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妈妈是永远的老师 > 辑四 妈妈是永远的老师
  人不能以祸福由天、信弃两可、

  勤闲参半的态度来养育或带领孩子。

  养育是一种需要学习的美感,

  那份美感,任何人都会称它为“爱”。

  引言从孩子最初的老师,到永远的老师

  《巨流河》是我经常重看的一本书,书里有典范母亲与典范老师的身影。虽然母亲与老师并不是这本书的主题,我却在书中读到人生最重要的两种滋养。

  在《巨流河》的第三百四十六页里,从南开中学到武汉大学被良师陶养长大的作者齐邦媛先生,到了台中一中任教。她在这段短短的文字中,平实却热情地说明了一个人成为老师之后,外在所受的精神激励与内在所产生的自我期许。

  没有一个真正的好老师只教知识。老师的影响总会回到韩愈《师说》里指出的三个方向“传道、授业、解惑”。我们不只需要齐先生这样的好老师,也需要母亲了解自己永远都会是孩子的老师。在课业告一段落之后,生命的成长更需要好的指点者。孩子来到我们跟前商量的事,也会随着他自己人生经验的扩大而更加复杂。

  一个人当了妈妈之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勇敢,科学家不曾给过答案,文学上却有过很多的描述,“为母则强”既是我们熟悉的一句话,也是我们每个人身边都见识过的故事。只要够关心,妈妈就可以是永远的老师,因为,关于解惑的能力,从来就没有一张文凭可以代表权威,它是每一位母亲的身教言喻,是每一个家庭为自己所留的珍贵故事。

  本辑的几则记事,都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边,但愿这些母亲的慈爱、耐心与毅力,能给更多的母亲带去各自需要的勇气。

  27妈妈因为爱而更坚强

  我看过不少孩子学业或事业有成的母亲的安慰与骄傲,

  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

  孩子从一个人生高峰被迫往下走的时候,

  母亲记得她的一切质量,记得她的一切美丽与荣耀。

  每一个穿越过天生限制、克服过生活挫折的孩子,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耐心的母亲。这些母亲并不是只把孩子交给专业的指导者,她们的孩子所需要的特殊帮助,绝大多数只由专业老师给予提点和定期但短时间的直接训练之后,父母就一肩挑起其他时间的教导责任。

  我们习惯用特殊的眼光看特殊的孩子,更习惯用特殊的眼光看待他们的父母,好像这些父母的坚强与努力,是天生跟着孩子而配套存在的。也许我们并不怀疑,如果同样的孩子从自己的胎怀出生,我们也能做到像他们所做的那么好。

  我从很多帮助过自己孩子克服困难或限制的父母身上,看到他们的亲子关系所展示的态度:人不能以祸福由天、信弃两可、勤闲参半的态度来养育或带领孩子。养育是一种需要学习的美感,那份美感,任何人都会称它为“爱”。

  我想说说身边几位母亲的爱的故事。

  一九八〇年冬天,我因为答应帮一个将要参加小提琴比赛的小六生担任钢琴伴奏而留在学校。学校宿舍在寒假期间并不开放,妈妈帮我找了游阿姨,她是妈妈高中的学妹,愿意收留我二十天。

  游家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儿Vivi,当时是台大二年级的学生。这是我认识Vivi的缘由。

  那年寒假之后再相见,时间已过了十几年,Vivi跟先生自美归来,不只是三个漂亮孩子的母亲,也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她相夫教子的能力和一口漂亮的英文,更被所有朋友称道。

  虽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年轻的我们都各自忙着生活。再见时,我只觉得她一改过去给人健美爽朗的印象,变得非常纤瘦而宁静,不久之后才听说,她生病了,然后也离婚了。

  Vivi离婚后,带着三个儿女再度住到孩子的出生地美国,但自己却因为在“九一一”之前回到台湾探望突然中风的父亲,而无法顺利回去跟孩子相聚。很辛苦地熬过一段对孩子牵肠挂肚的生活之后,她才又回到美国。

  虽然留在台湾那一年,我没再见过Vivi,但有一次陪妈妈去探望游阿姨时,知道游阿姨一边照顾中风的先生,一边照顾生病的女儿。

  那一天,在那个我曾借住过的日式宿舍里,游阿姨用带着很浓的日本腔的台湾话,跟我描述化疗过后的女儿:“我们Vivi好勇敢,现在她长出了一点点头发了喔,好可爱、好可爱!”游阿姨一边说,一边笑,眼里充满的爱与满意,让我觉得当母亲好美丽。

  我因为游阿姨描述女儿的心情与气息,而觉得非常感动,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年迈的母亲说起生病的女儿时,那种犹如照看婴孩的爱意竟是这样的柔美。

  我看过不少孩子学业或事业有成的母亲的安慰与骄傲,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孩子从一个人生高峰被迫往下走的时候,母亲记得她的一切质量,记得她的一切美丽与荣耀。她不只是在衣食住行上给孩子支援,更继续用着一点都不气馁的情感,向别人分享她对孩子的爱。

  前不久,我听说Vivi过世了。她是回到父母身边,在他们的照顾下离开人世的。

  妈妈跟我说,Vivi过世后不久,游伯伯也走了,他生前常不平地说:“我女儿没有错,只是因为她生病了。”我想,她不只没有错,她的人生也没有缺憾。有多少孩子像她这样,被父母一直以这么骄傲的心情来爱着、护着,他们之间是多么美好纯洁的亲子相遇。

  那天无意中在电话里跟妈妈聊起游阿姨的近况,得知Vivi的事之后,我想起一部老电影《钢木兰》(SteelMagnolias)。

  记得电影里的母亲在女儿病逝后,对她的几位知心好友说起孩子心跳停止那一刻,先生因为承受不住而离开了病床边,她说:

  “我觉得很好笑,男人不应该是钢铁打的吗?但我坐在那里,握着女儿晓碧的手,没有争吵,没有颤抖,只有平静。那时我明白了,身为女人,我多么幸运:当那美好的生命飘进我的生命时,我在场;当她离去时,我也在。那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刻。”

  28为子女更好的生活而采取务实决定

  那一夜过后的清晨,惠苹回到天家。

  隔一天,就是惠苹家老大圆圆第一天要开始上班的日子。

  她好像在对孩子说:

  你的未来与生活比妈妈更重要,

  赶快新的开始,不要为我的病担心。

  我的大学至友惠苹得知罹癌那天,医生直接告诉她不用开刀治疗了,癌细胞已经四处扩散,子宫、肝与骨头皆受侵扰。

  惠苹是以信件告知我这个消息的,之后我们见面时,她带着不知所措的同情跟我说:“珠珠(惠苹的妹妹)哭得好伤心,医生说的时候自己也哭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此后的两年多,惠苹在自知有限的时间里,继续踏实地教导两个女儿如何面对未来生活;那已经不再是上学放学、读书才艺的问题。

  惠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下午,家人与我们许多好友都围在她的床边,但她已陷入昏迷。还在大学念书的仪仪从学校赶来,握起惠苹的手,带着鼓励,昂扬着声音,对罩着氧气的母亲轻声喊着:“来,妈妈,用力吸!用力吸……”那已经反过来的勇气与坚强,使我了解到病后的惠苹,在孩子身上又执行了多少可贵的教导;我更看到一个母亲受到现实的威胁时,她会用多踏实的决定,把自己的爱发挥得多淋漓尽致。

  那一夜过后的清晨,惠苹在家人的陪伴和丈夫的小提琴声下回到天家。隔一天,就是惠苹家老大圆圆第一天要开始上班的日子。她好像在对孩子说:“你的未来与生活比妈妈更重要,赶快新的开始,不要为我的病担心。”有时候我不禁会想,惠苹爱女儿的心,是因为作为老友,所以我非常懂得,还是因为我也是母亲,所以明白?

  我十八岁在成大与惠苹相遇时,没有想过我们在人间的友谊只能维持三十二年多。有一次,忘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一起学了《若我们不再相见》这首诗歌,平静安宁。我并没有问惠苹,这是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歌,但当时,我记得了这诗的大半。

  若我们不再相见,在这人世间,当颠沛的人生路已到尽头。

  有个奇妙的聚会处,在天庭高处,就在生命大河流经之处。

  在那里玫瑰花永远吐艳,生离死别也不再演。

  若我们不能再相见于这人世间,必能相见在那生命河边。

  我在清晨得知惠苹离开的消息,试着要做点事,但心里空空的,后来想起了这首诗歌,知道惠苹去的地方玫瑰花永远吐艳,生离死别也不再演,我便觉得受到安慰了。

  有时,我会在一两个惠苹与我曾一起踏过的街景里想起她,但更常在要不要替孩子揽起一点生活重量、突生典型母亲软弱的时刻,想起她最后一段日子的忙碌与心情。

  记得就在她去世的前几个月,有一天我们互通电话,问起各在忙些什么的时候,惠苹跟我说:“我在教圆圆报税。”她没有说,再不教要来不及了,但是我相信她心里急着分辨哪些必要的事该做,于是撑着体力,放眼到生活里去搜索自己还没有一一完成的任务。

  母亲的任务,就是为保全子女更好的生活,而在本能下采行的种种务实决定吧。

  29我是你心中永远的明灯

  产检完全正常的胎儿,

  在呱呱坠地的一刻,才发现得了无眼症。

  在许多人看来,那对母亲必然是一段遥遥无期的挣扎,

  但淑为却在可扬新生的一天里就已镇定下来,

  认识到降落在她身上这份不平凡的母职。

  我拿着一锅洋葱酱,快步从厨房走向餐厅,一一询问正在吃午餐的孩子们,想不想在鸡腿上淋汁时,坐在一张大长桌短边的可扬,高声说着:“Bubu老师教过我们吃面包的方法。要先撕下一口,不可以一整个拿起来咬的。”我很欣慰,接着可扬的话,再叮咛一次那些已经因为饥肠辘辘而狼吞虎咽,早已把我的教导抛到九霄云外的小朋友。

  我猜,可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每次来上课,对我有多意义深重。这份意义,有一半是因为可扬总是在课堂上专心听讲,这对一个老师来说,是何等的鼓励?另有一部分是,可扬上课那天,我就可以亲眼见到他与他的妈妈怎么相处。

  只要看过淑为怎么带可扬一点一滴、一事一物地去了解这个世界,那么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是最难以诉说的激动与鼓舞,连我这个比她资深得多的妈妈,也不例外。

  记得有一天做完上半天的工作,孩子们正分头布置好餐桌要吃饭,大伙在一百多坪的工作室里到处走动、分工收洗与摆设餐桌时,我看到缩坐在落地长窗前的可扬,心里先是一阵紧,但随即一想,又放松了:我猜淑为是为了帮我的忙在安顿其他孩子,暂时要可扬等她一下。

  在如象阵一般骚动的孩群里,看不见的可扬,有时必须以不变应万变。而他的世界里,我所看到的美和爱,有好大一部分也许是明眼人的父母要感到妒忌的,那就是可扬对父母的“信任”。

  而我所见的淑为,总是明智地分别着生活里每一件事当中“信任”与“依赖”不同的成分,她的这份细致用心,在我看来,刚好是我们一般母亲逐渐失去的敏感与智慧。

  在我还没有跟可扬有足够认识的初期,我曾误会淑为对他制止的动作是否太过“严厉”。后来我才了解,那是因为我对明眼人协助盲眼人所使用的信号完全不了解。

  几个月过后,我又仔细想过,淑为夫妻到底是怎么带大可扬的?我认为那份不了解,并不完全在于我对动作信号的陌生,更在于无法时时敏感地体会到,自己所没有承受过的辛苦之量。

  我总是在演讲或课堂上,告诉更多的母亲可扬工作与学习的故事。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每一次心中都感谢着淑为对我的信任,她允许我这样以他们的亲子相处来鼓励他人,是一种让我敬佩的胸怀。这种胸怀,我认为跟淑为自己在学校执教,对教育与人生有美好的期待及深切的了解,是紧密相关的。

  记得认识可扬不久之后,淑为曾经对我说起过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产检完全正常的胎儿,在呱呱坠地的一刻才发现得了无眼症。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淑为平静的陈述里,流淌着一种让我难以想象的勇气,她说:“我只哭了一天一夜,就开始打听以后要怎么让可扬受教育。”

  在许多人看来,那必然是一段遥遥无期的挣扎,但淑为却在可扬新生的一天里就已镇定下来,认识到降落在她身上这份不平凡的母职。我因此相信,她的心里绝不是挣扎,而是奋斗的自期,努力的自许。

  关于淑为夫妻带可扬的心境,或作为姐姐的可铭所给予可扬的友爱,我都不想因为只是旁观,而浅释了他们可以给人的鼓舞。所以我以一个发问者的角度,请求他们把勇气赠送给有幸读到这些话语的朋友。夶风小说

  在记录访谈前,我把淑为给我的一封信作为开始:

  Bubu老师,早安:

  谢谢您。

  我相信每位妈妈对小孩的爱都是满满的,而我一直和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一样,工作、家庭两头忙。

  昨天和您通完电话后,脑子一直回想可扬从出生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已经十年了……

  我其实非常赞成您那天在夜读活动中所说的话,家庭和孩子是每个人花最多时间和精神的地方;也了解您为何不喜欢被冠上亲子教养专家的头衔,我很犹豫自己的经验是否足以和大家分享?

  到今天早上,我的脑子还一直在回想与可扬生活的点点滴滴,这十年我们好像在玩闯关游戏一样,一起度过好多眼看山穷水尽,但是转个弯柳暗花明的游戏。虽然心里面还是很犹豫,但是我相信您一定看得见我自己都没看见或发现的部分,而我又好喜欢看您笔下的可扬,像是在说一个邻家的故事,有趣真实,没有矫情和悲伤、怜悯。

  淑为

  两个母亲的问与答

  蔡颖卿:请淑为说说,在可扬还没有学步前的婴儿期,你是怎么带他的?怎么教他像姐姐可铭那样认识家人与环境?当时,你最希望自己以母亲的身份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淑为:因为少了视觉的经验,可扬认识家人与环境的方法大都靠听觉、触觉和嗅觉。也因为看不见,所以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人、没有听过的声音,像是洗衣机、吸尘器、果汁机等机器的声音,会用大哭或尖叫来表达他的情绪。每当环境变动或有家人、朋友靠近他时,我会告诉他,甚至会提早告诉他我们会一起去哪里,遇到什么人。

  可扬会用自己的方式认识环境及认人,也是因为有了可扬,我才知道原来环境中有不同的声音和味道。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特色,他会记住每个家人、朋友的特色,可能是声音,可能是味道,可能是身上的小饰品,像是手表、戒指等。他特别喜欢声音高的朋友。

  也因为可扬,报读介绍环境成了一种习惯,但也曾发生想要偷懒蒙骗过关而被他抓到的窘况。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决定去花莲旅游,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许多饭店都客满了,好不容易才定到一家商务旅馆。抵达饭店后,一边介绍环境,一边搬着行李要进房间,可扬突然问我:“这间大饭店高级吗?”我说:“非常高级。”他接着问:“既然非常高级,为什么电梯只能搭六个人?而且只有一部电梯而已?”从此我在报读时,就会尽量客观确实。

  有些环境如果不到现场,很难形容给可扬听,例如:海边的味道和海浪的声音。在他一岁三个月时,我们全家去垦丁闻海的味道和听海浪的声音,晚餐过后,我们在海边散步,抬头看满天星斗,美丽极了。

  我小声地说:“如果小爱(可扬的小名)也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星星该有多好?”可铭走在我身边,告诉我:“妈妈,你有两个小孩,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我看得见,我可以告诉小爱这些星星有多么漂亮,以后看到其他漂亮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他。”

  在这之前,我常常在想,如果真有怪医黑杰克该有多好,虽然他的开价很高,但是手术几乎都会成功。但是听到可铭的话之后,我告诉自己,只能用更勇敢的态度面对未来,唯有自己坚强,小孩们才能一起往前走。

  蔡颖卿:出生后,为他取名为“扬”,有没有特别的意思?你们不断用教育在帮助他突破视力带给他的限制,这跟当时用“扬”字有关吗?

  淑为:可扬是在全家人的期待下来到我们家的。在还没有知道性别前,姐姐已经替他取好“可爱”这个名字,因为她希望妈妈肚子里是个可爱的妹妹。因此从在妈妈肚子里到上小学前,所有家人老师同学,都叫可扬“小爱”。

  知道性别之后,每天去幼儿园接姐姐回家的车上,我们都会讨论弟弟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姐姐那个时候刚在认识汉字,对广告招牌上的字非常感兴趣,帮弟弟取了好多名字,“可扬”是其中一个。

  可扬出生后,全家人一致通过就取这个名字,在对视障者完全不了解的时候,大家觉得可扬需要一辈子靠手认识世界,爸爸则希望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自由自在,神采飞扬。

  有时候想想自己可以带着可扬走过这十年,家人的支持真的非常重要。记得告诉家人决定取名“可扬”时,可扬的大舅就举双手赞成,他说:“可扬,可养,一定可以把他养大成人。”虽然是句玩笑话,却给了我无比的信心和勇气。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把他养得很好。

  蔡颖卿:美国作家霍丁·卡特说:“我们能给孩子的礼物只有两种,小时候给他们深根,长大之后给他们翅膀。”相信每位父母对这段话都很有感触。但对你们来说,为可扬扎根的工作远比其他父母难太多,因为,自己所拥有的经验有些除了并不适用之外,还可能形成教育他的阻碍。

  这样想来,你们等于在一个孩子身上要同时做好几份工作,你怎么保持自己敏锐的心思?

  淑为:我想这是父母与生俱来的本能吧?

  记得躺在产台上听到可扬的第一声哭声时,同时听见医护人员窃窃私语地讨论,在他的左眼下方有一个和龙眼一样大小的血管瘤。看到可扬后,医生告诉我这个血管瘤长大就会消了。

  在与可扬共处了一个下午后,我非常纳闷他为什么不把眼睛张开?我询问了医生及护理人员,他们告诉我小婴儿睡眠时间很长,这是正常的。

  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可扬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利用夜晚病房进出人员比较少的时段,小心翼翼用手撑开可扬的眼皮,结果和我心里想的一样。

  我比其他视障者的家长来得幸运一些,因为可扬没有眼球,所以就没有治疗上的问题与煎熬,直接找早疗机构协助。由于视觉障碍占所有身心障碍的比例很少(可扬出生时约占5%),因此专门做视觉障碍的早疗单位相对较少。

  在排队等待早疗的过程中,像是千年之久,焦虑和不安常常会出现在可扬睡着后。直到我先生抱回近二十本有关于视障者的书籍后,焦虑和不安才慢慢减少。透过阅读视障者的相关书籍,我们对视障者有了比较深的认识。

  我们无法对尚未满月的可扬规划他的人生方向,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不要变成怎样,例如:从书上及听视障者演讲中会发现,视障者大都独居或从小住校,对家人及家庭概念会相对模糊;或者视障者的妈妈常常会带着亏欠照顾小孩,因此许多原本应该学会的生活自理,妈妈都代劳了。我也因此明白,对可扬的要求要和对姐姐一样,这样他才有机会靠自己独立生活。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因为排不到视障权威的职能治疗师时段而焦虑,也会为了找不到一本专门替照顾视障者而写的育儿书难过。带着可扬在各大医院及机构赶场奔波下,我和可扬都疲惫不堪,情绪变得十分暴躁。

  记得一个盛夏的中午,又到了一个月一次的视障权威职能治疗师上课时间。这天训练的主题是脚的触觉训练,治疗师请刚学会走路的可扬光着脚丫子,走在人行道和柏油路上,让脚底体验不同的触觉。

  可扬边走边哭,几次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短短一百米,可扬走了近一个小时。我跟在后面默默流眼泪,几次看到障碍点条件反射地要抱他都被制止。抵达终点时,我冲去抱起可扬,他的小脚丫已经红肿。给他补充水分后,他累得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这次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去上这位权威职能治疗师的课。想到要放弃好不容易排到的课,我内心挣扎了好久,深怕自己的决定会让可扬以后的发展受到影响。

  可扬的大阿姨听了,骂我:“你是他的妈妈,是最主要的照顾者,全世界只有你最了解他目前的状况,为什么只相信权威,不相信自己?小孩那么小,皮肤那么嫩,光着脚丫子走在有在施工、有在修车、停满机动车的人行道和柏油路上,全部的老师都穿着鞋子、戴着帽子,他们知道七月中午的台北路上有多烫吗?既然要训练脚的触觉,你自己不会想办法吗?”

  经大阿姨一说,我好像突然开窍了。

  我不应该把照顾可铭的经验全部清除,想要为可扬量身定做一个专门的养育方式,这样只会让自己更慌、更没有自信而已,所以听到专家的建议或方法就照单全收,毫无判断力。

  之后若有机会遇到视障者或视障者的家长,我就会询问自己想了解的事情。小到吃饭的方法,大到人生方向,这些生活经验的分享以及与不同年龄层的视障者相处,点点滴滴的累积,我们的心就愈来愈踏实了。

  蔡颖卿:带明眼的孩子都还经常遇到挫折沮丧,带可扬时,遇到心情过不了困难之坡的时候,你怎么劝慰、鼓励自己?

  淑为:在可扬还是小婴儿时,我的心情起伏比较大。一方面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扮演好妈妈的角色,另一方面常常在想,自己要不要辞掉工作,专心带他?

  有时候在医院、早疗机构来回奔波,又看不到小孩进步时,真的十分沮丧,总会心生快撑不下去或者我还能撑多久的疑问。这时候家人的支持及直言真的非常重要。我大姐问我:“你有没有发现,每当你情绪低落时,小爱也会特别难带、大哭尖叫?”

  曾经我问我先生:“如果当初没有小爱,日子会不会好一点?”我先生回我:“小爱跟着我们吃香喝辣的有什么不好?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往前看,不要往后看。”

  随着可扬愈来愈大,我们之间的互动愈来愈多,自己愈来愈有经验后,遇到挫折和沮丧时,都能迅速恢复。

  在完成台北市捷运触摸地图后,我开心地告诉家人,原来我早就开始准备当小爱的妈妈,因为我大学时学的景观设计,做过无数的模型,也熟悉许多制作模型的材料,现在可以用在小爱的触摸地图上。原来一切的学习与准备都是为了他,我是最佳人选。

  我常告诉自己,植物在任何环境下都会想尽办法生存下来,植物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蔡颖卿:跟一般父母不一样的是,你因为可扬,得学习许多其他母亲无需学习的求知技能?我所知道的就有读点字、史氏板等,即使像用刀、用剪刀这类工具,思考上也不同。我觉得那种鞭策与动力,似乎也使你看起来总是平静愉快。

  你是否曾这样想过,可扬送给你一份很宝贵的礼物:他使你永保年轻。

  淑为:其实点字只是沟通的一种符号和方式,就像英文、法文一样,许多听障的父母也会学手语或唇语和小孩沟通。

  确实像老师您所说的,因为可扬,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因为可扬,学到许多新知,尤其在自己的职场上,会重新思考该怎么教与学。因为他让我有机会重新当学生,去师大特教系学习视障相关知能,让我更有机会接触原本不是我所学的专业领域。

  而拜科技之赐,可扬可以借由计算机完成作业、上网、收发信。和他一起学习,让我永保年轻。

  蔡颖卿:这是有一次课后你给我的信。

  Bubu老师,早安:

  接连两周带可扬去工作室上课回来后,几度想写信给您,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心里面的感谢与感动,想跟您说:谢谢。

  可扬回家后一直说:“Bubu老师怎么对我那么好,知道我喜欢吃牛肉,而且还是牛排呢!”

  谢谢您让其他孩子有机会可以多认识一下视障者,其实我还蛮担心教点字会造成您的困扰……不过看孩子们开心地学会数字一到五,我也很开心,可能是我多虑了。

  每天傍晚与孩子们共同准备晚餐,是工作一整天后最期待的事。可扬已经可以帮忙削很多蔬菜和水果,像是黄瓜、丝瓜、莲藕、胡萝卜、青花菜、苹果等。他的工作质量很好,一点点皮都不放过,而且工作完后,工作台还是整洁的,皮都整齐地放在盘子里。

  那天有位小朋友问可扬和我:“你都看不到,干吗来这里上课?”我被这么直接的问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扬回答他:“看不到还是可以来上课。”嗯,心里面觉得,可扬回答得真好。

  老师谢谢您。

  淑为

  人际关系一直是教育可扬的一大难题,但我觉得你们把他带得好开朗。说说你在这部分的远虑与做法。因为,我看到许多父母无意中把孩子带得非常以自我为中心,如果他们有机会听听你们怎么教导可扬在人群里保持自我、尊重别人,一定能得到很大的帮助。

  在可扬实际与心灵的世界里,我认为纪律是维持所有平衡的一个架构,我的看法是对的吗?

  淑为:因为缺少视觉的经验,可扬没有办法观看别人的脸色,时常会在不适当的时间点发言,或者不知道自己的音量太大,或别人是否对这话题有兴趣。这是我们一直在提醒他的地方,但是成效好像很有限。

  为什么要严格要求他不要影响其他人且遵守纪律?因为没有人有责任必须协助他,而他从一进校门开始,就需要许多同学的协助。如果他的自我情绪管理很差,生活自理能力没有提升,同学的同理心迟早有一天会用尽。

  我曾经在许多本书上看到,相对于中途失明者,天生盲者大都生性乐观开朗。也许是因为如此,可扬一直都是开朗、喜欢学习的小孩。

  他小一时有同学喊他:“瞎子、瞎子!”他回同学:“我本来就是瞎子,虾子要蘸地瓜粉炸才好吃……”我本来还在想该教他怎么回答,想不到他已能幽默以对。

  我每天叮咛他“坐好,不要摇晃身子,抖手抖脚”都不见效果。四月初上课,孩子们愉快地享用面包和鸡腿时,可扬又开心地摇晃抖动,一旁的沛均直接告诉可扬:“你看不见,你都不知道你这样抖动有多难看,我们都乖乖坐着吃,没有人像你这样动来动去。”

  后来到课程结束回家,可扬都坐得很端正,站的时候也能抬头挺胸。我真的好感谢沛均的直言,比我一天提醒十次以上有效多了。

  视觉障碍者的障碍是外显的,所以很多人会觉得视障者很可怜,产生同情,对他们的要求也会比较低,这是我一直担心的。

  除了视觉上的不方便,可扬应该和同年纪的孩子一样受相同的规范,当对他的要求和姐姐一样时,他就知道他和大家都一样。

  蔡颖卿:一个母亲的辛苦,往往因为化为情感语言的描述,而云淡风轻了。但我可以想象,你们比其他同龄父母更需要为孩子规划具体的目标。

  你既要工作,又要往这个目标毫不松懈地前进。我最想听听,典型的一天,你是怎么跟可扬一起过的。相信这种持续不断的工作,能让其他母亲在精神上得到动力。

  淑为:和大多数的家长一样,我对小孩的未来同样有很大的期待。

  可铭小时候喜欢画画,就会想着要不要让她往美术发展,当她对手工艺很有兴趣时,又会想要替她规划未来,深怕她的天分被埋没,没有人看见她的优点。

  直到可扬出生,回头看看自己带可铭时的状况,真的是为她的未来规划用力过度了。

  我曾经听过新竹教育大学黄国晏教授的演讲,他也是一位视障者。他说,很多人都会觉得视障者的音感很好,会很多乐器,触觉灵敏,方向感极佳,但是以上的“大家觉得”,他没有一项符合。

  他说了一段让我铭记在心的话,他说:“视障家庭通常有两种极端,一种是把小孩送去寄宿学校,常常忘记该在放假时间把孩子接回家,所以孩子对家人及家庭的印象很薄弱;另一种是父母辞掉工作,举家迁移至提供视障教育服务的学校附近,专心教养孩子。所有的家庭都一样,如果父母是五十分,小孩也是五十分,合起来就有一百分;父母为了获得小孩的五十分,放弃自己原本的工作和生活成就小孩,但有谁能保证全心投入照顾后,就真能拿到小孩这五十分?但是,如果父母只要微调自己的生活形态和工作方式,也许得到三十分,小孩在你认为可能无法全心全意投入,也只拿到三十分,这样加起来,也至少有六十分了。”

  当父母义无反顾放弃一切照顾小孩时,应该也站在小孩的立场想一下,小孩会希望父母放弃一切照顾他吗?我们不如保有原本的生活形式,慢慢找出一条适合的道路,和孩子一起往前走,这样才能走得长久。

  我们很幸运在五常小学遇到的三位导师,都对可扬一视同仁地教导,除了课业上的学习之外,视障资源班的老师会提供视障专业的支援。

  老师告诉我们,当可扬需要的支援愈少时,表示可扬可以独立学习的能力就愈会提升。能够一直让我们夫妻在职场上专心工作的功臣,其实是学校的老师们。可扬上学时,我们可以非常放心地工作。

  可扬放学回家后的时间,是我们一天中相处最多的时间。为了让我们相处的时间更多更完整,这些年我发现自己的工作效率变高了,能尽量在上班时间把工作完成。

  在可扬低年级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练习生活自理,例如:吃饭、穿脱衣服、穿袜、清洁身体等。可扬完成学校功课后,就是我们的练习时间。

  体育课一直是可扬认为最困难的课程,一方面是很多动作他要不断练习才会,一方面是他不喜欢运动。健康操是他认为最困难的部分,他练习了两年多,才能完成所有的动作。不过升上四年级,健康操又更新了版本。幸好,有了之前的练习基础,这次他一年就可以在老师口述协助下完成动作了。

  中年级的时候,可扬去工作室上课,我才发现他其实可以做更多事。在Bubu老师正确的引导下,他可以用刨刀、水果刀、剪刀完成食物的预先处理工作,因此我们在完成学校功课后,又多了可以练习的项目,而可扬也会为自己能参与家务而有成就感。他会说,门和柜子是我擦的,地板是我吸的,今天的什么菜、什么水果是我削皮的,对自己的工作质量非常有自信。

  在可扬还不会使用计算机前,我必须花比较多的时间翻译点字作业。可扬会使用计算机后,他可以在我准备晚餐时,先完成他可以完成的作业。等吃完晚餐后,再一起完成他需要协助的部分。

  他会按照每天的作业量定完成的时间,大都可以如期完成。如果提早完成,我们就会去搭公交车、吃冰激凌,作为他提早完成作业的奖励。

  上了高年级重新分班,可扬要重新认识新老师、新同学。头三个月我问他,要不要去上生活课?他总是说,他怕功课写不完(周六给可扬安排了视障协会的课程)。直至三个月后再问他,他说可以去了。我想可扬已经调适好,并且可以安排他的假日时间了。

  蔡颖卿:最后,我想问问你关于恐惧这件事。我记得有一次在我千代田工作室上课,可扬下楼时,一脚踩进了没有扶栏的楼梯与墙边空隙,就在我的心因惊惧而一阵狂跳之际,你已一把拉起可扬,只低声说了一句“没有关系”,脸上看不出丝毫受过惊吓的神情。

  那天之后,我经常在自己与许多母亲忧虑烦恼的言行里,想起你是不是比一般母亲更成功地驾驭了恐惧,而不是让恐惧不着痕迹,但实际上却铺天盖地地主导我们。说说你在这部分的心得与成长。

  淑为:这题是我想得最久的,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能贴切地形容自己对恐惧的定义和了解。

  我大部分的恐惧,来自对未知事物的不确定及不了解,这个部分是我自己可以利用时间、经验找方法解决的。例如:可扬出生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好好照顾他,我常因此觉得害怕。透过视障协会、视障者家长、书籍、进修,有了教导的原则和目标,我就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带他。当了解愈多时,恐惧就消失了。

  我们的目标是可扬能独立自主地在外面行走,学好定向则是达成目标的方法,如何正确使用手杖、如何追迹、如何保护自身安全、遇到障碍物该如何反应、如何判读环境给的信息等,就是可扬应该学会的基本功。

  可扬对大众交通运输工具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火车和公交车。自己搭公交车回家是他一直想要挑战的事情。他把希望告诉定向老师,努力专心地练习定向,克服心理障碍,独自从校门口走到公交车站牌,并且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完成挑战。

  在家门口等待的我,其实是担心害怕的。看着远处拿着手杖、拉着书包的可扬出现时,内心的激动与佩服真的难以形容。我故作轻松,问可扬:“你一直举着公交车号码牌,手不会酸吗?”可扬回我:“我会听公交车的声音,新店客运来的时候我才赶快把牌子举起来,那个站牌有三条公交车路线可以回家,新店客运有两条,而且不会绕远路……”

  记忆中最恐惧无助的一次经验,发生在可扬刚从桃园转学到台北就读的那个学期。每天一百多公里的交通往返,他不曾因为要早起而赖床发脾气,看着可扬每天都在进步,我刚换职场的不适应和身体上的疲惫,似乎都不算什么。但那年十一月时,主要协助我照顾可扬的大姐突然走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陷入悲伤中,没有办法好好生活。

  我在短时间内必须学会料理三餐,必须安顿可铭上学(那一年可铭还留在桃园念书)。我非常清楚自己不可以慌张,影响到小孩的学习。

  和可铭沟通之后,我带着她练习搭火车上学放学,她的导师也协助周三及放学后的照顾。

  这一切正常运作后,心情也比较安定下来,而在可铭及可扬的鼓励声中,我的厨艺也在慢慢进步。我常在想,大姐如果看到我煮的饭菜,一定会摇头叹气吧?但是两个小孩每次都会说,妈妈今天煮的饭菜很好吃。这让我十分开心。

  当初决定要换工作和转学时,可扬的大舅就告诉我:“你要记住,去台北工作和就学是你的选择,因为你知道那里的资源比较多,交通比较方便,对小爱比较好。但是决定去的是你,不是小爱,所以日后遇到挫折时,千万不可以说:‘当初都是为了你才换工作转学的。’”家人的直言一直都是我成长的正向力量。

  千代田工作室的楼梯非常特别,可扬没有走过,所以才会踩空。相信经过这次经验以后,对楼梯的形式又多了一种认识,应该不会再踩空了。

  其实在专心照顾可扬的过程中,姐姐可铭的心理发展是我比较担心的。我会希望她的成长不会因为弟弟而受影响。第一次看到她在作文中,云淡风轻地描写和弟弟的相处,谢谢她的体贴与懂事,相信在娇小的身躯中,她也有一颗坚毅的心,可以陪弟弟一起往前走。

  30知女莫若母

  “知女莫若母”,

  并不是天下母亲都可以一直维持下来的天生敏锐。

  凡是能坦然相信孩子的妈妈,

  都是持续关怀着孩子的人。

  我是先认识可铭,才认识可扬和他们的母亲淑为的。

  淑为前文里的最后一段话:“专心照顾可扬的过程中,姐姐可铭的心理发展是我比较担心的。我总希望她的成长不会因为弟弟而受影响。第一次看到她在作文中,云淡风轻地描写和弟弟的相处,谢谢她的体贴与懂事,相信在娇小的身躯中,她也有一颗坚毅的心,可以陪弟弟一起往前走。”

  “知女莫若母”,并不是天下母亲都可以一直维持下来的天生敏锐。凡是能坦然说这种话的妈妈,都是持续关怀着孩子的人。

  我跟可铭的认识,就是从她的“娇小”而开始的误会,又经过这几年深入了解她与弟弟的相处,看到这段话时,觉得淑为说她娇小的身躯里所藏的那颗美丽坚毅的心,真是一点都不假。

  小五的可铭来上我的缝纫课时,我当时很惊讶,这个小女孩手下的功夫怎么如此细腻周到?在简短的问话里,她回答我两件事:一是,她之前没有做过我所教的内容;二是,她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她的回答前者是真,后者是瞒——瞒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个子很小,不只同学笑她,陌生人也不信她已经五年级了。所以,在一时的困惑与对我的不了解中,可铭找了一个年级与身高值相配的数字回答我。

  但她毕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回家愈想愈心虚,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一封从莺歌寄来的信,是可铭对这件我完全没有起疑的事做出的解释,她在信里难过地忏悔着不该欺骗我。

  我立刻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身体与心灵的高大之间的区别,因为犹记那是洪兰老师说过她对曾志朗老师的想法。此后,我跟这一家,因为可铭的一个小欺瞒与真诚实而开始了美好的认识。

  从可铭文静的表情与稳重的举止所得的印象,我没有想到看不到的可扬,竟是这么热闹活泼的一个孩子。可扬第一次跟我见面前,就在姐姐的讲解跟妈妈所制的模型下,把工作室先“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们工作室的动线高高低低,处处要小心,也曾有不少孩子因慌张而跌倒过,但可扬却在第一次就如鱼得水般地身处在几个不同的工作区。此后,他在这个工作室里一次也没有失误过。

  之后,在一堂手足课里,我亲眼看到可铭是怎么跟弟弟在工作中紧密地互动:他们既不失一般手足偶尔会有的玩闹嗔斗,又远比一般手足多几成温暖地互助和相依。人们总爱用手足来称道朋友的关系,却很少有人炫耀手足温暖已包括友谊的深义。

  又一次看他们相处而有同样的感受,是在两个孩子的一场团体音乐发表会里。

  那天的可铭,很不同于我在工作室里看到的模样,她穿着漂亮的洋装与娃娃鞋,娇小的身影在偌大的舞台上,似乎更加娇小了,但她沉稳的气质也因为这样的场面而彰显了力量。那天可扬打着小领带,白衬衫上加了一件与裤子同色的灰色背心,收起了他日常的兴高采烈,只慎重其事地在台上倾力演出。

  我很庆幸那天跟先生都盛装出席了,虽然可扬看不到我穿了什么,但是,相信他一定能感觉到Eric叔叔和Bubu老师的喜悦。

  那晚深夜,我收到可扬的来信,他说姐姐告诉他:“Bubu老师穿得好漂亮,衣服上有好多花。”我很懊悔没有带上一把香气远飘的鲜花赠可铭和可扬,这样,可扬对我身上那些花和我们聆听之后兴奋的心情也许会有更多的想象。

  我生长在四个孩子的家庭,嫁给了有三个手足的夫家,两边都有男有女,所以对一般父母的共同经验,我有了一种广义的认识。婚后生了两个女儿,更了解为人父母对孩子们之间能不能彼此真心关怀,又是如何地充满着期待,但是,很少有家庭能把这项功课做到及格边缘。

  我觉得,读完可铭初一作文的父母,也许会得到手足教养上的一点启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秘密,而使其成为秘密的原因,不外乎是害怕被宣传出去,所以与其去担心,不如把它关在自己心中的小房间,不让任何人知道。

  还记得那是小六时发生的事,永远记得那是星期五的最后一节生活课,老师空着手进了教室,并说这一节课要来聊天。

  “聊什么?”同学问。“聊可铭的弟弟。”老师回答。

  那时我吓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微笑还是惊恐。是,我的弟弟很特别,他是个盲人。弟弟一直是我心中的秘密,我不敢告诉别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别人。老师带着微笑看着我,同学们也纷纷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我开始慢慢地说出弟弟的故事。

  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盲人”的惊讶;看着家人带着弟弟一直进医院的不解;妈妈连夜做弟弟点字书的心疼;弟弟第一次学会自己吃饭的感动;上小学到处碰壁的辛酸;被同学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要把弟弟的事说出来的生气……

  一点一滴缓缓地浮上了心头,鼻头一酸,就这样在班上掉了眼泪。之后,同学一个个举起手问起了关于弟弟的问题,而我便一一回答了他们。

  敞开心房的感觉真好。不用过多地修饰、过多地准备,就能展现出最深处的真心,就能创造出一堂难忘又温暖的生活课。

  31给孩子宁静平稳的家庭气氛

  婶婆把同时教养六个孩子的工作,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人们总爱问“方法是什么”“窍门在哪里”?

  她简单回答:

  “我们只是给孩子一个宁静平稳的家庭气氛。”

  她真的已经把所有方法与秘诀都说完了。

  叔公家的小姑姑一共有五个,五个之后才是小叔叔健男。

  健男叔叔的小名有别于他的五个姐姐,大家叫他的时候,是用日语的片假名来发音Boy。但姐姐们的小名就全都用英文,依序是Jenny、Sandy、Cici、Lulu到Julie。

  蔡家的小姑姑,连最长的懿君都比我小一岁。她们因为有漂亮的妈妈和温文儒雅的爸爸,理所当然就生下了一个个漂亮的女儿。当中最小的玮君姑姑,小名虽然也跟姐姐们一样以英文发音Julie,但Julie之后又加了日文的“ちゃん”(Chan)。

  我从小听到每一个人叫JulieChan的时候,声音里总有一种特别的怜爱。我相信,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她还是家里的老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Julie无论在哪一个年龄里都比同年纪的孩子更显得天真无邪,需要照顾。所以,日语里亲昵地称“小”的“ちゃん”听起来好亲爱、很合适。因为我的玮君小姑姑,是四十几年前出生的唐氏综合症婴儿。

  在所有人叫Julie“ちゃん”时,有一个声音最悦耳,那是玮君姑姑的妈妈、我的婶婆甜美愉快的呼唤。

  叔公和婶婆,在对别人说起这个小女儿的时候,习惯用闽南语或汉语在“Julieちゃん”前面再加上“我们”。这个神奇的字眼使玮君姑姑的生命里,永远有一条漂亮柔软的系带,不紧不松地牵引着她日渐长大的生活,使她在被珍惜的照顾里充满着教导,也满载精神上的宠爱。她是父母姐弟口中“我们的Julieちゃん”,是这个蔡家如今三代同堂、欢喜共有的“唐宝宝”。

  没有一个曾经看过婶婆的人会不称道于她的美丽,如今七十六岁的她虽然朴素,却让人强烈感受到她自然散发而出的时尚与精神。我觉得就是这种内外化而为一的美感,使婶婆把同时教养六个孩子的工作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人们总爱问“方法是什么”“窍门在哪里”?婶婆曾经针对这个问题只简单地回答说:“我们只是给孩子一个宁静平稳的家庭气氛。”这云淡风轻中需要的能力,又会有多少人能了解?她真的已经把所有的方法与秘诀都说完了。

  要做到平稳,一定要够宁静,而成人自己的宁静,所带给孩子无可取代的安全感,却是我们今天所缺乏的。

  叔公家日常的气氛和亲子关系的平稳,虽然从他们夫妻温和有内涵的说话方式可知一二,但要完全了解他们作为年轻父母时如何掌舵这个家,并不容易。

  在我的心里,永远忘不了一个属于他们家的画面。

  那年我十二岁,因为要去圣心女中报到,从台东到台北叔公家做客几天。叔公隔天要出国,那个晚上,在他们铺着软地毯、漂亮的客厅沙发上,除了还没有出生的健男叔叔之外,五个女儿全都亲昵地、或依或偎地绕在她们的爸爸身边。忘了叔公是在帮女儿们剪指甲还是清耳朵,但我记得,对才刚离开家的我来说,那画面除了无与伦比的美丽之外,也引发我想家的情境。

  为此,我特地举办一场座谈,请求婶婆把她教养孩子们的心得分享出来,有几个理由:一是她的年龄所象征的经验太可贵;二是她的美感完全融入教养,其中的修养很值得今日父母探讨;三是为了让更多特殊生的父母了解,每一个孩子都需要“并不特殊的、慈爱的、与众相同的生活气息”,来支持他们的成长。

  婶婆的访谈

  蔡颖卿:在语词的解释里,“特殊”可以是各种各样。但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看,无论孩子在哪一方面与众不同,父母在教养上的身心付出,总比一般家长多很多。在玮君姑姑出生之前,您已经有了四个女儿。虽然当妈妈的总说,不同的孩子,养起来的经验就不一样,但再怎么不相同,在幼年期间,养育一般孩子循序渐进的困难,跟一份全然不同的新任务,实在难以相比较。

  我想请问婶婆,四十几年前,当您得知要养育一个如此特别的婴儿时,如何装备自己的勇气与能力?还是母爱很自然地就把您带到一个全然无惧、发掘潜藏生命力的新境界?

  婶婆:人是要成长的,我的成长是在玮君到来后,把眼泪化为感恩的泪水,把我对她的小爱,化为有机会关怀别人的大爱。

  我二十一岁结婚之后,没有想太多,孩子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生,非常“增产”。从1962年开始当妈妈之后,有时一年生一个,也有时歇一会儿,隔个两年多才生。再好的田地也要休息一下吧!

  我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孩,带出去人人都赞美她们美丽可爱,但也有不少人说我很可怜。他们猜想,我一定是因为想生儿子,所以才这样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生。

  我心里很生气,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可怜,为什么生女儿是可怜的?我本来也不相信生儿子就会有不一样的滋味。

  但有一天,先生有位朋友跟他说:“蔡先生,我生儿子那天,比结婚还高兴!”我心想,生儿子这么好,竟能比结婚那天更高兴,我当然也要努力的,也曾跟着人去求神拜佛呢。

  第五个女孩出生的那一天,整个产房的气氛好奇怪,医护人员静悄悄的,没有人开口对我说一句话,我自己还抢着问:“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是没有人肯告诉我。

  直到隔天,才由我的外婆来告诉我说,这个孩子是一个“无肛症”的“唐宝宝”,才出生,就立刻要再动一个手术。但玮君很幸运,在马偕医院一位外科整形医师的巧手之下,成功再造了人工肛门。

  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整日以泪洗面,我觉得上帝太不公平,我不懂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在我身上?我不是已经生了四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吗?为什么这个孩子却如此独特?

  玮君是在农历十二月生的,再过几个星期就要过年了,我整天那样地哭,把我那位很体贴但不善言辞的先生都惹火了。没想到他生气责备我的话,竟像当头棒喝那样地打醒了我。

  从那一刻开始,我告诉自己,我绝不再为这个看起来不够完美的孩子而伤心掉泪。我认真养育她,我也想办法要让她受更好的教育。

  回想起来,带这么与众不同的孩子当然有很多辛苦的事。唐氏症常伴随有不同的病症,像玮君也有心脏的问题。

  每个孩子小的时候都很调皮,有一次擦地板,水桶很高,玮君玩到整个人栽进水桶里,我吓出一身冷汗,不能确定她是否呛到,心脏是否承受得住?慌乱中,只记得一把抓起她,看到她噗噜、噗噜喘两口气之后还好好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孩子命中注定就是要跟着我的,她就是要来当我的孩子。

  这些改变都不是突然发生,而是慢慢形成的。记得玮君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有很多记者会去学校参访教学,采访特殊儿童在课堂的状况。他们一看,就说玮君好。老师打电话给我,说记者想采访我教育玮君的故事。我不愿意,当时,我打死也不主动告诉别人孩子的事,逃都来不及,当然更一点都不愿意跟他人多谈。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分享自己内心的感受。

  经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生活转化了我的心情与想法,现在能跟你们像家人一样谈这些“婆婆妈妈经”的时候,我心里的感受是很平静愉快的。

  我曾想,如果没有玮君,我现在可能整天过的就是吃好穿好的生活,是别人眼中的一个“莹莹美代子”。但在养育照顾她的这四十几年里,玮君心里那片纯真的世界,给了我不一样的眼界和感受。我想,也许少了她,我对人生有很多的看法、做法都会不一样。养育她,增长了我的智慧,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日常讲给玮君听的话,她会记在心里,有时还拿出来劝慰我,应用得很好,这真是让我欣喜非常。记得有一天,我开车载着她,遇到一些不守交通规则的人,我很生气,但玮君跟我说:“妈妈你要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

  在启智班求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接她下课,却迟迟不见孩子出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因为帮一个小儿麻痹的同学穿铁鞋而耽误了时间。这些孩子都特别柔软善良。

  那天,我除了高兴玮君愿意帮助别人之外,心里也感谢着自己的孩子不用背负肢体的残疾之苦。我们活在需要彼此同情共感的社会,玮君有能力帮助他人,我当然非常高兴。

  生了玮君之后不久,我又怀孕了,所以,玮君与弟弟只相差一岁。我心里想的是,我要凑个半打,半打之后就绝不再生了。

  第六胎才落地,整个产房惊天动地,吓得我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原来,这一次来蔡家报到的是个男孩。

  所有人都兴奋得跟我道贺,接生过前五胎不曾说过要我请吃满月酒的医生,也说他会把牙齿磨尖,等着弥月之喜。原来,在我们社会的眼光里,生男生女竟有这样的不同。

  蔡颖卿:妈妈说,她从认识您之后,就没有见过您皱眉头。而我记忆中所有的您,也都是温和、开朗、愉快的。这份修养,显然并不是年长之后才有的风范。尽管大家都如此熟悉“Ifmomishappy,everyoneishappy”这句英文,但是我们其实很少在今日的生活里见到真正愉快稳定的母亲。请婶婆跟我们分享,是什么样的憧憬,使您在这么年轻就了解并实践了这句话对家庭的影响力。

  婶婆:如果不是Bubu提起,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去这样养育孩子的方法有什么特别之处。

  叔公是主张教孩子要严,可以打。尤其我们孩子多,叔公常说,一营散漫的兵都能整顿起来,纪律一定有用。但我是不体罚孩子的,虽然我觉得孩子要教,但教不能用打的。跟年纪小的孩子,也不要讲太多道理。他们的经验还没到,讲那么多大道理,真的是没有办法完全听懂。

  人的成长过程里有太多需要懂得的事,美的、好的,但尽管如此,父母也不应该把自己的梦想全部投射在孩子身上,让他们成为自己梦想的替代实践者。

  我年轻的时候,带孩子的标准很高,也很严格,但是,不只是对课业,我更在乎他们待人处事的礼貌。应对进退的事真的不能不懂。

  我认为教孩子就是自己从生活里做给他们看,也要在对的时间里教,才会最有用。身为长辈如果教得好,晚辈又有智慧,很快就能一起成长。

  至于生活气氛当然是要讲究的,孝顺这两个字更要讲究。“孝”跟“顺”不一样。比如有人出国必定买最好的礼物给父母,但平日讲话礼貌却不周到,这就不算做到顺。家人要和气,彼此对待以礼,本来就是我们生活里最古老的美德。

  我们的行为失礼,多少是因为对关系的认定上出了问题。台湾话说的“靠熟”,指的是,因为熟了就不拘礼,但那些礼是该有的,而礼本身还是一种美感,也是人际之间的润滑剂。

  生活的美感要学。有些事父母并不自觉做得还不够好,却要求孩子做得很完美,这样孩子不会心服口服。

  有些生活举止则是,父母自己都不了解这样是不够好看、不够舒服的,所以遗漏了应该给孩子的指导。比如说捧饭碗不好看,要端着;讲话要好听一点;送礼要重心意,而不是以物质骄人……

  这些日常生活的事,多听、多看别人的表现,再来教孩子,总是有用的。行住坐卧里的细节,都是父母应该指导的范围。现在我有两个小孙子,我也常常教他们一些应该懂得的生活事。

  小孙女爱干净。有一次来我们家,我给她一条毛巾擦手,她看到毛巾上有一点不干净,我就换了一条给她,但孩子后续没有再跟我说什么。这时,我很慎重地告诉她,她应该向我道谢。

  我觉得管理人生有一些观念很重要。一是,每一个家庭都不同,别人家的好是不能照单全收的。看到别人家整齐美丽,回家就要求先生扫地,要求家人不停地做这做那,又抱怨家人不如别人好,这种取经法是行不通的。最重要的是,夫妻两人有默契,两个人商量好的事,彼此体谅,就会有很好的方法出现。

  二是,教育的方式在改变,所以我愿意学习。虽然我也会以自己的经验指导下一代,但当我看到或听到下一代有新的教养观念,我也很关心,很愿意跟上。

  我从小是不准孩子赤足的,小朋友一定要穿鞋搭袜。有一天竟然看到小孙女光脚踩在地上,我惊讶地问儿媳妇,没想到她的答案让我心服口服,我觉得她很有智慧。我儿媳妇说,要让孩子跟大地接触。像这种观念,就是我以前不曾听过的,但我愿意学习,也可以吸收。

  我现在七十几岁,虽然已经是个不做事的妈妈,却不只可以从儿媳妇身上了解很多教育孩子的观念,也可以从四个女儿分享各自的工作内容中,学习到很多新事物。至于玮君也一样,我常想,如果没有她,现在我跟叔公的生活也一定少了很多乐趣。

  蔡颖卿:在我看来,一位母亲为家庭经营的气氛,不外是从说话的用词、内容和口气,肢体的互动,还有生活安排来表达。说到这几项,我觉得叔公与婶婆的气质一致,是很少家庭可以媲美的,但因为您是长辈,我们不但没有受到比较的压力,反而被启发了,知道这是向上学习的机会。

  请您也给年轻父母说说这方面对孩子的影响。因为叔公与您的温和,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作为父母的威严,但要分辨与掌握其中的不同,并不容易。

  婶婆:虽然孩子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但是说真的,养六个孩子并不是可以轻描淡写、顺口就说完的事。尤其又有玮君,她的教育的确是要特别用心规划。

  但我对其他孩子的心意也是一样的,我重视她们的教育,跟你们现在带孩子没有两样。我记得孩子们从幼儿园、小学一路读上来,后来小学迁校后,就离我们家远了,但一开始,我还是常开车在后面追校车,送孩子去上学,并没有觉得辛苦。

  后来又有了玮君,我知道启智教育对这样的孩子有多重要。她先是在启智班上学,之后我们又去了新加坡。新加坡有很好的特殊教育系统,为了她要入学,我们全家都得接受体检,他们要确定我们其他的家人都是健康的。

  但在新加坡,我们一直都没有等到通知,我很担心,回头问台湾先前教育玮君的朱修女。朱修女跟我说,这样的孩子教育不要断,不能等,于是我又赶快把全家带回来。

  看!这就是我这样没有智慧的妈妈在做的事,为了孩子没头没脑地跑,只一心担忧地冲来冲去。但,这时我又想起,自己总共生了六个孩子呢,因为有六个,每个都要关心爱护,所以不能把整个心思都只放在玮君身上,这反而使我的生活有了另一种平衡。

  (Bubu注:这段话对我来说很珍贵。因为在我遇过的下一代父母里,我听到很多人希望把所有资源都集中起来给孩子或投资在教育上。如果我们所说的投资,是为社会培养造就进步幸福的人才,那没话说,但如果窄化为财富地位的追求,当然就不好。现代父母要面对的教育路很长,经济负担也很重。但我至少从婶婆这番话里得到一种很好的启发:人虽然不能逃避问题,但不该把自己全心全意关闭在一种现象里。)

  我每次带玮君出门,她的礼貌总会引人注意。虽然“唐宝宝”长得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但是,因为她自己有礼貌的表现,也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礼貌的人,所以我感觉到,别人都以微笑在祝福她。

  这种祝福对我们是很重要的,而我们也很需要祝福自己。祝福自己是信心,祝福别人是关心。我们的社会现在就非常需要这种对他人、对自己的祝福、善意与信任。www.chuanyue1.com

  玮君长大后,我也常以志工身分接触到其他特殊儿童。记得有一次,营队里有个过动儿,他一闹起来,大家都没有办法。队上还有好多特殊的孩子要照顾,只好请妈妈把孩子先带回去。但那位妈妈很不谅解,她认为,像这样的团体都不能接纳他的孩子,一般社会又怎么可能?

  后来,我去见她,慢慢讲解给她听,希望她明白,这不是一个接纳的问题,而是在团体中,我们要尊重大多数人的利益。

  有问题的孩子,在某些时刻如果不能融入团体,父母真的应该要赶快带回身边,想办法多照顾他、安抚他,而不是丢给别人,丢给一个团体。生下孩子而丢给别人,绝不会是正确的事,不管他们是正常还是不正常的孩子,父母都要付出最多的关心与照顾。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是一对高级知识分子写下的。当他们的“唐宝宝”发烧进医院时,所得的待遇还不如那些备受宠爱的毛小孩。我看了心里也有很多感触。这些孩子是社会里的弱势群体,只有父母能给他们最多的关怀。我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摸索,学习怎么当个特殊儿童的母亲。

  玮君后来从启智学校的高职毕业。我记得她第一次打工领到的薪水是跪下来交给我们的,还分成几份,说这一份要孝顺爸爸妈妈,这一份要做善事。平日她也很关心我们,只要看到爸爸在吃东西,就会递上纸巾说:“给爸爸擦手,给妈妈擦手。”这些小事都是我们家的阳光好事。我们也在她这种正能量里学习怎么重新看见生活的单纯美好。

  蔡颖卿:如今大家对唐氏综合症比较有知识性的了解,知道照顾这样的孩子不只是耐心的问题,还要有更细致的规划。现在有很多家庭,连孩子整天的争吵或彼此对父母的抱怨都摆不平,和气之家真是少之又少。玮君姑姑特别需要的照顾,是否对你们家形成了一般家庭很难以达到的向心力?

  我听妈妈说,玮君姑姑非常疼弟弟和弟媳,会把她打工赚来的钱偷偷拿给弟弟。爱是很难直接教导的情感,您可以跟我们说说亲子之间的共享与同担吗?

  婶婆:叔公是一位内敛、含蓄的人。我记得,我们定婚后一起外出,遇到他的朋友,叔公竟不好意思向朋友介绍我是谁,气得我都想退婚了。但为我主婚的家人实在是相信他们的眼光,所以我还是有缘进了蔡家的门。

  我结婚后,生活里遇到什么苦恼,或者和先生有什么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从不回娘家诉苦,因为我的婚姻是娘家替我做主的,我就绝不要回去给家人添烦恼。

  我们的家庭很平常,叔公是一位绝不会唱反调的先生。他工作上忙,我们一旦议定一个决定,他总会全力支持。我觉得两人同心是很重要的,当然,夫妻是不同的两个人,不能要求对任何事的想法或看法永远一致。没有不争吵的夫妻,但是争执不能习以为常。

  孩子愈长愈大,对我们的爱,我们也都能了解。他们跟每个人一样,在工作事业上各自有过高低起伏,但孩子总不让我们忧心,这是我非常感激的事。

  我对自己能有这么乖的六个孩子充满了感谢。跟过去不一样的是,我已经从单向教导他们,开始向他们学习我不懂的新事物,也从他们的身上学习修正自己。我常跟孩子们说,我们是亦师、亦母、亦友。

  蔡颖卿:从小在家族眼中非常时髦的您,却比当时社会所提倡的生育数,整整多养了一倍的孩子。我们知道,每一个孩子代表的工作量,是父母要教他们完成各自独立的人生,养一个孩子和养六个孩子的差别,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但回想您不管在哪一个阶段,都把这份亲子功课提升到非常有美感的境界,我认为,这也是处在各种压力很大的生活中的父母,更需要的目标,唯有如此,才能给自己一个心灵上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也许对您来说,这是非常自然就能做到的,但还是请您在回顾里,对年轻父母谈谈有关您坚持守护的家庭基本生活情调。

  婶婆:我年轻的时候,叔公创业很忙。我除了把家里和孩子管好,也局部参与工作,算半个职业妇女。我所做的,在我自己看来都只是本分事。

  至于Bubu一再提到持家的美感,我相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有这方面的遗传;另一部分,是透过眼光的扩展所得到的学习。因为叔公的生意是国际贸易,有外国买家会来,我们也会出去,这使得我有机会可以看到比较多的事物。我不只看到了,也不断学习,这些学习慢慢转化成生活里的习惯。

  对于夫妻,我当然建议大家要学习好好相处,彼此体谅,亲昵一点。太太除了持家之外,也要把自己打点一下。

  这一切都是琐碎的日常生活点滴,要说出什么特别具体的,好像也无可奉告。不过,我相信所谓的生活美学要从家庭开始,夫妻之间做到了和谐相处,才能传承给孩子。我们通常画的那颗爱心,不就是两颗叠在一起的心吗?

  以前常有人问我说:“您怎么生六个都不会变,我才生一个就走样了?”我跟他们说:“那就是因为你生太少了!”也许,我们在人生里太常被惯用的参考数据与既定的价值框限着。

  这一路当母亲,我反而觉得,人生真的有一条宽广的路,我希望自己从种种框限里走出来,走出一条由小爱化大爱的康庄大道。

  Bubu总结——

  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不懂得为什么要称呼一排全都比我小的女孩叫“姑姑”,等健男出世的时候,我又有了一个小我七岁的叔叔,大人们对我的疑惑,只简单回答一句“论辈不论岁”。而除了私下对人解释这种家族关系之外,我们也没有真的认真地叫姑姑或叔叔。姑姑、叔叔究竟还好开口,称呼里没有哪一个字眼指向辈分的老与高。

  记得对孩提的我来说,真正困难的还是要开口叫永远亲切、笑脸盈盈的美丽少妇为“婶婆”时的疑惑。因为童年流行的刘兴钦漫画书里,有个大婶婆。那个着台湾衫、夹油纸伞的具体印象,似乎因此框住了我们这些小朋友对“婶婆”称呼的印象。

  生活慢慢前行,每一年、每一个阶段,都不停为我们添加经验。这次为了请婶婆把她的经验传递给更多年轻父母,而在工作室举办这场聚会时,我看到七十六岁依然愉快、优雅、美丽的婶婆走进屋里,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彷彿生命在她年轻时就已经从称呼里为她备置了一种分量,预告着,有一天她将会成为提供经验、智慧并与时俱进的好长辈。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妈妈是永远的老师更新,辑四 妈妈是永远的老师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