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岛市已是兵临城下，岌岌可危了，而高级军官们却依然不忘逍遥。今日周末，绥靖区兼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何厚儒，这位对京剧兴致颇浓的少将，身着便装，今晚又来光陆戏院听戏了，陪同前来的还有副参谋长和一位处长。戏还没有开场，赵副参谋长递上一支烟：“参谋长，您不去会会赛梅红？”他早就知道，参谋长那个相好儿的，就是这个戏班子里的旦角赛梅红。
何厚儒：“人家马上就出台了，去干扰人家不好。”
赵副参谋长像是突然领悟到了：“噢，对了，今晚第一出是《霸王别姫》，就是赛梅红的戏。那么，第二出是《借东风》，就没她的事儿了吧？”他瞅瞅何厚儒，“对，那还是等第一出唱完了再……”
何厚儒瞥了他一眼：“才明白过来？”赵副参谋长：“佩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想必是您早就算计好啦！
哈哈……”
大幕开启，在《霸王别姫》中出演虞姬的赛梅红，水袖长舞，挥剑自刎，把美人那魂断的悲惋、侠骨与柔肠，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一片叫好声与掌声中，大幕落了下来。
赵副参谋长望着何厚儒：“快去吧，快去幽会你的美人儿吧，别等咱也到了乌江自刎的时节再……”
何厚儒扫视了一下周围，轻声说：“哎，咱还到不了楚霸王自刎的境界，不要散布悲观情绪，说话注意场合！”他说完，仍坐着没有动，直到《借东风》的诸葛亮登场后，才站起来对赵副参谋长点了点头。赵副参谋长：“去吧，我们在这里看这一出，等着你。”何厚儒来到后台时，赛梅红刚刚卸完妆，见何厚儒过来，在边角处添了把椅子请他坐下，旁边忙忙碌碌的人们，也纷纷向他点头、鞠躬。何厚儒：“最近剧团的收入还行？”赛梅红：“还凑合吧，物价直线上升，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他俩又拉了几句家常话，何厚儒便站起来，与赛梅红握了握手，向旁边的演员们招着手告辞了。就在刚才握手的一瞬间，何厚儒将一个纸团传到了赛梅红手上。赛梅红将何厚儒送出了后台，回来又帮助别的姐妹做些卸妆的事，便去了厕所。她闩上门，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万公斤TNT炸药，市政工程调用过一千公斤，其余全部密运至浮山后西峰下的山洞里，待命分运，用于炸毁市内重要设施。警卫兵力一个排，排长丁建君，挂名负责的是绥靖区谍报总队副队长邹振风。”看完后，她赶紧把纸团藏进了内衣口袋里。www.chuanyue1.com
散戏时，人们纷纷涌出戏院大门，赛梅红去了后门。
二
这后门开在台东一路上，门面较小，是剧场演员和工作人员的进出通道。它的对面路边有些水果、食品小摊儿，有的吊着马灯，有的点着玻璃罩煤油灯，在夜色中伴着叫卖声闪闪发光。戏院散场的观众，大部分也绕行这一路段，此时可谓是最后一拨生意的小高潮了。
保密站行动二组组长李承海带着任道丰，正躲在阴暗处，盯着戏院后门。
任道丰装作幼稚无知地悄声问道：“这赛梅红不过是个唱戏的女戏子，她能是共匪吗？”
李承海：“如果肯定是共匪，早就把她抓起来了，还要我们盯梢干什么？就是要抓证据嘛！别多说话，好好盯着门口，注意与她接触的人，看我的眼色行事！”
任道丰：“是，是。”后门门口边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坐在地上，口里不断地嚷着：“行行好，行行好……”赛梅红出来，弯腰递给他半个玉米面窝窝头。
乞丐接窝窝头时，已明显感觉到了垫在窝窝头下的纸条。他紧握纸条，说了声“谢谢”，又继续嚷着：“行行好，行行好……”慢慢地起身走开了。
李承海用胳膊碰了任道丰一下，甩甩头：“跟上这个要饭的！”二人便往乞丐身后尾随而去。
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围在炒货摊儿边上的人，正以警惕的目光盯着这边，这两个人正是于树治和黄振光。因为任道丰已在盯梢前打电话告诉了于树治，他俩便也早已赶过来了。
他俩快步插到了特务与乞丐之间，于树治上去就揪住了任道丰的衣领：“你小子，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任道丰故意大声喊道：“松手，再不松手老子就开枪了！”说着，把手插到腰间摸枪。乞丐听到喊声，回头看看，迅速溜走了。
李承海怒斥于树治：“你们是干什么的？”说完，眼睛立刻转向前方，见那乞丐已走远，焦急地吼道：“闪开！”
于树治揪着任道丰的衣领不松手，看了李承海一眼：“他借了我五块大洋不还！”然后又转向任道丰，“你想躲起来？没门儿！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告诉你，今天不还我钱，休想走！”
李承海顾不上跟他们理论，只想赶紧向前去追乞丐，黄振光却挡着他：“你这位弟兄想赖账，你看怎么办？！”
这时，任道丰屁股一撅，把旁边一个水果摊子撞翻，苹果、梨子滚落一地，摊主也围上来了：“哎，哎！你们撞翻了我的水果摊，你们得赔我……”
李承海在众人的包围中，伸长了脖子再向前看时，乞丐已无影无踪。他懊恼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被迫静下来进行了排解。最后，任道丰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一叠金圆券，先付了水果摊主，剩下的交给了于树治，并对于树治发誓：“老哥儿，我对不起您，你先拿着这点儿，三天之内一定全数还清，我要是不还，天打五雷轰！”
待这场纠纷平息下来，李承海二人得以脱身，再向前去追乞丐时，一连寻过几个路口，东张西望，已毫无踪迹了。
顺兴昌贸易行在东镇台东三路与大成路口，离光陆戏院不足一里，于树治与黄振光很快就回到了店里。
侯鉴伦已冲好茶，见他俩进来，边给他们倒水边笑着说：“讨债讨得怎么样？”
于树治也笑了，把一叠金圆券往桌上一拍：“给，算是道丰交的党费吧！”然后简要谈了谈过程，三人马上坐下来研究这件事情。
于树治：“看来敌人已盯上赛梅红了。”黄振光：“我估计，赛梅红也是咱党哪条线上的地工。”于树治：“完全可能。”侯鉴伦：“不管能不能肯定她是我党地工，咱必须把她的危险处境告诉她。”
于树治：“对，我马上就去通知她！”侯鉴伦：“快，免得她回家了。”于树治抬腿就走。侯鉴伦：“别暴露咱的身份。”
于树治：“这我明白！若是她已回家，明天我再去剧团找她，一定通知到！”
于树治立即返回戏院后门，在近处的黑影里等候。不一会儿，他看到赛梅红打扮整齐，提着一个皮包走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
赛梅红举目张望，看到了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正在向车夫招手，于树治到了她的跟前。
“你已经被特务盯梢！刚才跟你接触的那个乞丐，特务在跟踪他时，被我们挡住，掩护乞丐脱险了。”于树治说着，看到人力车夫已向这边走来，又急忙补了一句：“你是否应该撤离，请你自己请示组织吧！”
赛梅红表情沉稳地笑着问：“你跟我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车夫已来到近前，于树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随着初夏的来临，青岛的危机的温度也在步步上升，王志峰沉不住气了，再次在海滨别墅楼上，召开了保密局青岛站骨干秘密会议。
王志峰把一张报纸往桌上一拍，气呼呼地指着报纸说：“这不是成心搅乱时局嘛！”
众人莫明其妙，面面相觑。他身边的马啸拿起报纸，念了起来：“因时局动荡，本市党国要员先后南下的有：市政府秘书长郭永伟、财政局长孔传方、港务局长黄宏伟、税务局长钱濯非、邮政局长金建仿、盐管局长李延春、中央通讯社张颜主任、中央航空公司经理……”
王志峰一拍桌子：“别念了！把这家报纸查封！”“是！”马啸看了看报头，“这家《联民报》确实可疑，我发现，上个月它还登载过市商会常务理事会的狗屁决定：电请代总统李宗仁，颁布大赦令，释放政治犯……这到底在为谁说话？会后我就带人去查封！”
王志峰：“不但要查封，而且要查清是不是有共匪在幕后指使！”马啸：“是！”王志峰：“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可我们的树还没有倒，这帮没骨气的东西思想就动摇了。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的树不会倒！我们还有南半个中国国土，还有台湾，还有强大的美国盟友支持，即使我们暂时放弃青岛市，也还会打回来的！”m.chuanyue1.com
李承海：“是，是。”王志峰不耐烦地对他说：“你带的什么徒弟？那个幼稚无知的任道丰，跟踪一个乞丐都能叫他给搅黄了！责任在你，今后要严加教导，赛梅红那边仍要继续盯紧！”
李承海：“是！”
王志峰端起杯喝了口茶水，看着大家说：“虽然情势危急，但也不乏有远见的人，刚才我跟承海提到的那个青年任道丰，就是自愿投奔我们的。我们的队伍还在扩大呐，年轻稚嫩的，我们可以严加调教，使其成材嘛！”
马啸：“我们谨记站长教诲。”王志峰又扫视了与会人员，神情严肃地说：“在座各位都是老资格军统，是我们保密局的精华，危难之时方显英雄本色嘛，希望诸位大显身手，抓好以下两个重点：一是剿灭残余共匪，手腕要硬，可疑就抓，能杀就杀，六亲不认！前些日子我们破获的所谓‘青岛警官解放委员会’，他们网络了八十多人，其中有些还是我的熟人。但是，我决不手软，第一批就毙了十三名，现在还有二十多人在押，”他把脸转向马啸，“紧急时，统统枪毙！”
马啸：“是！我们行动队已做好准备。”
王志峰：“二是‘清盘计划’，这事保密局总部已三令五申，可是警备司令部那边口头上应诺，但是迟迟未见行动。我们要当仁不让，主动把这副担子挑起来！这是一项很细致的工作，现在我们就要抓紧，把这二三十处重要目标勘察好，选好部位，安放炸药，待我们离开青岛的一刹那，让它们在一声轰鸣中变成废墟，给共匪留下一个瘫痪的城市！”
马啸：“勘察工作倒是对个别单位试探性地进行过，可是他们护厂队护什么队的横加阻拦，使得我们……”
王志峰：“试探什么？就是来硬的！他们工人护厂队的身后，八成都是共党分子在密谋策划，要想办法揪出幕后黑手。只要是沾上‘共匪’边儿的，我们就可以大开杀戒了，这是《紧急治罪法》早已赋予我们的权力了！”然后又转向马啸，“炸药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啸：“目前我们手上只有一百来公斤，是市政工程剩下的，我把它拿来存到咱码头九号库了，将来炸码头用也方便。”
王志峰把眼一瞪：“大小码头十来个，那一点点管个屁用！更不用说电厂、自来水厂、纱厂等等多处重点了。上海运来的那两万多公斤炸药呢？”
马啸：“都在警备司令部那里，听说是运到郊区哪个地方了。”王志峰：“先去取来一万公斤放在我们手上，免得误事，到时候现抓不行！”
马啸：“是！”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个年轻警官走进来，对王志峰说：“报告局座，国防部二厅的贵客已到警察局，请您马上回去。”因为这位警官认为，国防部这个大牌子很令人敬慕，有这样的客人来找，是王志峰的荣耀，所以并没有压低声音。
王志峰就势说道：“我的贵客来啦，那就先告辞了。马啸，你先代我主持讨论吧！”说完，朝大家点头示意，夹起皮包出去了。
王志峰坐在车里，并无荣耀之欢愉，这种不打招呼直闯而来的做法，倒使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因为自己身上有金条、杀妻、鸦片、私放物理学家等等死穴，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往最坏处想过，唉，这次是祸福难料啊！
四
车至警察局，王志峰下车向楼上走去。二楼的接待室里，两个身穿毛料中山装的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姿色颇佳的女警官正在给他们倒茶点烟，那美式的短裙已使她丰腴的双腿裸露出来，肥美的臀部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这是王志峰接待高朋贵客惯用的“第一程序”，大都会博得来者的欢愉，为后面进行的程序打下个好底子。然而，今天没奏效，这两个人很是特别，始终是脸上冷冰冰的，并不看那女人一眼。
王志峰进来后，赶忙上前握手：“刚才在那边开会，有失远迎了！”那二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年长矮胖的说：“不必客气，我们是国防部二厅的。”
王志峰谦恭地问：“在这里还是到我办公室谈？”矮胖的说：“到你办公室吧！”王志峰点点头，领着他们进了局长室，那女警官端着茶盘子，屁股一扭一扭地也跟着进来，把茶壶茶碗摆在了茶几上。矮胖便衣看看女警官，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不必劳你的驾了。”
王志峰一看这俩人居高临下的派头儿，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即顺应，对呆立在那里的女警官说：“你下去吧，这里由我招待就行了。”
三人坐定后，矮胖便衣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受国防部二厅的派遣……”说着，将工作证递给了王志峰，另一个便衣也将工作证递过来。王志峰看过后，双手将证件一一奉还：“明白，明白，二位有什么吩咐？”
二位便衣神色庄重，没有说话，把一封公函递给了他。王志峰从他们二人的脸上已经料到，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起来，及至看过了内文及“国防部二厅”的大印，更是惊恐不已了。但是，这位涉世颇深的军统老手，深深地把内心活动埋藏了起来，一脸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两个便衣回答：“现在就走，到208组，下午乘飞机去广州。青岛站站长的职务，由马啸接任。”
王志峰听后心里凉透了，他知道，208组是国防部二厅驻青岛的直属调查组，到那里就等于被软禁，从此刻开始，他已免职而且失去人身自由了。
此次行动的内幕是：国防部二厅转接到美国大使馆的照会，及所附美国西太平洋舰队“苏俄间谍案”的通报，又收到了内政部调查局呈交的关于王志峰罪状的详报，认为王志峰既涉及盟军的谍报案，又涉及巨额贪污、杀人、以权牟取暴利、贩卖鸦片等等重大犯罪嫌疑。若是按部就班进行核实，时局之危急已不允许，更何况美军已经火冒三丈，不敢再拖延了，只得快刀斩乱麻——先行押解！
因为南京前些天已经失守，国民党中央机关已迁往广州，王志峰当天下午就乖乖地上了飞机，被押往广州去了。当然，下场是不言而喻的，站长就这么果断地给免了，即便他没有参与间谍活动，其他那些罪状也足够葬送他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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