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掩进袖内，握紧颤抖的指尖，呲道：“客刚走，呲呲咤咤是何景象？”
小五子吐舌，打了个千，“格格吉祥！”
“起来回话。”我白眼，“怎么回事？”
“谢格格。”小五子自地上爬起，捋了捋袖子，眼珠子溜了眼帘子外，趋向前道：“方才奴才往御膳房给六初姐拿燕窝粥，见着宗人府的几个官爷往升平署拿人，一会儿功夫就捆了江郎出来。奴才往升平署的管事太监一打听，说是同个戏班子有人往上报说江郎手脚不干净，拿了宫里的东西。拿人的时候还搜出了好几样珍品，算是逮着个人赃俱获。”
我松口气，“江郎屋里的东西多半是老佛爷赏的，回头拿条子一对就真相大白，没的冤枉好人。”
“哎呦我的格格，这明里赏的物什都有在内务府登记在案，可这暗里赏的可没个凭证。”
我仍抱有一线希望，“主子私底下赏东西原是有的，老佛爷派个人往升平署认了，这事儿也就了了。”
小五子冷笑道：“格格您还不晓得，这宫里的东西也没少丢，要真追究起来，人人都不干净了。前儿个民国新政府的官爷来查库里的宝贝儿，就没同账上和的，追究了起来。老佛爷面上过不去，下了旨严查。这人人有份，谁肯去认？这宗人府是头一个拿得多的，偏偏升平署里窝里反，瞧不得人受宠，嚷了起来。白白的冤大头哪有不拉去顶罪的道理。这贼喊捉贼，贼管捉贼的，这次江郎是凶多吉少了。”
我一怔，强笑道：“你倒机灵。依你看这江郎可就必死了？”
小五子蹙眉：“原也不是大事儿，只是新政府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掺和就闹大了。这戏里还演着打战还得祭旗呢。新政府的政绩还不是炒炒前朝的冷饭最看得到。”
“你倒看得透彻。”我呷了口茶，冷冷道，“抬头三尺有神明，这江郎神通广大，自有降妖修罗伏虎罗汉救他。”
小五子嘻嘻笑：“格格不出手？”
“我是无关己事，高高挂起。”我呷口茶，施施然道，“你退下吧，这几日永寿宫招了够多眼睛，也该消停了。”
“喳。”小五子到门口嘟喃一句，“我以为格格会救他。”
我咳一声。小五子忙溜出屋。
逶迤去后院的西屋看六初。六初坐在炕沿绣孩子肚兜，五彩斑斓并蒂莲花。我挨着她坐下，笑道：“好大胆子，你正经主子这会子鞋耷拉袜耷拉的，你倒有功夫赶这玩意儿。”
六初拈着绣花针?头，笑道：“孩子的玩意儿，你也好吃味的，回头也给你缝个，只怕你不穿。”
我凑近一瞧，见六初两颊起了点点雀斑，低嚷道：“了不得了，我找范一梅配一瓶雪花玉露膏珍珠粉什么的给你搽脸。”
“可不是，为着这肚子，尘满面，鬓如霜。”六初抚着肚子微笑。
我心安了，这娘俩此刻需要我保护。江离他同我什么关系？无事强出头，惹祸上身，永寿宫上下一起陪葬。料着隆裕太后一时半会也丢不下，再说新政府那边。。。。。。想到这只觉心寒。
六初推我，温柔笑着：“好好的发呆，出什么事啦？”
我将头搁在她腿上，笑道：“没事，瞧着你没事，心里高兴。”
六初叹息：“我还不晓得你，打小遇着烦心事，就一直笑。”
自七粒事件后，隆裕太后省了我的晨昏定省，也不让溥仪来永寿宫。我倒乐得清静，每日在书房练书法，先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再是颜真卿的《致侄文稿》。让小五子偷偷拿出宫放在字画铺子寄卖，也卖得一两三分银，一等赝品的价啊。六初有时来帮我研磨，微笑温柔的看着我。时光像笔上的残墨，一下子就随水流逝。
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江离的消息。我没有派人调查，连小五子都能查清的消息，再没人不知了。所有人躲在暗处等隆裕太后出手，拿绸帕子掩了脸，吃吃的笑，压抑的幸灾乐祸。
一日，庄和太妃差人来请。我在修剪一株芍药，手一抖，把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剪落，一阵心疼。我入宫多年，庄和太妃从未单独召见我，平日虽与另三位太妃同进同出，却少言寡语。不说话的人最可怕，因为她永远在思考。
坐轿子往东五所的永和宫，到了门口，又有人报庄和太妃在西花园看戏。我下了地跟着小太监寻了去。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
《玉堂春》的《苏三起解》，梅兰芳的青衣是极好的，纤弱美好，影子瘦瘦。庄和太妃坐在临水小筑里，老远的见我来，便招手我过去。【穿】
【书】
【吧】
“太妃吉祥，福寿安康。”我向她恭敬问过安，就垂首立在一边。
“格格好些日子不见了，近来可好？”庄和太妃一臂让我坐，一臂又指着桌上一盆带着细刺顶着小黄花的春秋绿小黄瓜，“园子里刚摘下来的，还挂着露珠呢！”
“劳太妃挂心，一切安好好。”我垂着脸，目光暗暗在她脸上逡巡。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脸。象任何一位寻常的老太太，老得不符合她的身份。年轻时就不甚美的五官，坍塌在一堆曲折婉转的老皮老肉里。身后是一片生机岸然的瓜果，西花园曾是乾隆皇帝的菊园，收罗了天下的佳品，黄微、红瞳、紫幛、松针、破金、鹤翎、松子、蜂铃、狮蛮、蟹爪、金超、银超、蜜珀、虾白、青心白、二乔、醉杨妃、玉楼春、二学士。。。。。。那是《巢林笔谈》里的美好文字。现在变成了小黄瓜、丝瓜、葫芦、辣椒、大白菜和萝卜，像城郊围着藤编篱笆的农家院。
似乎感到我的目光，庄和太妃抬眼凝视我，她的眼球像结霜的李子。我忙垂首做恭敬状。庄和太妃的声音像碾米的石磨压浆过来，有种热切的喜悦，“我的山楂红了，我吩咐御膳房淋糖汁做糖葫芦，回头每个宫里送一篮子。”
我忙陪笑：“太妃雅兴真好，颇具陶潜先生遗风。”
庄和太妃笑：“我不过一个种菜的农妇，哪能同大文豪比。”呷了口茶，突然道，“你说苏三冤，还是窦娥冤？”
我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庄和太妃自顾自答道：“依我看还是升平署的江郎比较冤，格格觉得呢？”
“谁说不是呢，太妃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笑容纯良，心无城府直视她。简单是最有利的武器。打了灯笼，话里不带刀，也就中不了暗箭了。
好个庄和太妃，笑道：“那格格想办法救他出来吧！《长生殿》里他演杨妃最好，换个人，我老太婆看不习惯。”
“太妃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啊。”我干脆徒手掰桌上的石榴，吃的汁水淋漓。
庄和太妃嘴角噙着浅笑，睃了我一看。状似无意道：“格格下回再让小五子夜里往青云观祈福时，顺便帮我求道符回来。最近夜里老睡的不安生，总觉得有小孩哭声。”
手一紧，石榴汁溅到眼里，火辣辣的疼。我强笑：“可不是，老大的妖精，多亏得老神仙。”
“那些革命党也够给太后添堵了，个中缘由格格也该晓得，有心人是想把家丑摆上桌了。再者，格格也不忍让好人蒙冤吧。”庄和太妃似笑非笑看着我，“六初这丫头近来身子可好了么？”
“我也是园里常走动的，明儿去总人府探探口风，太妃看如何？”我试探，庄和是同治帝遗孀，日里又和敬懿、荣惠两位太妃走得近。此刻要挟我代隆裕太后出头，甚是诡异。
“那感情好。”庄和太妃呼出口气，似是真心。
我疑虑重重。回到永寿宫，小五子在内屋来回踱步，见我回来。也不请安，忙嚷道：“格格，大事不好，江郎已被定罪，明儿要被新政府局子的人拉去枪毙。”
我一怔，呢喃道：“怎会这么快？”
“宗人府的人还不乐得定案，再加上新政府推波助澜，咱上头又没人愿意说话。拖到今日，算他命大。”夶风小说
我沉吟，瞥见钱小才坐在角落吃烙饼，掉了一地芝麻。我的心咯噔下，向小五子道：“备轿，往宗人府。把钱小才绑上，先一步送去，就说抓到贼了，来日宫里丢的东西，就是她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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