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在宗人府的正殿,钱小才被五花大绑扔在我脚边,她的脸只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就恢复以往一直憨实无畏的快乐神色。我低声道:“委屈几天,有什么要求么?”
钱小才少有的认真语气:“三餐准时,点心不断。”
“好。”我言简意赅,险些翻白眼。
“咳咳。”宗人府的宗令轻咳,拿袖子印印额头。左右宗正也无比汗颜,左顾右盼。
我睃了一眼门口的来人。剑眉星目,麦色肌肤,穿一套墨色制服,胸前挂胸章,腰间配史密斯.伟森式左轮手枪,纯白丝光手套,牛皮光面骑马靴。端的气宇轩昂,只是神情倨傲。呵,少年得势。
“如今是不用通报都得自行出入了,倒省了多少麻烦。”我自嘲,“可不是,现在是人民的天下了。是吧,林长官。”
林木森不料我会如此,方睇我一眼,满眼不屑写着黄毛丫头。
如此轻敌,可怜一副好皮囊,我心中默默惋惜。微微笑道:“给林长官看座。”又道:“林长官坐汽车来的吧!?铁皮箱子,又吵又闷,哪及得上轿子轻巧方便。”
林木森面色阴鸷,冷哼一声,“就是因为国人都如格格一般,国内工业才无法发展。轿子的使用是社会不平等的突出表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奴役他人是封建落后的表现。”
小五子气不过,嚷道:“呸,学得胡人两句话,骑上墙头骂汉人。”
林木森冷笑:“国人的奴性是根深蒂固的,愚昧无知无药可救。就是有你们,国家才遭列强欺辱。”
我暗暗拉了拉住七窍生烟的小五子,拍掌赞答:“说的好。”
林木森一怔。争不过,就示弱,哪个七尺男儿还同我一个弱质女流计较。突然惆怅哀伤道:“我很羡慕你。我也看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我也向往平等自由博爱,但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巨大的牢笼。这就是宿命。”
我的表情是悲戚的,眼角噙着泪光,眼神是稠密适宜的绢丝,轻拂过他的脸。
林木森动容,“格格,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微笑:“听说林长官是黄埔军校毕业?贵校人才辈出,好学风。”
“格格过奖。”林木森微颔首,“格格,如何知晓?”
我总不能说我早派人调查你的祖宗十八代,你邻居张三李四还向我透露你每日响午吩咐副官往天桥下买刘麻子的豆汁儿,少搁卤多搁辣子。只道:“我有看海外中文报纸。”
林木森身后一个光头突然出声:“长官,别同这些封建势力废话。今儿要将那个侵占人民财产的大盗绳之于法。”
奴才也分三六九等,主子还未开口,就胡乱编派的,势必难有有出头之日。小五子嘀咕一声,“能耽误多少时辰,一般是奴才,我就见不得这么轻狂的。”
气氛僵下来,宗令清了清嗓子,道“:本案有最新进展,格格提出最新线索,下官建议开堂重审,不知两位一下如何。”Μ.chuanyue1.℃ōM
林木森蹙眉:“此案自发生就几经波折,受到多方阻挠,现已板上钉钉,我看是无需多此一举。”将一盏茶往桌上一搁,就要起身。
我淡淡道:“依据大清例律尚且不会草菅人命,如今新政府该是更为开明才是。有疑点不查,没得杀错人。”
“格格这是妨碍司法公正。”林木森投来冷冷一眼。
“林长官公务繁忙,我日里事情也多,多早晚才能再一齐现身这里,择日不如撞日,乘这会子得闲儿,往牢里唠嗑几句话。我心下明了,林长官也好办事。”宗人府宗令左右宗正早鞍前马后开道,小五子提着钱小才,像一件浸水的夹袍子。林木森面露愠色,我冷冷道:“民国政府总统原是我大清国下臣,按《中华临时宪法》所述,宣统帝尊号不减,紫禁城内的事仍是我家务事,林长官今日在此多有逾越。”
我昂头与他擦肩而过,至殿外,方隔着菱花窗棂扬言:“林长官最好跟着去,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皇室徇私枉法的传闻。”
院子里有株桃花开得娇嫩香艳,这种虚荣的花竟也耐得过百花争艳的热闹,在夏末清冷寂寞独自绽放。我撇开众人走上前,总人府的管事们颇有微词,小五子忙好说歹说拦住了。花瓣急雨一般落在我肩上,淡青的影子一下子覆盖住我。林木森脸在逆光里看不清表情,他说:“我们或许无法成为朋友,但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友善的敌人。”
我静静站着,微笑:“你的名字有很多的木字,多得像一片森林,让人迷路。”
步往玩宗人府的天牢,我没乘轿子,迁就下新派人士的文明方式。开启一道一道的门,青砖铺地,桦木围栏,龟裂的红泥墙面有夕阳像水雾一样溢散开来。比想象中干净整洁。我笑道:“知道今天外客到,收拾的真干净。”
宗令诚惶诚恐,汗出如浆,答道:“格格过誉了,真真折煞小人。”半日才觉察我没有夸赞他,一时词穷,惶惶然看着我,我也不以为忤。
江离关在一间小小隔房,十分简陋,草席铺地,一灯如豆搁在地上。江离一袭月白袍子席地而坐,纤尘不染,灼灼其华。林木森一怔,很快恢复常色。我笑而不语,凡人肉眼凡胎,一见这个月中仙子,都要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我凝视他:“好么?”
江离似怡然自得,微微笑道:“过得去。”
一下子进来许多人,房间局促的很,像是无处下脚,无立锥之地。林木森扬声:“有必要重审本案,与本案有关的人请外间说话。”
因下跪也是旧习,此刻免了。四人围着在外间一张酸枝木矮桌,像一桌小麻将。林木森才发现钱小才也是犯人之一,瞠目结舌,喃喃道:“还这般小,世界真罪恶,是什么人指使你?”
钱小才目光闪烁,半日冒出一句:“我饿了。”【穿】
【书】
【吧】
众人绝倒。我忍笑让人打点吃喝,知道这丫头一饿就要惊世骇俗。林木森无奈,转问江离:“江先生是京中名伶,此次事件是否有苦衷?”
江离一只手托着腮,眼角眉梢泛着微光。笑道:“我倒想问问林长官,我无故被收押牢中月余,所谓何事?”
“据我获悉是盗窃罪。”
“哦。”江离颔首,“终于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了。”
林木森突然变色,“再此之前,没有人审问调查过?”
江离耸肩,“我并无签字画押,宗人府没有,局子也没有。”
这回不单林木森诧异,我骇笑,“审问结束,结果出来了,先把人暂时关押,我同林长官商量下对策。”
人一走,林木森面露愧色,道:“想来心惊胆战,我的大意,险些冤假错案,害死好人。下属办事不力,我的失职。”
我亦惭愧:“这原是宫中陋习,我竟给忘了。汗颜无比。”
林木森大蛇随棒上,“此案疑点众多,枝结甚多,不如格格牵头,我从中配合。”
我暗笑,人如其名,果然木头一堆。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可能涉及他的大老板袁大总统或是隆裕太后,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何必给自己添堵,也就借坡下驴撒了手。面上仍笑:“正合我意呢,宫里我也熟,真查起来,各宫也还卖我几分薄面。”
送走林木森,回到永寿宫,我的脸就垮下来。牛祥在偏殿等我,奉上一折醇亲王府的字帖。阿玛的字迹,提一句新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我怔怔没说不出话,事情越发复杂了,连醇亲王府都不干净了。柳嬷嬷打点赏了牛祥几两银子买酒吃,牛祥向我跪拜谢恩也没看见。
拼得一身剁,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呼出口气,晚膳也没用,在内屋踱步。思绪像乱麻一样。盗窃案事小,深宫要杀个人连莫须有都省了。到底是谁花这么大力气,杀一个小小优伶。杀鸡不单用牛刀,连大炮都驾了。隆裕太后首先排除,没有动机。醇亲王府那些耳根软的,经那些遗老遗少们一怂恿,本着清君侧的心态倒不是不可为的。新政府那边无论是杀鸡儆猴还是过河拆桥都无法脱干系。江离是炮灰,林木森被人当刀使。我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冷笑着,瞥见西窗下有个浅浅脚印。一个杨木莲花脚踏,六初怀孕后,就没人记得擦拭它,已蒙了一层灰。呵,还有鬼鬼祟祟的钱小才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
我独自从西苑的角门出去,暑气像蒸馒头大蒸汽扑面而来,满天的繁星像蓝底起白花的闪绸。我直觉告诉我,初进宫的那一年,无意中撞见的神秘白衣女子同此案关系甚大。
西北角楼建福花园后有一处废弃宫殿,极其荒凉,想来是我幼时迷途的宫殿。隐约见窗内有灯光一闪,我忙将琉璃小宫灯灭掉,蹑手蹑脚趴在窗台上。先是漆黑的坠云髻下现出一湾玛瑙般乌圆眸子,苍白的小圆脸,然后是雪白的衣裳一点一点显现,自地下缓缓里爬出,虽诡秘异常,却有几分面熟。我抽了口凉气,退后两步,踩中一片枯枝。白衣女子神色慌张往地洞方向跑。
烂佬还怕泼妇,我心一横,嚷道:“钱小才被宗人府抓走了。”
白衣女子背影一震,缓缓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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