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无官身轻,闲赋金陵
对于一个从权力顶峰跌下来的王安石来说,虽然得到朝廷恩赐的这些荣誉和头衔在当时的北宋是史无前例的。但这些荣宠并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他虽然照例要上表谢恩,照例与同僚权贵作些文字酬酢,照例要将感激君恩的心情形之于诗文,以便传之于神宗,使之理解老臣的知遇之恩。但是王安石的退休生涯,并不真正是轻松的、无忧无虑的。他的内心不可能像诗歌那样歌颂圣德宏恩和描绘变法换来的人间春色,而是充满着进也忧、退也忧、忧君忧国忧变法,也忧自己的老来失子,晚景空虚之情。
熙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王安石已经56六岁了。在初冬的萧瑟冷落,飒飒秋风和滔滔江声中,他携带全家老幼与儿子王雱的灵柩,低调地回到了江宁府。
★贱贫奔走食与衣,
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
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繐帷,
青灯夜半哭声稀。
音容想像今何处?
地下相逢果是非。★
儿子王雱的死对王安石的打击是巨大的,儿子英年早逝,对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来说,丧子之痛使他变得更加苍老,皱纹早已爬满了脸,头发也已大半苍白,稀稀疏疏地被盘成了一个花白的发髻,此时五十多岁的王安石,若以今人的眼光来看,正当有为之时,可是这时的王安石却似一个年逾古稀,瘦骨嶙峋的人。此时的他再也没有了熙宁变法失败时的愤懑和抑郁,没有了任何东山再起的想法,剩下的只有悲凉地度过余生地想法和丧子之痛。回到江宁后,王安石葬子于蒋山脚下,建祠于宝公塔院,并为超度亡魂而几次举行道场,也许是在超度自己痛楚的心灵吧!有野史这样记载:王雱曾娶同乡庞氏的女儿,年后生有一子,因不肖而虐待致死;也有的说王安石见王雱夫妇反目不和,就择婿遣嫁儿媳;又有的说王雱死以后,安石的儿媳先捐地千顷于寺庵,而后遁入空门为尼。
早在王安石归江宁之前,就曾托朋友在江宁城外白塘购置田产,本想在此筑园安度晚年,怎奈世事难料,不过伤心人还是回到了这片安宁之地。他所购置的这片地在江宁城东门外至蒋山的半道上,这原本是低洼积水之地。在外人看来,这里距离江宁城很远,交通不便,偏僻荒芜。但对于王安石来说,安宁清净才是他最终选择这里的原因。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有过成功,有过失败,在把这一切都看淡之后,他太需要一片宁静之地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太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而且在据此地不远的地方,就是很有名气的谢公墩,据传曾是东晋名相谢安的故居,这也是王安石经常去小坐之地,并且附近还有孙权墓,以及定林寺等。了解了这些,也就不难理解王安石为什么会选在这里了。
选定好地方以后,王安石就开始营造自己的宅院,他发现做这项工作能够让他忘记之前的种种和丧子之痛,于是渐渐地爱上了这项工作。他觉得设计一个园林确实要比治理一个国家简单容易得多了,而且他可以自行决定在哪建屋,在哪种树,这样的自由正是他所向往和追求的。建成之后,王安石题为半山园。他在《示元度》中曾为营居半山园而赋诗一首:
★今年钟山南,随分作园囿。
凿池构吾庐,碧水寒可漱。
沟西雇丁壮,担土为培塿。
扶疏三百株,莳楝最高茂。
不求鹓鶵实,但取易成就。
中空一丈地,斩木令结构。
五楸东都来,斸以绕檐溜。
老来厌世语,深卧塞门窦。
赎鱼与之游,喂鸟见如旧。
独当邀之子,商略终宇宙。
更待春日长,黄鹂弄清昼。★
意思是说,自己在钟山南面营居半山园,雇人建屋修池,开沟引水,种植树木,不求奢华,只求有一栖身之所。半山园虽简陋,却温馨舒适,王安石非常满意。为此,他还写有很多诗来赞美半山园,比如在《浣溪沙》这样写道:
★百亩庭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王安石在半山园中过着远离政治,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每天自娱自乐,读书写字,内心的悲痛渐渐得到了平复。他最终才明白,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安静悠闲,远离纷扰。回想自己的过去,他的内心多了一份淡然,自己毕竟是一介书生啊,每天舞文弄墨,读书养性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此时的他和老妻静静地过着陶渊明式的恬然生活,所以这一时期他的诗作,处处都有着陶式风格。
《怀古二首》云:
★(一)
日密畏前境,渊明欣故园。
那知饭不赐,所喜菊犹存。
亦有床座好,但无车马喧。
谁为吾侍者,稚子侯柴门。
(二)
长者一床空,先生三径园。
非无饭满钵,亦有酒盈樽。
不起华边坐,常开柳际门。
漫知谈实相,欲辨已忘言。★
这些诗作读起来清新淡雅,悠然自得。经过了大风大浪的王安石,回归了大自然,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宁静与安闲。日子虽过的朴素、简单,但对一个已看透世间一切的王安石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诗风颇有点后世唐寅的风格,“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识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游山玩水是王安石一生的喜好,也是他晚年主要的生活寄托。王安石钟情于山水,出自本性,他甚至愿意栖于山水之间,逃离纷扰,与世无争。在经历了尘世的喧嚣之后,他开始纵情于山水之间,仿佛倦鸟归林一般,静静的享受和呼吸着大自然赋予的安详与宁静。有诗云:
★自予营北渚,数至两山间。
临路爱山好,出山愁路难。
山花如水净,山鸟与云闲。
我欲抛山去,山仍劝我还。
祗应身后塚,亦是眼中山,
且复依山往,归鞍未可攀。★
王安石在元丰二年至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钟山,利用闲暇时间赏花吟诗,游园观鱼,约友畅谈,这几年间他的生活可谓是悠闲舒适,随心所欲,怡然自得。王安石还非常喜欢柳树,自号五柳先生的陶渊明对柳树亦及其钟爱,遂于门前植柳五株。王安石一直都很仰慕陶渊明,他也在门前植柳数珠,有诗曰:
★门前杨柳二三月,枝条绿烟花白雪。
呼童羁我果下骝,欲寻南冈一散愁。
绿冈初日沟港净,与我门前绿相映。
隔淮仍见袅袅垂,伫立怊怅去年时。
杏花园西光宅路,草暖沙晴正好渡。
兴尽无人楫迎我,却随倦鸦归薄暮。★
王安石沉醉于园林之乐的同时,亦常常遨游四方,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出游时,从不惧春夏秋冬,风雨晴晦,冰雪酷暑,或独自一人而行,或骑马而行,或骑驴而行。随行带一侍童,担一担书,安石左手执书,右手拿饼。
王安石罢相以后,宋神宗因看他年老体衰,就送了一匹马给他,他自己又买了一头驴,他出行的时候,或骑马,或骑驴,但从不做轿。别人就对他说,你年纪这么大了,骑马骑驴既不安稳,又不安全,简直活受罪,还不如做轿子呢!王安石则回答道:“做轿好比拿人当牲口,不习惯,也没有这个爱好”。后来神宗赐给王安石的马不幸病死,他就开始整天的骑驴,到后来雇了一个牵驴之人。每天吃过早饭,必定骑驴外出游览,要么信步山中,观赏景致,要么到定林寺说佛论道,纵谈古今;要么去会会友人,要么去访访农家………常常在晚霞似锦的时候才赶回来。
有一次,一个叫王巩的友人来拜访王安石,不料见他正骑一头黑驴出门,一个侍童正牵驴往前走。王巩好奇的问侍童:“你要带相公去哪呢?”侍童回答道:“这简单,我在前,就跟着我走;我在后,就跟着驴走;或者相公要停,那就停下来。停下之后,相公要么坐于树下,要么信步徒走,要么走访田野之家。每次出去,都要让给我背着一担书,有时在驴背上读,有时坐下休息时读。至于吃的东西,那就更简单了,每次出门前我们都会装一大袋烧饼,相公饿了就吃,吃完我吃,我吃罢以后就将剩下的全喂驴了。有时候,田野之家也会送给我们一些饭,我和相公就一起吃。所以相公骑驴出门,总是随心所欲,走哪算哪”。
于是,在江宁城外,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老者,穿着粗布麻衣,骑着一头黑驴,前面走着一个小侍童,在野外四处漫游,这已成为妇孺皆知的一件趣闻了。
王安石除了骑驴出游,读书,打发日子之外,也常常写些反映田园风光的小诗,用以自娱。有一次,他访友归来,一进村子,就被农家绿意盎然的美景所吸引,顿时诗兴大发,急欲挥笔写下。可要到家还有一段路程,必须要经过邻居湖阴先生的院子,再过一条小溪,就算到家,灵感早就不在了。为此,他心中十分惋惜。
说来也巧,此时湖阴先生正呆在家门口,见到王安石大步走来,口里还振振有词,知道他又诗兴大发了,便立即邀他进宅,想立马为他铺纸研墨。谁想还没等这张铺开,王安石已经等不及了,他抓起笔,蘸了蘸墨,竟飞快的在墙上挥笔写道: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就这样,一首传世名作《书湖阴先生壁》便产生了。
在江宁赋闲的日子里,王安石几乎访遍了金陵所有的遗迹。江宁府西北山上的清凉寺、齐安院、宝公塔、八功德水是王安石经常去盘桓的地方。还曾写诗道:“花与新吾如有意,山於何处不相招”。王安石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定林寺,据《建康志》记载:“定林寺有上下二寺,上定林寺是宋元嘉十六年,神僧竺法秀造;下定林寺乃元嘉元年置,后又废弃,如今已成为王安石的读书处了。这里是王安石最为钟爱的地方,王安石还曾亲自为这个读书处题名为“昭文斋”。有诗云:穿书吧
★穷谷经春不识花,新松老柏自欹斜。
殷勤更上山头望,白下城中有几家?
定林修木老参天,横贯东南一道泉。
五月杖藜寻石路,午阳多处弄潺潺。★
王安石在金陵的时候,还去了很多的地方,比如栖霞,玄武等等。王安石的《次韵酬朱昌叔五首》中的第五首写道:
★乐世闲身岂易求,岩居川观更何忧?
放怀自事如初服,买宅相招亦本谋。
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
知君於此皆无累,长约追随旷荡游。★
如此看来,王安石的生活确实悠闲自在,其乐融融,从容不迫。实则,他骨子里是个出了名的急性子。王安石归隐之后,每次签署姓名之时,总是匆匆的写个“石”字,连“安石”都给省了。而且他写“石”字,初画一横,再向左引脚,中间常作一圆圈。因为性子急的缘故,大多数圆圈都画的不圆,在加上他写的那一横一撇,总爱一笔带过,因而所写的字和“反”字极其相似。为此,别人就悄悄的议论,说他写的是“反”字,而不是“石”字。王安石听说后,每次签署姓名的时候,也就十分的留意了。
虽然归隐之后的王安石生活的怡然自得,但退休生涯中的离愁别恨仍然烦扰着荆公。有次收到二女的省亲诗:
★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
极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
照理,女儿的恋亲之情,将使荆公的铁石心肠化作片片思女泪,设法让凄凉痛苦中的女儿回到娘家来叙叙天伦之乐.然而,荆公劝她在黄卷青灯中了却尘缘: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原来女儿所嫁是丞相吴充之子,时为长安县君。而吴充刚于前年罢相。两个罢相之家再亲密往来,岂不是要招惹是非,惹祸上身吗?这就是荆公要使青春年华的女儿服从政治避嫌而了却尘缘的真正原因。于此可见荆公的恩宠岁月的实况.这就是《辨奸论》说的事有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恶的侧面的辨析。
在晚年使王安石深感欣慰的莫过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七月苏轼迁官过江宁来拜访他,王安石与苏轼同游蒋山,把酒言欢,留下了千古佳话。在变法问题上,苏轼是反对青苗、免役诸法的。但时过境迁,这两位文名冠盖当世的唐、宋八大文学家中的佼佼者,终于尽弃前嫌,在六朝金粉胜地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在诗情画意的精神境界里,以诗文会友,细论古今文学,纵谈历代得失,两人建立起亲密的友谊来。苏轼在江宁盘桓数日中,留下了不少佳作,其如:“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略沾横秋水,浮屠插暮烟.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等句,寄托着一个被贬清官的超然出世的心情.而王安石也把最新诗作拿给苏轼看,其中有“积李兮滴夜,崇桃兮炫昼”警句.这是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故事来抒发自己从宰相高位,走到与李白一样的坎坷道路上来的心情。苏轼说,自屈原,宋玉千古以来,再也见不到《离骚》的句法了,今天有幸拜读,确实获益匪浅。这次交往,使王安石感到苏东坡的确是“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的奇才。而偏偏在最讲“人才为先”的自己手里,因为政见不同和吕惠卿的忌才挑拨而蔽掩了自己的眼睛,一直没有使贤才摆脱遭屈的命运,而现在自己已是下野之身,爱莫能助了。这种贻误人才的自省,不能不使王安石想到熙宁变法中的“台倾风久去,城踞虎争偏”的纷纭岁月,更加觉得夹杂着个人功名富贵而争荣政坛的往事,已如一缕青烟般消逝,而现在是到了应该彻底解脱的时候了。
第二节息影山林,谈诗论佛
归隐之后的王安石终于摆脱了让他厌倦的政治漩涡,更让他可以用一颗平常心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不必再为国家大事而操心,也不必为此而得罪他人了。往日的恩怨情仇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和负担,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了,因而他开始醉心于佛教的世界里,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
辞官后的王安石坐下来静静地、细细地回味着自己的大半生,终于明白了成败得失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生命、亲人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变法的失败、自己下台后的现实,迫使王安石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世界,正视之后的结果又让他感到无奈和无助。身心俱疲的他太需要精神寄托了,他需要抚慰自己孤寂的灵魂,而佛教正好充当了这一角色,于是王安石便皈依起佛教了。对王安石来说,这不仅是麻醉或者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欺骗,告诉自己变法是真正有益于百姓的;同时也是需要寻求一种超脱现实的精神境界来寄托来世的因缘。虽然,退休后的真实感受是残忍冷酷的。但王安石感到佛教能引导自己去淡化这一切,淡化自己先前的锋芒,王安石感觉自己确实需要放下了。
驱使王安石晚年皈依佛教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爱子的英年早逝。在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没有力量再重新站起来,年轻时候的锋芒、激进在此时也不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他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佛教作为自己避难的场所,将自己完全置身于佛教的世界里,听高僧讲佛法,自己研习佛经,苦读佛经,也许只有这样的生活能让他减少一些痛楚,这些也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王安石晚年读的最多的是《维摩诘经》和《楞严经》。《维摩诘经》认为,解脱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在主观上修养,即使坐拥万贯家财,但只要克制住自己的贪欲,广结善缘,积修功德,则能令六根清净,灵智顿开;即使妻妾成群,但只要一心向佛,则能心地澄明,如同宝月。也许他的这一观点正好符合王安石信奉佛教的需要吧,所以王安石对《维摩诘经》有着特殊的喜爱,表现出特殊的爱好。对于《楞严经》,王安石同样也是十分喜爱。相传王安石在金陵的时候,曾做《楞严经解》十卷。《楞严经》阐述了佛教心性本体论,认为世间一切事物,皆即菩提妙明之心,心情遍圆,含裹十方。众生不明白自己心体性净妙体,所以流转生死。只有视生为梦,视色为幻,才能破除各种偏见。
王安石晚年醉心于佛学,以至于此时的诗句都呈现出了浓厚的佛学色彩。王安石所信奉的主要是禅宗。他以诗言志,引禅入诗,做了大量的禅诗。这些诗词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随处可见禅的气息。有很多诗,本身用的就是禅宗的语言。如《即事二首》云: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
借问山中人,云今在何处?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
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拟寒山拾得十九首》写道: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
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
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又其中的《无动》:
★无动行善行,无明流有流。
种种生住灭,念念闻思修。
终不与法缚,亦不着僧裘。★
佛法讲究清净寂灭,超越三世,认为诸法变换过程呈现出生、住、灭三相。生即产生,灭即结束。本身包含着自我否定,自我消解的一面。世间如梦如幻,如露如电,镜花水月,不可把握,故无所求。然而,王安石却认为,世间既如梦幻,修行功德又为的是什么呢?其实这一问题显然是十分尖锐的,利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笃信佛教,但却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这一点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元丰七年春天,王安石生了一场病,非常严重,曾经有两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动弹不得。直到六月,王安石的病情才有所好转。此时,他感到自己已近垂暮之年,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多年经营的半山园已成累赘了。于是,就在这年秋天,他两次上疏神宗,请求批准将自己筑于蒋山的半山居的园屋捐献给寺院。以期为父母和儿子置办功德,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有一个好的去处。接着他又将自己的俸禄与王雱死后的赐银所购置饿田产,也一并捐献给了寺院,最后神宗御题为“报宁禅寺”。“报宁”的含意是微妙的,是荆公报熙宁(神宗)的知遇之恩呢?还是报江宁百姓的哺育之恩呢?此名的意味深远,令人感慨万千。所以,后来又改为“太平兴国寺”。王安石自己在江宁城中租屋而居,当年宰相府的显赫已经是完全看不见了。人生如浮云,人的出生就意味着人的死亡,王安石早已参透了其中的奥秘,只想平平静静、简简单单地过完自己的后半生。如此举动也足以表达了他旷达的胸襟和对佛教的深厚感情。
他在《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乞赐额札子》中这样写道:
★臣幸遭兴运,超拔等夷。知奖眷怜,逮兼父子。戴天负地,感涕难胜。顾迫衰残,糜捐何补?不胜蝼蚁微愿,以臣今所居江宁府上元县园屋为僧寺一所,永远祝延圣寿。如蒙矜许,特赐名额,庶昭希旷,荣与一时。仰凭威神,誓报无已。★ωWW.chuanyue1.coΜ
在这一札子中,王安石再次表达了对神宗皇帝知遇之恩的无限感激,自叹年老体衰,无以为报,惟愿将屋舍一所,作为僧寺,祝延圣寿。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直到晚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倾尽所有赠予寺院,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昭显圣君贤相,龙虎风云的千载一时的难得机遇。当然,这也是对佛教所做的一个贡献,因为建寺容易,题名却难,尤其是皇上亲自赐名,无疑给半山园增加了无限的风光和荣耀,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有了皇帝的赐名,又曾经是大丞相的故宅,这一切都成就了报宁禅院。
晚年的王安石虽然纵情山水,谈诗论佛,生活悠闲,怡然自得,却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痛苦、煎熬和落寞之情。最痛苦的莫过于亲人的离去,先是长子王雱,再是次子王旁与妻子吴氏。亲人的离去更加使得王安石失去了生活的寄托。他就是再洒脱,再豁达,也无法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痛彻心扉的伤痛。
虽然亲人的离去让王安石蒙受了巨大的打击,但他还是坚强的挺了过来,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他要亲眼看着他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变法伟业在神宗的领导下重焕生机,恢复大宋王朝的宏伟基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上天依旧不肯垂怜于王安石。不久,他的侄婿叶涛匆匆的从江宁城找到王安石,都没来得及歇息片刻,叶涛就向王安石禀报了永乐兵败,皇上卧病在床的消息。王安石立即怔住了,呆呆地伫立在门前,望着远方,神情悲怆,两行热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永乐兵败的消息对王安石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尽管他现在远离朝政,不问政事,但现在的时局毕竟是他变法之后所产生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说,神宗的胜利就是王安石的胜利,神宗的失败就是王安石的失败。这一切犹如千斤巨石压得王安石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想象,如果政局还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自己该如何面对天下千万百姓,自己又有何颜面存活于这世界,他担不起千古罪人的责任。
忧愁与痛苦时刻折磨着王安石,本来就已弱不禁风得王安石更加苍老,浑身瘦的也只剩下了皮包骨头,身体日况渐下。王安石病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神宗那里。很快,神宗就派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到江宁来探望王安石。
蔡卞的到来,拂去了王安石积压已久的愤懑抑郁,他立刻盛情款待了蔡卞,翁婿两人从政治谈到文学,当然,谈到最后的还是国家大事。蔡卞不经意间说漏了嘴,那就是朝廷已经在讨论立嗣的问题了。此话一出,蔡卞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本想避开这个话题,奈何还是说了出来。王安石一听呆住了,整个人木木地坐在饭桌旁,仿佛一具雕塑一般,面无表情,眼睛直直的望着京城的方向,老泪纵横。
原来,神宗和皇后的关系非常好,彼此恩爱。据史料记载,两个人二十年不曾面赤,夫妻相敬如宾,生活的其乐融融。神宗的妃子也很多,先后生有十四子。奈何他的家庭屡遭不幸,到现在为止,已先后有八个皇子去世了,剩下的皇子都是孩子,年纪之小肯定挑不起国家这个大梁,这让神宗颇感苦恼。后来,神宗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因此朝廷上下都已经开始在讨论立嗣的问题了。
立嗣问题是王安石从未想过的。毕竟神宗才刚刚三十五岁啊,正值壮年,满朝文武百官已经开始讨论起立嗣问题了,可见皇帝的身体确实出现了大问题。虽然他在朝时经常和皇帝闹得不愉快,但神宗终究是王安石的伯乐啊,没有神宗,也许他还是一个山间野夫,纵然满腹经纶,可依旧毫无意义。在他归隐的这几年,他想起来的还是神宗的好,神宗对他的知遇之恩。想到皇帝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国家前途依旧未卜,他一句话也没说,有的只是默默的流泪。
元丰八年,神宗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宫中上下早已忙成了一片,太医不分昼夜地守在神宗床旁,给他诊脉熬药。宫外的百姓听说皇帝病危的消息,纷纷哗然,那时候,皇帝就是国家的象征,皇帝的龙体健康与否直接关系着国家的安危与兴盛。忙于为神宗治疗的不仅有太医,还有无数的僧道也做祈福道场为神宗祛病。
元丰八年三月初一,神宗病重无法理朝,经文武百官之请,他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皇六子立于帘外。
此时,躺在病榻上的神宗皇帝双眼微闭,气若游丝。可是他的神智还是清楚的。依稀之间,他回忆起儿时的快乐,读书的欣喜,第一次登基时接受群臣朝贺的宏伟场面,自己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为国家操劳的情景,还有许多许多,他断断续续的回忆着…….
殿外,皇太后挽着皇六子静静地走到群臣面前,取出一份谕示,宣告懿旨:
“群臣听旨!”
百官纷纷下跪。
“皇上谕,立延安郡王傭为皇太子,改名煦……”
突然,殿内外传来了皇后,宫女和太监们的失声痛哭。
大臣们惊恐万状。他们低着头悲哀着,强忍着泪水,小声地抽泣。皇太后听到哭声,神情突变,几乎晕倒,被身边的太监搀扶着。皇太子赵煦,嚎啕大哭,奔向父皇的宫室。
元丰八年三月五日,神宗皇帝驾崩了,年仅38岁。壮志未酬的宋神宗,结束了他那充满传奇的一生。他那轰轰烈烈的一生是那样的匆忙与短暂。他的晚年甚至是凄惨悲凉的。战争的失败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最终他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世间。
很快,神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王安石那里,王安石的心情越发沉重。他无法面对既成的事实,常常借酒消愁麻醉自己。王安石经常派一书童替他去酒馆打酒。时间久了,人们便问书童相公的情况。书童叹了口气道:“相公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时不时的会起身走到床前默默地感叹,之后便泪流满面,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哭什么。”
此时的王安石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便写了一首名为《新花》的诗: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芳。
流芳只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从诗中可以看出,王安石此时悲凉的心境。他想栽点新花,证明生命的存在,但马上又想到了花其实与人是一样的,虽然芳香怡人,但终究是短暂的,弱小的,想到自己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像这花一样,很快地逝去,他的心中难免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与伤感。他明白,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无论生前有多风光,住多么富丽堂皇的宅院,最终适合自己的依旧是那不起眼的一抷黄土。
几天之后,王安石心绪稍稍平稳了一些,他恭恭敬敬地拿出纸笔,写下了《神宗皇帝挽辞二首》:
(一)
★将圣由天纵,成能与鬼谋。
聪明初四达,俊义尽旁求。
一变前无古,三登岁有秋。
讴歌归子启,钦念禹功修。
(二))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云未远,姑射露先曦。
玉暗蛟龙蛰,金寒雁鹜飞。
老臣他日泪,海湖想遗衣。★
这两首诗中,王安石充分肯定了神宗进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变法及其取得的非凡成效。句句真挚感人,催人泪下,表达了对神宗无限的悼念之情。敏感而又富有政治经验的王安石知道神宗的去世对变法大业来说是致命的损失,守旧派的上台与反扑是不可避免的,局势会发展到哪一步,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王安石虽归隐山林,远离政事,但他的心有哪一天真正地离开过朝廷呢?
早在归隐之前,王安石就一直致力于为熙宁变法提供理论依据,重新解释儒家经典的工作。而为了给儒家经典提供文字训诂方面的依据,又从事文字的训释工作。经过自己的多次删改与考订,一部宏大的《字说》就此诞生了。
《字说》问世之后,当时的文人雅士纷纷学习,一时间竟成为一种风气,这多少给王安石的心里增添了些许安慰。《字说》的成功使他明白,他并不是一无是处,即使远离政事,即使归隐山林,他依然能够为世人做出点什么。
神宗的逝世,亲人的离开,希望的破灭使得王安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越来越坏的消息还是让王安石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高太后垂帘听政之后,任用守旧派领袖司马光,吕公著为相,他们在高太后的支持下卷土重来,把熙宁年间推行的变法几乎全部废除。此时远在金陵的王安石心情越来越沉重,他彻底的绝望了。佛教与禅宗已经无法帮他排解内心的忧愁与苦闷。每日在书院中读书,常常望着远方深深地叹息。纵使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悲苦,可是又有谁愿意倾听呢?世人只知他不快乐,却无法理解他不快乐的原因,悲伤与痛苦到头来还是要自己一个人尝。守旧派上台之后,政治迫害虽然还未直接降临到他头上,但黑云压城的气氛已经压得人喘不过一丝气来。他的《字说》已经悄悄地受到了查禁。禁止看《字说》的消息让已是风烛残年的王安石受尽了刺激。此时他的亲友只是尽可能地封锁消息,害怕继续刺激到他。奈何纸是包不住火的,王安石虽老但并不糊涂,他还是陆陆续续的知道了市易法,方田均税法,保甲法等被废除的消息。由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还勉强能够支撑得住。但当他听说连免役法都被废除之时,他却再也把持不住了,长叹道:此法终不可罢!这些都是安石与先帝商议了两年才执行的,并没有什么损害百姓的地方,为何还要将此全部废除呢?此时他已经意识到司马光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是因为新法的是非利害而决定取舍,而是变成了凡是新法都要废除,这样的人独揽大权,国家怎能不一天天地败坏下去呢?
眼看自己投入巨大心血的事业被保守派毫不留情的全部废除,王安石终于无法忍受一再地打击,元祐元年四月初六,王安石带着无限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了却了世俗的悲欢离合,他的灵魂飞往了西方饿极乐世界。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名鼎鼎的宰相,一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学巨匠,一位性情豪迈,卓尔不群的中土士人——王安石,一颗巨星就此陨落了。在王安石身后长达千年的岁月中,人们对他褒贬不一。但不管怎么样,谁都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王安石,在中国历史的篇章中曾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王安石去世之后,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葬礼冷冷清清,昔日的许多门生故吏,竟无一人前来。张芸叟的诗题为《哀王荆公》,共四首:
★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
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
乡闾匍匐苟相哀,得路青云更肯来?
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
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经志不成。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
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
在一片凄风苦雨中,王安石永远地离去了。葬礼上,除了王安石的兄弟安礼、安上外,旧日的门生故吏都怕受到牵连,竟没有一个人来吊唁。张芸叟名舜民,邠州人,治平年间进士,担任过襄乐令,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他也持反对态度,后因被弹劾,谪监郴州酒税,司马光当政后,他被起用,任监察御史。作为一个反对派,他也深深的同情王安石,对王安石葬礼上的冷清感到愤愤不平,对王安石旧日的门生故吏深表不满,呜呼!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
王安石的死在他的反对派中引起了极大地震动。王安石的死讯传到开封后,司马光立即写信给吕公著说: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逐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如何。更不烦答以笔札,扆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
在这封信里,司马光对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做了明确的否定,而对其道德、文章、诗作则给予了肯定。后世也以此指责司马光否定王安石,其实不然。作为王安石的政敌,司马光的政治态度和王安石不同,当然,两个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希望国家能够繁荣昌盛,遗憾的是这两位政坛巨匠的观点却背道而驰,两个人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本来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知己,最终却变成了敌人。可想而知,站在司马光的立场上来看,他废除新法,实施自己的政治策略,同样都是为了国家兵强富足,这一点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他废除新法,并非彻底否定王安石,尽管他们的政治主张不同,但他对王安石的评价不以政见的异同为标准,不以同我者是,异我者非,这一点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司马光还建议朝廷优加厚礼王安石,以振起浮薄之风,这并不是针对变法派而言,而是针对当时的社会风气,特别是那些借机诋毁变法和对王安石落井下石的人。
在司马光对王安石予以肯定的同时,苏轼则代表哲宗皇帝撰写了《王安石赠太傅》,其文曰:
★朕式观古初,灼见天命: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故观文殿大学士、守司空、集禧观使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已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摹,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
于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衰荣之文,岂不在我。以宠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苏轼的这篇文章代表了当时朝廷对王安石的看法,文章巧妙地回避了当时争议甚大的熙宁变法问题,着重从道德文章、诗歌创作等方面对王安石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从而使持有各种政治态度的人都可以接受。苏轼不愧是一代文豪。
由于当时政治的压力,王安石的丧事办得极为草率,而且最后竟无一人为王安石撰写墓志铭,这实在是可悲可泣。没有墓志铭的王安石却并未被历史所遗忘,恰恰相反,他一直是近千百年来人们争论的焦点。随着历史的推移,他时而被抛向浪尖,成为最为显赫的古之圣人;时而被甩入谷底,成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当然,对王安石的看法应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也可以从本书中去感悟王安石的为人,历史终将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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