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我破窗而入,抱住她的腰。她的手有一种暖腥滑腻的味道,像是生猪肉的味道。我咽了口延沫止住胃里沸腾的酸水,喝道:“你是何人?为甚装神弄鬼的?你同钱小才是何关系?”
“姑娘,套瓷也不是这个法子儿,你抱着我做啥?大家都是女的。”
我愕然,忙松手跳开,方横眉冷对上下打量她。穿土布的对襟短衫罗裙,一双红绸绣鞋,倒是作工精良。脸色是瓷实的水磨年糕,小圆脸,五官像泡在水里的白馒头,曾经有过的美丽像忘搁盐的汤,淡的都没影了。我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白衣女子大刺刺坐在地上,笑嘻嘻道:“大家都叫我猪肉西施啊。你可以叫我小西或是小施,要是你想叫我西施,我也不介意,但不能叫我猪肉哦。我会生气的。”
我凑近她的脸,眯着眼凝视她,冷笑道:“最好认真回答我问题,私闯禁闱,我可立马让你身首异处。”
冷不防两腮一紧,一双胖手掐住我的脸,猪肉西施挤眉弄眼笑道:“哎呦呦,你这小丫头好可爱哦。你刚刚说钱小才被抓了,怎么回事?”
没等她说完,我狠狠拍掉她的手,她无比哀怨的睇了我一眼,我忙瞪回去。“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她耸肩,“我早料到迟早会出事,这钱小才出的馊主意。你抓我回去吧。”
回到永寿宫,坐在正殿的黄杨木太师椅上抚摸搓着夫子。江离入狱后,夫子很自觉的跑到永寿宫混吃混喝。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胖女人哪里不对劲。就像夫子背上一块被树枝刮掉的毛,怎么摸都不顺手。
猪肉西施缩在一只酸枝木矮凳打盹儿,呼吸声很轻,像一只肉兔。突然灵光一闪,我一激灵跳下椅子,往书房跑。原有一幅美人丹青,是先帝光绪所画,挂在书房正南方,我嫌俗了,换了幅雪夜访友图。小五子和七粒都跟了来,忙翻箱倒柜找画。小五子率先在一堆我写的字帖内找到,我忙一把抢下了。手忙脚乱打开画轴,眼睛被灰尘一蒙,泪眼潺潺。
夜里好容易睡下,已敲过四更的梆梆。洗漱后径直往杂物间,猪肉西施被暂时收押在此。她已经醒了,一幅乞使白赖的表情,趴在雕花木门上讨一盆清水洗脸。我让人开门,吩咐下人送一盆热水进去。猪肉西施又向我要胭脂,我点了一下头示意七粒去拿,不一会七粒拿来一盒茉莉粉和玫瑰膏子。
我静静立在她身后,看这她描眉画眼,低声道:“婶娘。”
一根木簪子应声落地,她有些慌乱的捡起,暗暗睃了我一眼。瞬间,粗鄙的笑像扬起的尘灰蒙住了脸,“哎呦你这个毛丫头,怎么乱认亲戚啊,我还没许夫家呢,这般胡乱混沁,还让不让人家嫁人了。”ωWW.chuanyue1.coΜ
像吃面吃到炸黑的葱花,没来由的恶心焦躁,我缄默不语。慈宁宫的人差不多来请了,猪肉西施一到永寿宫,那些隔墙的耳朵就该得到消息。果不其然,张兰德已叫人通报来请。我坐轿子,七粒小五子领着猪肉西施拥矫而行。
出门前小五子折了一枝凤仙花给我,猩红的花瓣生出黑色细点,像麻风病人的脸。太阳毒辣辣的压下来,我拿一条玄色漏眼麻纱浮纹帕子盖住脸,呼吸打在帕子上,像一个幼儿的唇。
隆裕太后和端康太妃嫌热,在慈宁花园的凉亭摆饭。十几个宫女汗流如注伫立一旁举着绣着并蒂莲的青绸团扇扇风。冰窖里取了大块的冰搁在白脱官窑大缸里,酸梅汁,现榨的西瓜汁,梨汁用小小水晶碗盛着搁在冰块上冻着。端康太妃是个胖老太太,一臂喝着冰镇西瓜汁,一臂满口嚷热。
隆裕太后头也不抬,淡淡道:“也跟着用点吧,人待会再带上来。”
我应了喏,张兰德替我摆了一副碗筷。殿上伺候的太监半跪着奉上三碗饭。此物唯大暑方作,赐御苞令召进,法用水晶米、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事毕,入金捏缸垂下冰池,待其冷透供进。我闲话着待隆裕太后和端康太妃吃罢方动筷。只觉冰凉爽口。
隆裕太后笑道:“我原是最不喜这道饭的,两袖,怪忌讳的。只是今年热的邪乎,倒也顾不得这茬了。”
“酸不唧儿的,味儿正合适。”端康太妃对一碟南边的酱菜赞不绝口。
我体胃虚寒,这些寒凉的食物不敢多食,只赔笑着擎着一盏枣香普洱。不知为何隆裕太后近来迷上这个,还让人往大理收购叶片巴掌大的老茶王。我是一向不喜普洱的,一股子蟑螂味。
撤掉碗碟之后,隆裕太后方施施然吩咐带人上来。猪肉西施训练有素的行礼,我险些吓掉下巴。
端康太妃惊怖异常,眼似铜铃,喃喃道:“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她,她已经死了。”
隆裕太后似在意料中,淡淡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到宫中行窃?你可知犯的是死罪?”
猪肉西施恭敬回道:“民妇甄氏,西大街井儿胡同屠猪为生,因家贫孩子重病,才斗胆以身试法。老佛爷明鉴。”
端康太妃突然尖嚎一声,“你是珍妃,你没有死。”隆裕太后睃她一眼,我忙过去锤腰捏背安抚。
甄氏淡然一笑,似隔着悠远时光的:“民妇原在永寿宫做事,是珍贵妃房里的宫女。八国联军那会儿,珍贵妃不幸殡天,民妇乘乱逃出宫,到处兵荒马乱,民妇也是捡了一条命。”
端康太妃似乎魇住了,跌跌撞撞跑下去,拉扯捶打甄氏,银脆细碎的花翠散了一地,声音不是不无悲情的:“你这个贱人,你都死了,还回来做什么,还要回来跟我抢么?”
甄氏脸上麻木木的,像冬日的寒鸦,被揉搓的东倒西歪,踩在玉的簪子上、金的花翠上、珍珠耳环。。。。。。。啪嗒啪嗒,像剥了一地的花生米。我恐真闹出人命,案子结不了,庄和太妃那边不知如何交代。火急火燎下去拉扯,端康太妃带着珐琅金指甲套,一下子划开我手背的皮肤,像被蜡烛烧了一块,灼痛不已。端康太妃愣了一下,已吓呆的太监宫女沸水一般翻腾过来,扯开端康太妃。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小五子七粒痛心疾首捧了瓶瓶罐罐将我的手包扎起来。
“你这也是情有可原,托儿带口的,现在几个孩子啊?”隆裕太后突然问,表情是至亲骨肉串门子的样子。
甄氏用指尖蘸了唾沫梳拢额角的鬓发,粲然一笑:“十个,个个调皮的紧。”
隆裕太后笑得有些飘乎:“真热闹呵,你倒比我们宫里的几个会过日子。”
一群太监宫女半哄半骗将端康太妃架出亭子,刚跨下台阶,就凄厉尖叫:“将这个偷东西的贱人推出午门斩首,杀了她杀了她。”
隆裕太后蹙眉,沉声道:“张兰德劝太妃安静点。”
“喳。”张兰德一靠近端康太妃,就安静下来。端康太妃睡了过去,我惊骇不已。
“风连。”隆裕太后唤我。
我忙回神,“老佛爷有可何吩咐?”
“你回趟醇亲王府,什么都不用说,有人问起就说奉太后懿旨回家审亲。”隆裕太后蹙眉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孝顺儿女谁见了。你走吧。”
走前我听到甄氏微小如蛀虫咀嚼的声音:“谢谢你,静芬。”
我们过了石桥,湖里的睡荷都开了,一池子水墨画一样。甄氏极无姿态的晃到我面前,嚷道:“丫头,手还疼不?”
我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小五子适时跑来在我耳边嘀咕几句,我蹙眉道:“猪肉西施,东华门和西华门都不便走了,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去吧。”www.chuanyue1.com
甄氏突然笑嘻嘻的擎着我的手,我没有挣脱,她抓的是受伤的手,我向小五子七粒示意不用跟着。我们来到广寒宫的地洞前,甄氏扭身钻了进去,我一咬牙也跟进去,一股子甜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泥是干而实的,不是新动的土。
不知爬了多久,前面开始有些微微的亮光和浮动的风。我在一个破缸里钻出来,解下帕子弹去衣裳上当尘灰。甄氏先一步出来,此刻没了影。环顾四周,是间柴房,熏黑的墙角堆着齐整的木柴。院子里的嬉笑吵闹声破门而入,像是没遮没拦的裸体巨人,触目惊心的纯真与猥琐。推开木门,一大群的孩子在扬着黄尘的天井下嬉闹,骑竹马、满院子里找蛐蛐、弹玻璃球、拍三角、抖空竹、踢毽子、跳房子、跳皮筋、拽包、抓拐。。。。。。。甄氏提了一大壶热水淋在沙地上杀虫,烟雾弥漫。我看得心惊肉跳:“这些都是你孩子?”
“没有一个是我亲生的,他们都是战乱中失去家人的孤儿。现在我就是他们的家人。”甄氏不无温情的说。
冷不防一个五六岁男童冲过来拉住我,不过溥仪一般大小,穿一件灰不拉几的土布褂子,光着脚,还拖着两条青涕。他睁着亮亮的小兽的眼睛,“姐姐,一起玩儿。”
很多年没有和小孩相处,溥仪又是不能以孩子来当的,感情上是有些隔膜的,我手足无措呆立在那。甄氏一把抱住那个孩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没待多久就要走,这样情感丰沛的地方一时适应不了,几乎要被淹死。我脱下一只簪子给甄氏,让她租辆马车送我往醇亲王府。
门卫见是我乐得争相通传,整个醇亲王府鸡飞狗跳的。额娘扶着小丫头亲迎出来,唬了一大跳:“怎么宫里没通传,也没人跟着,没出甚么事儿吧?”
天下的母亲总认为自己的儿女要出事的。我笑道:“出门急,忘了。阿玛呢?”
“有客在。”额娘向书房方向努努嘴,突然哎呦一声,“厨房炖着金丝燕,我去瞧瞧,让他们少搁点冰糖,你一向不喜甜。”又念念叨叨嘱咐小喜好生伺候。
额娘一走,小喜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非拉着我往书房。我掩在西窗下偷偷瞄一眼,来人虎背熊腰着军装横刀立马做上首,阿玛倒坐右侧的椅子。
我撇撇嘴,“走吧,不过臭男人,没甚么好看的。”
小喜掩着嘴笑:“这人来头可不小,就是那个‘大炮起兮轰他娘的’的军阀张宗昌。”
我冷笑:“原来是这个草包。”
小喜突然凑近我,神神秘秘道:“我听刚刚在里头伺候的牛祥说,他是来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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