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安得广厦千万间 > 第五章 社交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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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灭顶之灾一般,她将自己困在房间里,缩在床上,缩在地板上。她宁可自己是一只鸵鸟,将头埋进土里,拒绝一切变化,拒绝整个世界。或者,就这么死掉吧,就这么死掉也挺好的,不用再去想这个纷杂的现状,不用再去面对一败涂地的未来。

  比及被看到的景象逼疯,真的还是死掉比较好。

  她昏昏沉沉在床上呆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晨昏颠倒,不知所以。她甚至没有感觉到渴,或者饿,或者说,即便感觉到了,也被她忽略了、克服了,她心里仿佛长出了一个体积硕大的食人魔,本能地替她挡住了周遭的一切。

  再到后来,她的意识也模糊了起来,房间里的景物都模糊成了一团一团的光影。她一度确信:自己就要这么死掉了。

  恍惚间,一个身影闯入了视线,将她抱起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小裴,小裴,小裴!醒一醒,醒过来,快点儿!”。

  好久,她才意识到,那是方致远。为了不给无辜的吃瓜群众带来不便,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终于用沙哑的、近似蚊子的声音叫了一声:“草草!”

  至于方致远是怎么进来的,是翻窗撬锁还是破门而入,好像也没有听到声音,都想死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好久之后,她才意识到,他穿着一身黑西装,打着领带,很显然,是从单位里直接跑过来的。www.chuanyue1.com

  被方致远强行灌进去了半杯子的水,裴任之的意识恢复了几分。在她的不断抗议中,方致远依然抱住她往外走,去找最近的医院打点滴。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两个人基本没有说话,去医院、检查身体、打点滴。方致远一直陪着她,一路无言。

  出医院的路上,裴任之终于能自己走了,但走的很慢,很没有方向感。方致远在路边给她买了一个好大的毛毛虫面包(充分考虑到她现在的胃口,毛毛虫最软,容易被咽进去),裴任之就随便拐进了一个街心公园,坐在长凳上开始啃毛毛虫。周边汽车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世界依旧繁华忙碌。

  吃了不知道多少口,满足了一天多没有进食的欲望,裴任之满嘴塞着面包,大声哭了起来。

  哭到后来,她开始大声地叫“妈妈,妈妈,妈妈!”就像一个两三岁的宝宝,为了一个想要的玩具伤心欲绝。——可她心里知道,人生每到这样的时刻,妈妈爸爸也救不了自己。

  方致远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头、她的肩膀,却并没有阻止她继续哭。

  不知道是因为痛苦的没有了倾述的欲望,还是潜意识里不想让一个做实了的“八卦”新闻流传在外,裴任之与方致远后来的谈话浅尝辄止。裴任之只告诉了方致远:迟师兄出轨了,被我发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并没有涉及到其他详情。

  如果不是几个小时之前接到了迟若非的电话,日理万机的方致远绝对不会放下工作当起了临时的保姆。迟若非不是一个很能与同事、下属混成一片的人,自从与方致远成为了同事,就很少再说家长里短的事情了。这一次他破例找他帮忙,确实让方致远大跌眼镜,直觉是:肯定出事儿了。

  结果,他看到的一切也确实够得上“出事儿”的标准,看到裴任之的样子,一阵阵揪心让他鼻子都有点儿发酸。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的老板:你个人渣,你有病呀?你会不会照顾女人呀?我靠,我同学跟着你,倒了八辈子霉呀?

  ——不用迟若非说,也不用裴任之自己说,已有多年社会经验的方致远也能推断的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裴任之不想说细节,他也不想追问八卦。老板的八卦,会成为上市公司股价的“八卦”。

  这件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对他一样是个晴天霹雳。他与裴任之的友谊历久弥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站在裴任之的角度去思索、判断与期待,且无论对错。

  好久,他问:“你能确定,其中没有误会?”

  裴任之的反应慢了不止一拍,她偏头看着他,花了足足十秒钟来理解他的意思,然后木讷地摇摇头。她也希望其中有误会,她也希望是自己的高度近视惹的祸。

  方致远狠狠心,继续启发:“你看喔,我们公司拍的悬疑电影、狗血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一封信、一个电话、一张照片,往往带来了错误的信息,引起了误会。你现在给我回忆一下,你所看到的事件,不是因为这些桥段引起的?”

  裴任之的心痛的很麻木,但方致远“你、我”的语气令她感到了一丝温暖:似乎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是有人和自己站在一个梯队里的,还是有与自己同仇敌忾的亲人。她继续像机器人一样摇头,然后说:“我,他!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当着他们的面,我冲进去的。他没有做解释。”

  虽然辞不达意,方致远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思索了几分钟,然后说:“如果他道歉、他后悔,这件事情,你能不能权当是没有发生?”

  裴任之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反驳,因为她知道:方致远不是一个经常见到的大男子主义者,至少在这件事儿上,绝对不是。他的话只是从自己的角度着想,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心,找到最舒服的出路,而不必计较世俗的看法、道德的标准。他的思路,倒是有一点儿像爸爸,道家思想,可惜,致远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还是一个洁癖,有些事情决计不能“忍”。

  她心平静气地告诉方致远:自己不可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迟若非,他也不可能道歉,在此之前,他已经提出分手了。不是自己先说的。

  怒火再次从方致远心底爆发,他真的很想去揍迟若非一顿:他把小裴当什么人了?他这个人渣,始乱终弃、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他不但侮辱了小裴,简直还侮辱了2004级建筑系,侮辱了冰华大学。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抑制住了怒火。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理性:“你有什么想法,也需要身体好了再整理。还是回去休息吧!”

  将她送回家、送上床睡觉之后,方致远就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看电视(看电视也是他的工作之一)。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裴任之穿着蕾丝花边的小睡衣,出现在房间二楼的围栏处,叫他回去。

  方致远审视了她几秒钟,念头一转,答应了。临走时,他说“小裴,你千万不要找死,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

  裴任之终于有了想笑的感觉,笑容在嘴角抽动了几下,看上去却苦涩异常,与她那张白皙的鹅蛋脸特别的不协调。

  她的话也终于连贯的具有了逻辑性:“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没听说钟子期死了,伯牙也跟着死的?我们再有革命感情,也比不上人家千古知音吧!”

  “女人是衣服,兄弟是手足!兄弟,你要珍惜自己!”方致远义正言辞地说,脸上并没有笑容:“再说,我现在又没有女人,可以陪着你一起死!”

  听了他的话,小裴真的想哭,不知道10年后、20年后,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如此侠肝义胆的兄弟,但是至少此刻,该知足了!她温存地说:“我没有想过死,你放心吧。我会按时喝水、吃饭。我也不会失眠。”

  (二)

  裴任之是没有失眠,心力交瘁、肝肠寸断,让她的体力严重透支。之后连续2天的时间里,她请了病假,丢下工作埋头大睡。虽然不时做恶梦,不时在梦里哭醒,却彻彻底底睡了二十几个小时。既然死不了、不能死,就给神经放个假吧!天大的事儿,睡醒了再说。

  几天的时间里,迟若非没有回家。她也知道他不会回家。

  终于醒来后,回忆起他之前的谈话、之后卑鄙无耻的举动,她已经寒心到了不存什么侥幸:他不会回头的。——就是他回头,自己也不会回头。

  如果没有看到他与李景姗在一起的那一幕,或许还可以忽视自尊、骗骗自己,或许还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自己是个懦弱、愚蠢的人!

  可是,看到了那一幕,想到了其中的逻辑关系,裴任之就如同咽下了一只死蟑螂,恶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想到之前几个月发生的种种极端事件,想到那些悲催过往,她觉得自己好傻好傻。

  他和李景姗肯定不是最近才弄到一处去的,他们什么时候好的?搞不好去年拍戏的时候就已经苟合了。

  自己早就应该觉得不对劲儿了,——去年夏天拍戏中途,他从广东外景基地回来那一次,他身上的薄荷味儿就没有以前那么纯正了,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一点儿古龙水。自己人虽然糊涂,嗅觉却出奇灵敏,当时还奇怪,他什么时候开始用古龙水了?——那个味道,现在看来,八成应该是李景姗身上的。

  从前,李曼妮与张一驰都说过:给你小子一个大美女(或大帅哥),一起呆在深山里蹲个十天半个月,正人君子也会动心的!他们以此来解释:为什么演艺圈的人,普遍的男女关系都含混不清?这个逻辑,现在连裴任之也理解了,——很显然,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职业病,与建筑师画图太多了就容易得肩颈疾病一样。

  自己这个傻孩子,居然还与李景姗纠缠、抗衡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无端地扯进了余清文这个老流氓!

  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块烧焦的松饼,无从下口、一无是处。几个小时,她好希望自己能从别的事情上找到人生的亮色,比如事业,比如父母,比如学业,比如少年童年的记忆,可是,她发现真的做不到,——那份彻骨的伤心根本没有出路,无从弥补。

  这个时候,她终于听到了手机声,是那部没有几个人知道号码的旧手机发出的声响,——她想,转移下注意力也是好的,于是站起身来,去找手机,——还好,能走路,步履算不上稳健,却也不摇晃。活下去,大概是可以的。

  电话是井宝打来的,兴奋地告诉她自己怀二胎了。并且抱怨,怎么2天里头都不接自己的电话,这个旧的号码打了好多个都没回应,另外一个电话则关机了。

  她三言两语说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井宝沉默了。别看她平时是个咋咋呼呼的文艺女,实际上,关键的时候却能像方致远一样够哥儿们,而且,还善解人意。

  “你打算怎么办?”井宝问。

  “分手吧。”裴任之的语调并不算肯定:“可是,我真的很没有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个分手法。”井宝知道她说的并不是如何体面地分手,而是:如何命令自己去分手。

  按照职业习惯,井宝脑海里立即蹦出了分手费、分割财产等诸多“俗务”,但她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并不完全是为了照顾裴任之的感情,而是因为:她自己真的非常难过,从心底里抵触这这件事情的真相,抵触他们的分手。——每一个此生中真心爱过的女子,无论是两情相悦地爱过,或是刻骨铭心的单恋、暗恋过,都不会想看到他们分手。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看看是不是跟他再谈谈。分手是一件大事儿,慎重点儿。”井宝字斟句酌地说。她在心底呐喊:别分手别分手别分手!

  “他说的很对,他累了。现在,连我也累了。”裴任之说。一个“累”字意义非常,这些年,虽然风花雪月、美梦不断,却也经常处在累、累、累的煎熬中,工作加班加点是累,事业瓶颈是累,同事竞争是类,社交关系也是类,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着实也挺不容易的,辛苦成为了常态,乐趣则成为了奢侈品,难怪他会觉得“累”,其实自己也很“累”。

  井宝终于反驳:“累身体不等于累心。工作再累,你们在一起不累就可以,何必混淆一谈呢?”

  好久,裴任之说:“怎么能分的清呢?”

  放下电话,她又想起父母,如果那天就在房里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实在有些对不住父母。他们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自己是他们的骄傲与希望,也是,——也是他们完美爱情的硕果。从前认为,两个人相爱、结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周围比比皆是。现在突然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其实,这些天,她真的很想妈妈与爸爸,尤其本能地想妈妈,想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BABY,在她怀里撒娇耍赖,被她哄,被她抱,被她抚摸。

  可是,现在,自己还没有那个精力,来向他们汇报这件千疮百孔的大事。自己讨厌看到他们脸上“不听老人言”、“我说吧”之类不信言中的表情。

  (三)

  又是一整天的发愣。这栋自己设计、装扮的房子似乎失去了“家”的意义,空荡荡的,显得冰冷而多余。那么多个日夜,即便一个人独处,她也深深地爱着这栋房子,看书、看碟、泡澡、弹琴、绘画,其乐无穷,可是现在,她无法再在这所房子里找到舒服的自慰方式。

  后来,她还是想看看他:他这几天在干什么呢?

  于是,拿来了电脑,先去找娱乐新闻,进而找股市新闻,最后又去查看了他的微博。何其搞笑?自己明明是他的女朋友(至少现在还没有分手),多年以来,却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他的名气、他在大众面前的光彩,似乎都与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与自己有交集、有关系的就是喝汤吃饭、睡觉、看动画片,都是些一无用处的琐事儿,最多再加上他公司的房地产项目,请自己帮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忙,她是方致远那个部门数十个业余影视顾问之一。——到如今,找他、看他在干什么,居然还要通过互联网来搜索!

  新闻中没有他出现,甚至连安得集团的新闻都没有——忍不住替他捉急:方致远这个品牌总监最近在干什么活儿?难道不知道这个时代,任何企业都要博一个出镜率的?

  微博也没有更新。她百无聊赖地随便翻着微博上众多粉丝的留言,有生以来,第一次仔细注意了这一族群的发言。

  粉丝们与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文采风流的特别多,词藻华丽、吟诗作对;有思想的也特别多,观点新颖、对比犀利。多数人,并非一味地花痴、表达热爱之情,而是见仁见智、出谋划策出点子,伴随着脑洞大开的搞笑段子。也不知道HARRY他们是否定期研究过粉丝们的留言,应该能从中发现很多有用的信息吧?

  其中有位叫做“饮冰”的网友,一天内的留言就高达四条,赢得了不少人的点赞。“饮冰”很深沉很实诚很忧郁很犀利,仿佛她所呆的不是一个歌舞升平、网络虚化的娱乐场,而是一个真金白银的现实世界。m.chuanyue1.com

  她对迟若非的留言,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见,也不管别的网友有没有看懂、有没有嘲笑她,就一门心思地自己写。她的语气,甚至比裴任之对迟若非说话还要随便,有的时候都达到了放肆的程度,仿佛这个距离她无比遥远的人,就是她家隔壁的邻居老王,或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小明。

  她说:“JAson,我这些天心里颇不平静,并不是因为买了你公司的股票老是不涨,而是因为:那些花了好久时间想明白的道理,却因为突然的情绪失控而被全部推翻。我不知道,坚强冷硬如你者,是否也有过这样悲催的时刻?”

  她说:“JAson,你干嘛与某女星同框?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直伤透了心。你难道不知道她又矫揉又造作又虚情假意?你从她那里根本捞不着半点儿好处,倒是抬高了她的身价。你难道没有看到,自从你和她两次同框,她接的广告都多了好几个。她多划算呀!——可是你呢,骂你傻的人大有人在,你不要不相信!别人不写出来、不告诉你,是因为别人没有我这么爱你!”

  “JAson,你那天穿出去的衣服太丑了,土的像一个来自德克萨斯州的农民,拜托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互联网时代的大众审美,尤其是照顾一下90后生人的审美!我对你的要求不高,并不要求你能引领时尚潮流。但你是一个公众人物,你不应该这么随随便便穿着就去大街上招摇,尤其是在没有戴口罩与墨镜、让别人很容易认出你的时刻。”

  她今日留言的最后一段话,如同一把刀,插进了裴任之的心里——:

  “JAson,JAson,你说句实话好不好,你是不是骨子里特别瞧不起我们中国内地的女孩子?其实,你就是说瞧不起,我还是一样的爱你。我只是想听你说真话。虽然,我的推断会令我非常伤心。——我觉得你是真的瞧不起我们。你为什么不谈恋爱?——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内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谈恋爱?我们之中,和你年龄般配的,没有1亿人也有5000万人,你难道不会挑一个吗?——我数过,这些年,和你搭过对手戏的中国内地的女演员,光是演女主角的,一共就有39位,个个如花似玉、青春正好,你为什么不和她们谈恋爱?你为什么不娶她们中间的一个?

  ——这是个俗不可耐的年代,不是时髦明星找明星吗?——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内地的女孩子结婚?——我的心理学导师武志红大师曾经说过:事物的结果决定了一切心理起源。你,就是瞧不起我们中国内地人!——我好爱你,我好伤心。”

  裴任之往前翻,还看到了不少她的留言,裴任之从来不敢说的话,她都一一说了,裴任之不去想的事情,她都仔细想过了。她的观点如同锋利的手术刀,在裴任之本来就鲜血淋漓的身体上划开了关键的一道,手起刀落下,内脏里的一颗肿瘤被连根拔起。虽然痛到了灵魂脱壳,却也畅快淋漓。

  于是,裴任之深深地被她吸引了,想到了高中的时候看小说《饥饿的女儿》,结尾处,女主角六六在宿醉之后偶然看到了一首诗:“灾难来临之前,我们都是孩子”,于是放声大哭,多年来,内心深处沉积的伤痛都在刹那间找到了归处。

  这个饮冰,正是裴任之现在急需要的诗。

  她要见她。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在网上给她留了言,以井宝的名义,说自己是广州日报驻北京办事处的记者,专门跑娱乐新闻的,想完成一篇深度大稿;感动于她的文字,想约她出来聊一聊。

  几个小时之后,饮冰回复了:很高兴能被一位专业的狗仔队成员邀请。不过,自己并不住在北京,而是广州(刚好是裴任之的老家,裴任之更增加了几分亲切)。下个周三,要来北京出差,可否等到下周?——裴任之回复她:没有问题。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四)

  这个怪诞的约会如期在下一个周四上演。为了方便饮冰,她去了一个地铁站出口的麦当劳。麦当劳的氛围挺好,热热闹闹,贩卖的不仅是汉堡,更是欢乐。而欢乐,比较适合于填补陌生人见面时的冷场。

  等了十分钟,有人走过来了,问:“你就是井记者吧?”

  这个“饮冰“的长相有些超出裴任之的想象。裴任之以往的印象里,追星一族都是不学无术、长相平平、咋咋呼呼的浅薄小女孩子,集中在15岁到20岁的狭小年龄区间里。想想也是这个逻辑:追星追星,完全是一个失去自我的幼稚行为,但凡自尊心强悍一点儿的人,都不会去干这个蠢事儿。——当然,吃饱了撑的牛二代除外。

  而映入她眼帘的“饮冰”却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和任之一样,拥有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肌肤,且提眉吊眼、樱桃小口,特别符合中国宋代的审美标准。而且,她显然早已大学毕业,那天穿着一身职业化的墨绿色西式套装来见的裴任之,姿态洒脱,言谈成熟,一见面就递给了任之一张名片,任之扫了两眼,居然是一家知名的金融网络公司“分利宝”的交互设计师,——门槛很高的职业。

  任之故作自然地将井宝的记者名片给了她一张,“饮冰”也没有仔细看,直接放进了手包里。

  任之搜肠刮肚,刚想找到一个直奔主题的语句,“饮冰”却已经先开了口:“抛开你的记者身份,你也爱迟若非吗?”

  任之的心再次咔嚓一声,但没有脸红,舔舔嘴唇,口干舌燥地说:“也许吧,——其实,我很疑惑,你为什么会爱他呢?”

  “我爱他,刻骨铭心,从我还读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在爱他,一爱爱了十几年了。”“饮冰”的嘴角荡开一波波的涟漪,那是裴任之熟悉的少女的娇羞与迷恋。她隐隐约约明白了:“饮冰”所以能爽快地答应了这次邀请,主要是为了求得一次倾诉的机会,这个世界里,其实多数人都很孤独,分享一段心境,分享一个“爱人”的心境,其实难能可贵。

  可是,她现在在叙述的这个人,也是裴任之刻骨铭心的爱人呀!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生平头一次,裴任之听到另外一个女人,在如泣如诉地表达她本人对自己爱人的爱意。

  “饮冰”接着陶醉在倾诉中:“我就是那么爱他,你非要问我为什么爱他,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爱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爱他的眉梢,他的眼角,他的唇尖,他的耳畔风声,他的锁骨,他的指尖。15年前,那个我现在都不记得名字的电视剧中,看到他的耳畔青筋突然颤动,我就立即爱上了他,那是多么的男子气概,多么的优雅,多么的不可方物。”

  “10年前,看到他那个突然皱眉的动作,我的眼泪就在电影院里悄然滴下。5年前,看到他在动作片里急速奔跑,我的心也跟着他玩命儿式的奔腾。——我就是这么爱他,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不需要?”

  “他就像我灵魂的组成部分,如果不去爱他,我的灵魂不会再完整。他就如同我的肉体不可分割的东西,像我的亲人,比如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兄弟。”90后生人就是这一点好,思维基本围绕自己展开,沟通时很少会想到对方,也就不会总是发问。

  因为讲得动情,“饮冰”的双眼变得如星辰一样明亮,双颊桃花一般绯红,使得她前所未有的美丽动人。裴任之几乎都要陷落在她的叙述里,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沉默了一阵子,任之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那你恋爱过吗?这么十几年如一日地爱一个人,灵魂上的爱,按道理可能不会在现实中再去爱别的男人。”

  “饮冰”洒脱地笑了:“我的人生寂寞如雪,追我的男生不是没有,都是B货的。可我想要A货的男生。爱上了迟若非,眼中还能有其他人吗?姐姐,你真是通透。你真的很懂我。”

  裴任之苦涩地笑了笑。

  将男生分为A\B\C的等级,她的语言如此粗鲁,任之能想象得到:如果他的话被2004级冰华建筑学(1)班级的直男癌们听了,会被视为如何的大逆不道。然而,她的逻辑还是吸引了任之:井宝等闺蜜也说过类似的话吧:爱我的人我不爱,不爱我的人却爱我,这个世界,人总是这么自私,总是想要比自己配得上的更好的,总是渴望自己难以得到的,所以,欲望使人痛苦。

  “你见过他吗?”裴任之问,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应该先问的问题?

  “没有。”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不带一点儿羞惭,居然是如此地淡定。

  裴任之确实十分吃惊:按照她刚才的叙述,她追星的狂热,与她见过的那些在飞机场迎接偶像,追着明星的演唱会在城市间飞来飞去、收到签名后痛哭流涕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两样。她年纪也不算很小了,应该超过了22岁,这样多年,怎么可能没有见过迟若非?——而且,见都没有见过,又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执着?

  也许自己表情上的惊讶写得太明显(自己这两天里浑浑噩噩,整个人木讷异常,已经无法控制表情与语言),“饮冰”略带嘲笑地说:“都二次元时代了,爱上一个人,用得着面对面发傻吗?网红是怎么红的,YY网是怎么上市的?不都和我一样,找到了最有效的意淫方式?对了,意淫这个词你可能不喜欢,那柏拉图总听说过吧?一个意思。”

  任之觉得,她只是没有好意思直接说:姐姐,这个时代,你已经OUT了。

  被人嘲笑了,任之的感知力恢复了一点儿,因为自尊心的微微刺痛,她一针见血地回击:“你只是爱上了你自己的想象。”

  “饮冰”愣了片刻,立即恢复了健谈,声音中带了一丝挑衅:“想象难道就没有真爱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其实都是想象。一旦水落石出,就没有花好月圆了,所以才那么多人分手、离婚。要我说,葬送了爱情的亲近,还不如醉倒在想象之中。”

  一旦水落石出,就会形同陌路?任之的心再次痛起来。可面对一个90后生女孩,冰华大学80后生大女人的气节还是不能丢的,她整理声音追问:“没有面对面,你怎么能了解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是否有吸烟酗酒或赌博——嫖娼的恶习?他的牙齿是光洁如玉还是锈迹斑斑?他身上是淡淡烟草香味还是烂卷心菜的恶臭?他睡着了是平静如水还是鼾声如雷?真爱真爱,你连真实的人都不了解,怎么能了解到真爱?”

  “饮冰”的表情,显然没有被她问住。她没有笑,思考了片刻,立即说:“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多元化生活的时代,同样,看待一个人也应是多角度的,而我爱他,只想选择我希望了解的那个方面去了解,即便不完整,却并不是不真实的。你能说他在电影里的优雅只是演出来的?你能说,他风华绝代的姿容是化妆师打扮出来的吗?当然都不是。我只想了解我想要了解的真实,那么美的一个人活在我的心底,对于我的人生而言,就够了。”

  “姐姐,你比我年纪大、工作年龄长,你应该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吧?——其实,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残忍的,看透了是伤心,装着看不透,才是理想。最近有个小说叫什么来着?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在我看,大有道理,说难听了,是糊弄自己,说好听了,就是要有想象力。”

  任之没有想到:一个90后生人,对于人生,居然有如此冷酷的认知,难道真如新闻上所说:被高房价逼迫的?任之长到这么大,看过无数的经典小说、电影,看待人生依然暖意融融,——前提是,如果没有遭遇两天前的那桩事情。然而,灾难终于宿命般到来,改变了她的人生,使她不但开始怀疑人生,甚至怀疑灵魂的存在。

  她自嘲地想到:以前好多年,听到网友在名人离婚、出轨之后就说“不相信爱情”了,难免觉得无聊与搞笑。现在却深以为是:这其实是多么饱含了人世心酸的话语呀!诚如自己而今的心境。

  她感觉自己逐渐被这个素不相识的追星女孩儿说服了,人生如戏,也许,生活不过是一场被自己、被环境精心装扮的“想象”,可以投入激情,可以挥霍青春,只求尽兴就好,不必太过认真,因为无论如何,终归难逃曲终人散。

  (五)

  她陷入沉思的神态吸引了“饮冰”的注意,小美女喝着红茶,饶有兴味地看了她许久,托着腮说:“姐姐,你好美!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个神态,——很像迟若非?低头低眼,眉头有点儿打皱,看似思索人生,实际是在发呆。呵呵,挺美的。”

  裴任之想向她挤出一点儿潇洒的笑容来,却无奈心中在流泪,只好木呐地点点头。

  “饮冰”没心没肺地忽略了对方的怪异表情,一门心思地继续说:“其实,再笨的观众,也看的出,他有很多缺点,未必有朝一日能走到中国影坛的巅峰,像他的前辈梁朝伟、周润发伯伯们那样。比如说,作为一个美国人,他并不擅长演中国政客的戏,表情的层次感欠缺,可他偏偏又要去挑战自己,接了一部又一部这样的戏。比如说,他其实是一个好有城府的人,却经常在装傻,扮猪吃老虎,糊弄大众媒体。又比如说,他明明是一个美国人,却非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的形象,虚伪呀虚伪!可是,就是有再多的毛病,我也依然爱他!——姐姐,你说这难道不是真爱吗?”

  裴任之心中有些惊讶:她以上说的所有迟若非的毛病,自己和他相处8年,居然并不知道,或者说,即便隐隐约约察觉,也忽略不计了。

  裴任之的好奇心恢复了几分,说:“我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迟若非虚伪过。你倒是说说,他怎么个有城府了?”

  “哈哈,你太认真了。”“饮冰”恢复了喜怒无常的态度:“不但是迟若非,你没有听说过美国人的一个说法吗?——美国人说,他们国家有三种职业最无耻、厚脸皮和虚伪,首先是政客,接着是商人,最后是演员。”

  “可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三种职业都是最容易走到名利场的巅峰的呢?”裴任之跟着自己的好奇心走。

  “也对,也是高风险、高竞争的行业,富贵从来险中求。三种职业的名人最多,但在职场竞争中死无全尸的人也最多。”“饮冰”如此总结到。

  “好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迟若非如何的有城府呢?”

  “喔,我认为他是一个高段位的人。你有没有觉得,他的人际关系弄得非常的清高?你见过他像别的一线演员那么大力推进与别的明星的兄弟感情、姐妹感情吗?你见过他到访谈节目上去哭哭啼啼、大谈特谈自己当演员的艰辛旅程吗?你见过他大力宣传自己的慈善事业吗?你见过他经常出入娱乐互动节目吗?——都没有吧!他甚至连广告也做得不多,至少我们不会在街边公交车站的卖笑广告上看到他的倩影。”

  “所以呢?”

  “还没有到‘所以’。难道他是真的清高吗?我说过,演员是一个厚颜无耻的职业。真的清高的人会去当科学家(裴任之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爸爸裴教授),或者直接去我家附近的武当山出家当道士算了,不会去选择当演员的。当了演员就不会清高到哪里去。而迟若非,不但当了演员,而且还开了公司,不但开了公司,这个公司还上了市,——他内心深处绝对不是一个真清高的人,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我不敢苟同。有事业心不等于就不清高了。”裴任之的语气却是疑惑的。

  “与那些千篇一律高调推销自己的明星不同,迟若非的新闻曝光率不低,每每总与一些商界名流、知名企业家同台出现,经常在财经类电视节目中露脸,这个看似与他从事的娱乐产业没有太大关系,却因为与其它演员的区别特别大,反而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像你们记者写软文,往往能起到比广告更好的效用一样。”“饮冰”自信满满地说。

  “而且,他从来也不与女明星或男明星谈恋爱,绯闻都比较少。比及那些自找麻烦的强强联合,令一方粉丝深恶痛绝的金童玉女,他带给了粉丝无限遐想的空间,一定的纯洁性。——所以,他是一个城府满满、野心勃勃的人,也是一个丰满、有层次、有灵魂的人,我爱的人。”“饮冰”终于总结了主题。

  裴任之顿时想到了小时候读的《飘》,想到了郝思嘉从小对卫希里的愚蠢执念,也想到了当代知名心理学家武志红的话:“因为我们常常看不清爱情的真相,总是与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相爱,而忽略对方的真实存在。我们所歌颂的美好爱情,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其实只是爱情的初级阶段而已。”

  撕心裂肺的感觉再次向裴任之袭来: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居然不期待自己所爱之人是一个圣人、一个童话,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种种人性瑕疵的人,甚至是一个虚伪的人。

  而自己,以为多么地爱他,实际上却爱的是一个完美化了的他,一个简纯的他,一个灵魂脱俗的他,而这些实际上却是自己一腔情愿的想象,一个并不真实的迟若非。——哈哈,何等的搞笑!自己说追星族爱上了想象,实际上,却是自己才爱上了想象!

  自己做了他8年货真价实的女朋友,居然,在一些方面,一些重要的方面,还没有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女子那么了解他。

  这是何等的耻辱,何等的悲哀!——难怪迟若非,会突如其来地出轨!

  我,——自认冰雪聪明,却是咎由自取!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更新,第五章 社交网络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