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像打碎了一缸子的墨,稀稀拉拉下起阵雨,溅起一阵青烟,烧了一场小急火似的。一下一个乌圆铜钱。我不妨头,哎呦一声。
屋里警觉的一阵肃静,方听见阿玛低沉的声音:“谁在外头?”
我忙闪到树后,让小喜站在西窗下应道:“回爷的话,是奴婢小喜,福晋吩咐奴婢过来书房伺候,奴婢在外头外候着,等爷的吩咐。”
里头似松了口,“你先退下吧。”
我合着小喜的脚步声出了西苑坐在亭子里等雨停后方疾步往祖母住的静园。祖母早就接到消息,十几个丫头在府内一阵好找。刚出了角门,牛祥就疾奔迎来,打了个千道:“我的格格哟,这是打哪儿去了,醇亲王府快炸开了庙,急煞老祖宗。”
我忙赔笑,搭着牛祥躬身抬起的手,“对不住,给公公添堵了。”
“格格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儿,奴才哪敢生主子的气啊,只要格格高兴,把这醇亲王府拆个一砖半瓦,奴才也是不敢哼哼半句。”说罢,黑着脸兜头啐了小喜一口,“定是你这个不晓事的蹄子唆使的,白日里不好好挺尸,哄着格格乱跑,老祖宗倒怪着我们把格格看丢了。”
我见牛祥说的粗鄙,怕小喜委屈,忙道:“有劳公公先往屋里通报一声,省得老祖宗着急,留小喜伺候就成了。”
牛祥道声:“喳。”仍愤愤瞪了小喜两眼方扬长而去。
“哗。。。。。。”一声,小喜扑在一块小山石号哭起来,恨恨道:“猪油蒙了心,这老货也忒欺负人了,仗着年纪大有几分体面就乱糟蹋人,我小喜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大家闹起来啊,看谁没脸!”
我过去拉她:“气性也忒大的,不过说你两句,也值哭得两缸眼泪。老祖宗找怎么不说,你也是个淘气的,纵是说几句也是应该的。”
小喜呜咽不止,眼泛微红。我没好气:“快快收拾收拾去,我刚回来,你就哭得这般,触了老祖宗霉头么,回头又要打了。”
小喜忙揩干眼泪。
须臾,牛祥出来请。老祖宗近年身子骨不大好,脾气却越发古怪,大热天的里屋紧闭门窗拉着帘子。不透一丝风,还点着蜡烛。空气中有一种隔年压箱底受了潮的羊皮褥子的味道,几位姨太太坐在下首陪着老祖宗吃茶说话儿,独不见周姨娘。祖母一见我,忙心肝儿肉般揉在怀里,她的身上有一种老人的特有的味道,是水生植物腐烂的味道,嗓子眼开始泛酸。额娘适时打帘子进屋,三五个丫鬟嬷嬷鱼贯而入,捧着一套宫窑青瓷描金天人菊碗碟。我不露痕迹的挣脱祖母的怀抱,伺候她用金盆子洗手,用白色棉帛擦干手,方接过额娘递来一碗冰糖杞圆炊蒸窝奉与祖母。
我坐在烛台旁,酽酽的热气喷在脸上,汗水自脊椎骨流下,像一只逶迤的小蛇。额娘往我这边挨了挨,低声道:“你阿妈寻你呢,你过去点个卯再过来吃饭。”
我正要起身向祖母告别,伍姨娘掩着嘴笑道:“府里哪里就没人了,爷倒巴巴的让福晋带话儿,真真的不辞辛劳夫妻情深。”
额娘当日是慈禧太后指婚给阿妈的,还逼着醇亲王府和已订婚约的福姑娘退婚,害的福姑娘羞辱难当,自绞而亡。阿玛心存芥蒂,向来和额娘感情不佳。听伍姨娘打趣,额娘窘红了脸,半日才道:“你知道什么?”
“先去找你阿玛吧,晚些还来我这儿,我让厨房泡了海参,做虾子扒海参。”祖母发话,众人不再言语。
我向众人告辞。小喜在帘外等我,已经眉开眼笑,令人叹服。当人奴才,能屈能伸,方成大器。
阿玛仍在书房,我行过家礼坐在边上的一张红杉木雕花圆登。一直疑心这凳子是方才的人坐过的,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阿玛坐在紫檀双面雕吉庆有余书案后头,俊美无双的脸自白玉羲之爱鹅子冈牌、黄玉龙凤活环耳方炉、龙泉窑刻碧桃翠竹梅瓶、珊瑚刻六字真言青金石松石朝珠等一大堆古玩探出来,一点不觉突兀,仿佛将头割下来摆在案上也是个极高贵的摆设。阿玛施施然道:“奉老佛爷的懿旨出宫的?”穿书吧
“是。”我突然想起四岁那年的夏夜,阿玛用涂了墨汁的茶晶镜片教我在星空中找猎户星座。耳边是一片失了寐的蝉鸣混着三两声早夭的蛙叫。
“听说你宫里的人也被抓了?”阿玛的声音也有一种金属的高贵冰凉。
“是。”记得那年我总是耍赖着看不到,用脸蹭着阿玛下巴青色的胡渣子。
“你早该知道他是袁世凯的人,还要救么?”阿玛开始用一只小金锤子砸核桃,搁在一只象牙扳指盒上砸,有一种暴殄天物的快感。
“是。”我的记忆回到了宣统三年,溥仪退位前夕,袁世凯怂恿隆裕太后签署退位诏书的那一日。溥仪走后,我跟踪袁世凯来到角楼。隔着离离的枯萎的柳条,我看到袁世凯强抱住那个白衣胜雪的天人少年,呲道:“你不过是老子送个隆裕的礼物,你是老子花钱买的,你是老子的人,别给你脸不要脸,老子碰你一下咋了!”m.chuanyue1.com
“吃吧,你小时候最喜欢我给你砸核桃吃。”不知什么时候阿玛将一只盛着核桃的白釉暗刻龙纹小蝶端到我面前。
“阿玛。”我的双手掩住脸,泪水沸水一样自指尖汹涌而出。阿玛抱住我,喃喃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阿玛答应你放手。”
“风连。”我听到阿玛闷闷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袁世凯这个奸贼已经就任民国大总统了,国内连年军阀混战,民国政府是保不了皇室的。我们已经没有军队可以自保,现今只能依靠外援,拉拢一方军阀。”
“阿玛,我明白,您要女儿做什么都可以。”我的声音贴着阿玛的衣料,也像锦缎一样柔软。
“国内军阀尤以奉、皖、直、桂最为势力突出,其中又以奉系东北军最为骁勇善战,其主张作霖可称谓上乱世枭雄,人称东北王。为了将来皇族子弟有所依靠,我已决定同张作霖和亲,今日张宗昌就是来替张作霖提亲,婚期定在年底。”阿玛抚摸着我的一头青丝,有些迟疑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一切听阿玛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侩子手砍人脑袋,砍多了也就麻木了,偶尔还能静下心细耳倾听鲜血喷出身体的一霎,雨声一般。
半个月后,局子查不到新证据,旧证据又被推翻,江离和钱小才无罪释放。我向林木森微笑:“这是最好结局。”
林木森蹙眉:“可惜未能将真正盗贼绳之以法。”
我暗笑,真是个木头。
我同张作霖的婚讯一经传出,国内舆论一片哗然。满清的遗老遗少沸腾了,熬鹰的也不玩了,将鹰给放生。广和楼聚了一堆福晋姨太太放生鸽子,为满清大格格风连祈福。八旗的子弟兵现在闲赋在家,带着儿女往庙会放风筝,冲天炮、大雁归来、描花的蝙蝠、三条尾的大凤凰。。。。。。飞向苍穹剩下小小黑点,那剪刀咔嚓剪短风筝线,为格格放晦气。
溥仪得到消息把自己关在养心殿的东暖阁哭了老半天,愤愤道:“说好陪我一辈子的,原都是骗我的,现在就这般狠心抛下我。”闹了几日,干脆不理我了。
江南的绫罗绸缎大批大批的运进宫,宫里的绣女忙着赶制我嫁衣。四位太妃各自将我请我过去话了家常说了体己话儿。隆裕太后只同我说:“早是早了些,赶上这时节,也算是好的归宿。”
是的,好的归宿。那个男人年将不惑,有六房姨太太,其中还有一个是青楼女子。当过“胡子”(土匪),杀过人很多人。草莽英雄,东北的霸主。我只是一味的笑,少女羞涩的笑,像任何出嫁前的少女。
所有人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六初看得心疼,悲?道:“不难过吗?嫁个没见过的人。”
我笑得没心没肺,眼泪流了下来,往铜镜前一瞥,还是一张带泪的笑脸。这么多年习惯了,连哭都不敢了。
忪怔的回了屋,脚下像踩着棉花,每一步都不踏实。脑门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小五子忙那一柄绣美人图的大团扇替我扇着。一会儿,小太监端了茶进屋。我接过,见来者眼生,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之前没见过?”
小太监抬起头,如美玉无瑕俊逸非凡,一双凤目流光溢彩,顾盼生辉,朗笑道:“我叫小六子。”
小五子哼一声:“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一号亲戚。”
我心下一紧,茶杯跌落,小六子一个乌龙绞柱躲过溅起的水花。呵,练家子。
“小五子,你先退下!”
小五子虽不解,仍默然退下。
我微笑:“阁下是张学良,少帅快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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