康,有幸活到了当代的世界,他用生命奏响的《广陵散》绝唱,可能根本没有几个人去听。

  那么,就让她误会吧,这样真的很好!也许,她内心深处,早两年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厌倦了——我。就让她,误会我吧!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感到这是自己的地狱中生出的恶之华,是魔法世界中的死灵,哪怕只看一眼都会撕心裂肺!可是,他就这样残忍地将自己凡胎肉体的心在这硫酸水、玻璃渣上活生生地滚过去,看着它冒烟,发出滋滋的响声,千疮百孔,腐蚀殆尽。

  他一字一顿地告诉自己: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嘴角边渐渐浮现出了残忍的笑容,牙齿却突然之间紧紧咬住,那是突如其来的痉挛式的疼痛。这个诡异的表情,使得他那原本似玉如花的面庞皱缩成了一个苦瓜,如同老人弥留之际最后的挣扎。

  那一刻,他只感觉在无边的地狱里匍匐,千刀万剐。

  后来的一切,都成为了精心的策划。

  一开始,他尝试过自己与她提出分手。他以前没有与别人真的分过手(演过的电影中,似乎男人被甩掉的情况多一些),所以谈不上有什么经验,也没有足够的自信。他笨拙地仿照别人的经验,开始冷落她、疏远她,开始不接她的电话(以往无论多忙,无论身在何处,她的电话他都会第一时间去接的),不回她的微信与短信。

  那感觉,仿佛是在杀人放火,烈火焚心一般的内疚,平生未遇。

  却没有想到,裴任之锲而不舍,开始到处打听他的行踪、他的安危。她的自尊、她的清高,似乎都被扔到了一边,只要他能回家,只要他能在身边。

  强忍住了揪心,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呵斥她的理由。

  他鼓足勇气,夯实“恶人”之心,终于迈进了家里的大门。

  他不敢多看裴任之的双眼,实在演不出来厌恶她、抛弃她的大戏。只能硬着头皮用语言去表达“分手”的意愿。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如此去伤害过任之,从来没有语言暴力过;任之痛彻心扉的反应,在他耳中、眼中引起了核磁共振,他揪心于她的伤心,远远大过了关注如何组织“分手”的语言。

  既然是违心,当然走不了心。演技太差,当然没有好结果。

  所以,裴任之不同意分手,在他来看不算意外,不得不另谋他法。

  可他并不知道,就算他演技更上一层楼,达到了梁朝伟大叔的段位,裴任之也还是不会走的。他是她生命中最为可贵的部分,胜过了一切,不到鱼死网破,不到玉碎珠落,她是绝不会放弃他的。放弃了他,要比放弃自己的灵魂更加恐怖。

  反过来,其实也一样。

  另谋他法,当然需要助手。

  李景姗,成为了他的计划的志愿加入者。他的计划是在出院之后成形的,李景姗并不知道内情,如果知道,之前不会一味去跟裴任之本人做纠缠。

  把自己降低到要与一个普通的公司女白领讨价还价的地步,并不符合李景姗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定位。出了点儿小名气的女建筑师也好,事业有成的公司“白骨精”也好,中国一抓一大把,而她李景姗,倾城姿容、才情绝世,却只有一个。

  本来,以李景姗的聪颖、阅人无数,是该感觉到他的变化的来得比较突兀,可能内有隐情。但她太自信了,而且,以她的人生成功经验来判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赌注有多大,就有可能有翻倍的收益,投资风险与收益一般成正比。所以,她宁可自己假戏真做、配合迟若非的表演,在表演过程中再慢慢去找胜算的方法,也决计不会放弃千载难逢的接近迟若非的机会;尤其是,这个机会还是迟若非自己送上门的。

  于是,她慢慢趴到迟若非的肩膀上软言细语:“我希望你,对我是真心的,如同我的真心一样。”

  之后,她说:“爱或者不爱,我的爱都在那里。”

  可是,她也不知道,她曾经的才情、柔软、性感,那些曾经令人动容的一切,从她阴错阳差绑架裴任之的那一刻开始,都已在迟若非的心中烟消云散。自从之后,与她之间,真的成了演戏,演给裴任之看,演给她自己看,也或许,可以演给公众看。

  他心里残忍地苦笑着,——方致远私底下开过他两次玩笑:“如果小裴同意,迟老板,你也可以炒炒个人绯闻嘛,反正是假的。一炒之后,我们公司的股票也涨、票房也高!一本万利呀!”

  如果不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余清文的救市,归根结底就是一场阴谋,也许他会在将李景姗卷入自己的“情局”中之前,犹豫一下,心软一下。

  她的不善良,终于成为了他解决危局、借人一用的理由。

  没有他叮嘱酒店前台:有人打电话来一定要告之房间号,裴任之哪里那么容易找的到他的房间?李景姗当然是他约来的,可是李景姗也很忙,不可能天天守在这里等着裴任之,所以,他精心选择了裴任之最可能出现的时刻,让李景姗能够“全裸出镜”。这么多年,任之还是那个世俗眼里的傻姑娘:她能算计出什么、想弥补什么,并不难猜到。

  他知道,只要他保持暧昧的言语,并不推拒李景姗的亲近,之后的事情,李景姗都会自己去推进,比如声称就要结婚了,比如再去煽风点火。当然,他也知道,这会给自己与裴任之的关系带来如何毁灭性的打击。

  这场戏,有了李景姗的介入,整体来看,进展神速、逻辑合理。

  然而,其中也不乏几个bug。

  那一天,裴任之心碎而去,汤煲掉在了地上。他去捡起来,一个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全部喝光了,李景姗说也要喝,他没有答话。那些汤咽下去,开始时鲜美,后来是就成了苦涩,但到了最后,又品出了几分醇厚。这辈子,真的没有喝过这个味道的汤。

  正因为他喝汤的表情耐人寻味,李景姗才会满腹狐疑,才给他的红酒下了药。最后一个晚上,与裴任之的缠绵并非他计划的组成部分。当然,做了之后,他也并不后悔。

  他叫方致远去看裴任之,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但是除了他,又无人可选。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更新,第六章 美丽心灵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