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3核心组根据工作进展，决定向市委城工科作阶段性汇报与请示，经批准后，侯鉴伦又来到了南村。
他进了如家客栈，不慌不忙地把马车停好之后，却没见到老宋的身影。咦？往常这时候，老宋那和蔼可亲的面孔定会出现在面前，今天怎么没过来呢？他正纳闷儿，一位年轻人从账房后门那边跑了过来。此人是小吴，原来跟在老宋左右做堂倌，现在兼任城工科的秘书，与侯鉴伦也早已相识。
侯鉴伦含笑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哟，小吴，老宋呢？”小吴说：“我接老宋的班儿啦！”他笑了笑，“一切规矩照旧，装卸货和结账你就甭操心啦！走，去衣科长屋儿。”说完，带着侯鉴伦来到后边小院儿，敲开门，把他交给衣科长便走了。
侯鉴伦坐下，问道：“怎么没见老宋呢？”衣吉成边给他倒着水边说：“派到市里去了。”然后把茶碗往侯鉴伦面前一放，“市内的组织纷纷行动，多头并进，很需要相互协调，咱也好多天没当面细致研究了，来，你先谈谈你们103的情况吧！”
电报只是粗略的交流，这次见到上级，侯鉴伦心中有一大堆话要说要问。于是，他详细地汇报了电报所未及的情节，以及对下一步工作的设想，一直谈了半个多小时。
衣吉成听后说道：“你们103的工作干得不错，设想也基本可行。青岛是我国重要港口和工业城市，市区人口近七十万，市内有大小工厂千余家，对华东地区的国计民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在这即将解放的关键时刻，保护好青岛，对于接管后进行城市重建、保障人民正常生活和社会稳定极为重要。为了让你们多了解青岛全局，我这里对宏观情况再作些介绍。”他指指侯鉴伦面前的茶碗，示意喝茶，自己也端碗来喝了一口，“我们的人民真是可敬可爱啊！现在，青岛市的各行各业都行动起来了，纷纷成立了护厂队、护校队。那些重点单位，例如发电厂、自来水厂、四方机车厂、中纺各厂以及海港、电信局等单位，大都以我们原有的地下党员为核心，暗中建立了护厂领导小组，卓有成效地开展起工作来了……”他历数了各大企业的护厂斗争后，又提起了山东大学，“在学校地下支部领导下，他们挫败了国民党将学校南迁的阴谋，把德高望重的专家教授们也都隐藏保护了起来，把贵重仪器都封存了起来，庞大的护校队伍像一堵铜墙，使国民党无从下手。国民党当局停止了一切教育经费的划拨，妄图从经济上困死他们。但是，敌人想不到，这一招并没有起作用，中纺公司给了他们巨大的资金支持。”
侯鉴伦：“哟，他们与中纺公司都挂上钩了？”衣科长：“学校地下支部的统战工作很出色，中纺公司总经理范成川先生，本来就与本公司的地下党建立了密切关系，当山东大学向他求援时，他商请中纺地下党的同意，将市政府拨给中纺公司的‘搬迁费’，大部分支援了山东大学。”
侯鉴伦：“哈哈，好！统战工作的威力，真是无法估量。”衣吉成：“为了加强某些单位的领导力量，我们最近又增派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同志进入市内，你们的老搭档老宋也去了。”
侯鉴伦：“怪不得没见到老宋呢！老宋去哪个单位了？他去……”他突然停下来，摸摸脖子，“唉，你看，我又违反纪律，问了不该打听的事儿了。”
衣吉成笑笑说：“这回你还真问着了，你们需要协同工作，我还正要向你交代这事儿呢！”
侯鉴伦立时高兴起来，把脸往前一凑：“好，任务是多多益善，请衣大人吩咐！”
衣吉成嗔爱地白了他一眼：“电信局原本就有胶东区党委和我们市委的同志，为了工作方便，胶东区党委决定，把两条线合并，统一交给咱们市委了。他们既有外部的情报来源，又能使用高技术，窃听到敌人某些有线和无线电话，这个情报源很重要。但是，传送是个危险环节，为保证该局地下组织的安全，已决定不准许他们直接发报或打电话传送情报，而改由你103的电台代为发送。老宋调来解放区之前，曾在电信局当勤杂工多年，他跟你们又熟悉，所以这次我们把他派了去，掩护职业仍为勤杂工，主要任务是情报传递。”
侯鉴伦：“好，我们顺兴昌在台东，政治地脚还算偏僻，我们一定与老宋切磋好传递方式，保证完成发送任务。”
衣吉成：“根据目前的紧急情势，市委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们103电台不再限定发报时间，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呼叫！”
侯鉴伦双手一拍：“那太捧啦！”他端起茶碗，与衣科长的碗碰了一下，“干杯！”
衣吉成用手指点点他，也喝了一口：“不要光乐和，这意味着你们的危险性增大了，任务更艰巨了！”
侯鉴伦瞪瞪眼：“我当然明白。”
衣吉成想了想：“再向你通报个情况，你们经常沾人家光的那个楚师傅……”
侯鉴伦：“德瑞商行的老司机？”衣吉成点点头：“对，他不是替商行跑运输经常去解放区文登县嘛，他早就猜到广开贸易行是共产党办的，经常跟岳掌柜深谈自己的思想，也默默配合，为我党做了不少工作。前些日子他亲自去文登，找到岳掌柜，正式提出了入党申请。”
侯鉴伦：“他跑常了，早就跟老岳成为可信的好朋友了。”衣吉成：“是啊，老岳他们支部根据楚师傅几年来的表现，向上级党委汇报后，正式确定他为我们的地下关系、预备党员了。胶东区党委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市内工作，并把他的关系拨给了我们市委。他现在港口运输队工作，我已通知了港口地下党支部，给他接上了组织关系。”
侯鉴伦：“这个人很豁达，有工人阶级的那股气质。”衣吉成：“不错，此人立场坚定，又有活动能力，又会开车，港口支部已安排他为护厂队副队长，主要是负责联络工作。”侯鉴伦：“我们可以跟他接触吗？”衣吉成：“可以，说不定他还会主动找你们呢！但为了电台的安全，你们不能暴露身份。”侯鉴伦点头：“这您放心。”
侯鉴伦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衣科长，您上次电报中说的，在莱阳发现了鉴敏的那个特务，抓到了吗？”
“噢，你说的那个柳立峡。”衣吉成缓慢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茫茫人海里找出这么个暗藏的家伙，也不是三天五日的事。我们除了通过荣成供销社、公安局的同志侦察，也还采取过特殊手段……”
侯鉴伦：“什么特殊手段？”
衣吉成：“落网的那个杜其栋说，柳立峡是他带起来的，他可以用老的联络方式试试，帮我们把他引出来……”
莱阳监狱里，衣吉成正陪同莱阳公安局一位年轻的王科长，在审问杜其栋。因为该案已移交给莱阳公安局，所以由王科长主审。
王科长：“那就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仔细说说你的办法吧！”杜其栋：“选一条最繁华的路段，在路边几处电线杆儿上或树上，贴上一些纸条，纸条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落款名字的笔画数，就是这条路上的门牌号码，就在这门口附近碰头。按我们原定的办法是，每个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前碰头。如果这个星期天之前他没发现纸条，就再过一星期碰头。”
王科长：“告诉你，你要是搞什么鬼把戏，后果可就……”杜其栋赶忙说道：“知道知道，我绝对老老实实，我是真想立功的！”王科长：“明白就好，今天是星期三，那我们明天就写了贴上去。”杜其栋：“哎，长官，他会注意笔迹，他也认识我的笔迹，纸条我来写更容易使他相信。”王科长点点头。
“再就是……”杜其栋有些吞吞吐吐。王科长不耐烦地说：“快说，别啰唆！”杜其栋：“最好是……让我去贴，因为贴的时候，每个条子都要向右倾斜十五度，选门牌也还有些不成文的规律……”王科长没吭声。
杜其栋又说“：这您放心，这是在共产党的地面儿上，叫我跑我也不敢跑，你们可以派人看着我……我……这都是为了更有把握地抓到他。”www.chuanyue1.com
王科长：“好，那就这样吧！”他连身边衣吉成的意见也没有征求，便吩咐旁边的狱警，“给他纸和笔写好，明天上午就去贴，带上两个人看着他，只要逃跑就开枪！”衣吉成因为事务繁多，陪审完后，当天就返回了市委驻地南村。杜其栋被押回监房，当天下午就把纸条写好了，只等定下门牌来再写落款了。
晚上，杜其栋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脑子里像开了锅的水，沸腾不息。他思前想后，突然把思维的焦点定在了为什么会落网上。他分析了这次一同出来的那几个人，除了外地赶过来的就是夫妻关系的，都不会是能够给共党提供情报的。而恰恰是自己，对那个任道丰……现在冷静回想起来，很可疑！他为自己大把花钱，对自己的极度热情，确实有点突然，不正常。他所表现出来的幼稚也太过分，按说，已是在社会上闯荡到二十三四岁的人，绝不至于如此！可就是在他貌似“稚嫩而纯洁”的追问下，自己把人员、任务、路线、时刻全都告诉了他。再想想，在南村被截住那一刻，那帮共党的人，首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首先喊出了自己的真名，这不明摆着是这个共党卧底告的密嘛！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杀了这个小兔崽子！这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如果把这件事告诉柳立峡，让他去告诉保密局青岛站，那不就什么都办了吗？他原本是真想帮共党抓柳立峡的，此刻他变卦了，决心要杀掉任道丰，以解心头之恨！正好，还有可乘之机：按他们原先在军统内的约定，碰头在某某门牌号“附近”还有特指，就是指该号的对门，而且对门必须是饭店、食品、烟酒糖茶等与吃喝有关的场合，接头的准确时间是十一点。因为看到主审官很不耐烦的样子，这几点他当时也没再详细解释。现在看来，正可利用这几点达到目的！
第二天上午，杜其栋在两位看押便衣的监控下，来到了城里一个最繁华的地段。他看到一家烟酒商店，便选定了这里。到对门看了看，是一家裁缝铺，门牌是十五号，便悄悄对监控人员说：“落款就写‘孫玉’吧！”
二位监控人员数了数，对，‘孫’是十画，‘玉’是五画，连起来正是十五。于是，在一个僻静处让他填上落款，又监视着他在路段的电线杆和树上，分散贴上了七八张纸条。
过了两天，也就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杜其栋就被押到了现场。两位监控人员在15号，也就是裁缝铺左右蹲守，另一位监控人员则摽着杜其栋，站在对面的烟酒店旁边，不住地盯着裁缝铺进出和路过的人。他们全然不知真正的接头点不是裁缝铺，而是裁缝铺的对门，也就是这个烟酒店。
刚站下几分钟，杜其栋就掏出烟来，问身边的监控人：“您抽烟吧？”监控人：“不会。”杜其栋剥开烟盒看了看，只剩一支了，点上后，便把纸烟盒揉揉，扔在了地上。这几个动作，他是有意表演给监控人看的。
杜其栋估摸着十一点——真正碰头的时间快到了，心中紧张了起来，他貌似盯着对面，实则是用余光注意着身边的烟酒店。果然，柳立峡出现了，尽管他一身老农民打扮，杜其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待柳立峡进去后，杜其栋对监控人说要进去买盒烟，监控人也知道他的烟抽光了，扫视了一下周围，点了点头：“快点。”杜其栋答应了一声就进去了。
监控人向前跟了两步，站在了窗前。从这个窗户能够看到烟酒店内全貌，当然也很容易看到杜其栋和顾客们的背影，所以他并不担心杜其栋会跑掉，一会儿瞅瞅窗内，一会儿看看裁缝铺。
店内有四五个顾客，只有一位售货员在应酬。柳立峡进门前已看到了杜其栋，此时正两手擎着一瓶酒，佯装在看瓶上的商标。
杜其栋靠了上去：“门外有监控，我们七人都落网了。”他悄声对柳立峡说着，眼睛却看着售货员，大声喊道：“给我来一盒老刀牌烟！”
售货员正在收一位顾客的钱，转过头来说：“好，稍等。”杜其栋趁机又眼望着售货员，压低声音声说：“告密的叫任道丰，就是走前我推荐给青岛站的任道丰……”售货员拿着烟过来了。杜其栋正在掏钱，柳立峡喊上了：“我就要这瓶吧，给！”说着，递上一张大面额钞票。售货员：“您没零钱？”柳立峡：“没零的，您找吧！”
售货员转脸去找零钱，杜其栋又插空说：“现在匪区在通缉你，赶快回青岛站报信儿，除掉任道丰那兔崽子！”
售货员把找回的零钱拿过来了，柳立峡把钱装进口袋，握着酒瓶转身出去了。
杜其栋交了钱，手捏着一包烟走出来，眼睛不断地往十五号裁缝铺那边瞅着，靠到监控人身边，又点上烟抽起来……衣吉成摇摇头说：“也许这中间有诈，连着去了三个星期天，那个柳立峡一直没有出现。胶东公安局的王科长他们，还在继续侦寻搜捕，这事你们多加小心就是了。下面要给你下达一项重要任务……”
侯鉴伦立刻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请讲。”衣吉成：“眼下的重中之重，是保证青岛城市的完整接管，防止敌人的‘清盘计划’实施。由于各个较大的单位都成立了守护队伍，敌人的爆破恐难实施。但是，我们必须预防最坏的情况发生，决定从炸药的源头上卡死！据华东局城工部可靠情报，两万公斤TNT炸药，除市政工程调用了一千公斤，其余全部密运至东郊，藏在浮山后西峰下的山洞里，待命分运，用于炸毁市内重要设施。警卫兵力一个排，排长丁建君，挂名负责的是绥靖区谍报总队副队长邹振风。咱胶东区委武工大队决定入城解决这一问题，你们的任务是紧密配合他们。”
侯鉴伦：“什么时候行动？”衣吉成：“你回去马上就行动，选定靠近炸药库的地脚，设立一个能长期待得住七八个人的窝点，作为武工队的驻地。”侯鉴伦思索着说：“要靠近炸药库，要长期待得住七八个人的窝点，还不能引起敌人的怀疑……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抬起头来，望着衣科长，“要住多少天？”
衣科长：“要住到解放大军入城。至于设什么点儿、什么名堂，你们103自己想办法。哈哈，这个难题能把你们难住？”
侯鉴伦：“当然难不住！不过，这窝点儿搞个什么名堂，我现在还不能回答，我回去……”
衣吉成：“你要回去跟他们商量，是吧？你们核心组是一个坚强的堡垒，依靠集体智慧是对的！有了成熟的想法赶快告诉我。”
三
侯鉴伦返回市里后，核心组四人立即开动脑筋，这几个土生土长的青岛市人，对市内各个角落都很熟悉，很快议出了几个方案，经过筛选，确定了第一方案。第二天上午，侯鉴伦和于树治就按照这个方案，去进行现场勘察了。
他俩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浮山北麓。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炸药库，看到了洞口的场地周围拉满铁丝网，不少士兵的人影来回晃动。再向北看，不远处是一个大水库，这就是属自来水厂的浮山水库，水库边上孤零零地坐落着几间平房。
侯鉴伦手指平房：“那八成就是，走！”他们二人来到水库边上，正在指手画脚地察看着，从平房里走过来两个身穿保安服、抱着枪、领扣也没系的人。侯鉴伦迎上去问：“老总，这水库里有鱼吧？”保安甲讥笑着：“看你说的，这么大的水库，能没鱼吗？”
侯鉴伦转脸对于树治说：“那咱下午就和弟兄们带着渔竿渔网来……”
保安甲立刻喊道：“什么？这是水源地，不准来钓鱼！不准闲来这里转悠！”夶风小说
侯鉴伦好像恍然大悟：“噢？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看水库的？”保安甲：“两个？我们五六个呢，这水源地的水，是直供青岛市的，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管好能行吗？”他把枪晃了晃，“去，去，走开！”侯鉴伦诡谲地一笑，瞅着他的头说：“老弟，你们不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保安总队派来的嘛，这年头，风云莫测，这荒郊野外的你们几个人儿，可要首先看好自己的脑袋哟！”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立时产生了威慑作用。保安甲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歪戴礼帽、敞着怀儿、戴着墨镜的人，心里还真摸不着底，神气劲消失了，下巴也没合上，呆呆地站在那里。
保安乙马上凑过来，笑面相对：“你们是贵人，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请贵人多谅解，多谅解……”
侯鉴伦板着脸，把手一挥：“我们走！”便同于树治离开了。保安乙：“咱这活儿，可真不是个好活儿！共军大部队指不定哪天就开进来了，他们的游击队恐怕早都进城串游了，荒郊野外，要干掉咱这几个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保安甲叹了口气：“唉，算咱倒霉，谁叫咱祖坟没选个好风水地呢！”
侯鉴伦他们回去后，中午就把吴永琛叫来，发报请示了市委衣科长。衣科长同意103的方案，并批准他们通过楚师傅与自来水厂联系。
下午，黄振光即与楚师傅联系，约好晚上去他家交谈了。黄振光临走时，侯鉴伦说：“楚师傅那里可能会掌握不少情况，你要多听听，同时，以咱核心组确定的方式方法，把水库的事儿仔细定定。”
他思索片刻，“根据衣科长的严谨作风，我估计，今下午他就跟自来水厂地下党支部打了招呼了。”
黄振光：“明白，我这就去。”侯鉴伦：“这段时间光忙活咱的，我很久没去看望这位可亲的老哥儿啦，代我问好儿！别忘了带上花生米，噢，还有那三十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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