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片大片破碎的光影，头顶有硕大的黑鸟呼啸而过。我赤足走在暗夜里的荒野，厉兵秣马，兵荒马乱。藤蔓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我，那些有着粗糙触感的枝蔓勒紧我的脚踝手腕腰肢，开出紫红色肥厚的花。明烈的光，像打碎的琉璃，簌簌坠落。
我一惊，猛睁开眼。
“妹妹，总算可醒了，把姐姐们给吓得。”说话的是一个美艳妇人。背着光，其实无法看清脸孔，阳光明晃晃的照在耳上一对泪型金绿猫眼耳坠，像长满亮烈的白刺。但美丽其实是一种直觉。
我沉默环顾四周。七粒半跪在床边，低声道：“这位是五太太，寿夫人。”
我微笑，以姐呼之。又见寿夫人身后立一少女，生的十分老相，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的“福相”，圆圆的脸蛋透着忠厚，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永远在微笑，还有那饱满的天庭，挺阔的鼻子。
寿夫人亲昵的握住我的手，笑道：“这位是马姑娘。”
我卖乖：“马姐姐。”
马姑娘有些局促，憨笑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哪好叫我姐姐。”
寿夫人睃了她一眼，携了她的手，轻笑道：“你哪里就受不得了？你同大帅我是知道的，你是个本份人，该你的也得受着。这府里谁不当你是六太太，逢年过节，给你那房的礼也没见少，哪有收了人家的聘礼，不给人当老婆的道理。”
说得我也笑了，看来是这就是那个张作霖从青楼捡回来的马夫人。
“妹妹身子虚，怕人气重了，熏伤了。今儿也就我同你马姐姐在这守着，你的几位姐姐都嘱我好好照顾你。”寿夫人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人出嫁坐喜轿，睡的如此香甜，昨儿大夫这么说，我还不信呢。”
我窘红了脸。
寿夫人一把拉着马夫人起身，道“这妹妹刚醒，也不好叨扰太久，况且几位姐姐还等着我回去报告好消息呢。”
我作势支起身子，道：“劳二位姐姐挂心。”
“快快躺下。”寿夫人忙压下我，柔声道，“妹妹从昨儿开始就没有进食，我让厨房准备了燕窝粥，妹妹趁热用些。我同你马姐姐就先去报喜了。”
目送寿夫人马夫人走远，方令七粒关上门问话。“昨儿夜里宫里的事了了吗？”
七粒喂我一口燕窝粥，“了了。”
“可有出事？”
七粒含笑：“十分万幸。”
我呼出口气，复又蹙眉：“今日甚么状况？好生奇怪。”
七粒汗颜：“格格自上轿起就一直睡，怎么叫都不醒，昨儿府里还请了洋大夫来瞧了呢。”
我不知如何启齿，呢喃道：“昨儿大帅，就是新郎有否留宿屋中？”
七粒扼腕：“没踏进屋里一步，新婚夜怎好放着新娘独守空房。”七粒瞄了眼门外，低声道：“听说府里摆了七天戏台子，大帅叫戏子给迷住了，昨儿才没去接亲。我打听了戏牌子，今儿夜里还要排江郎的戏呢。”
这张作霖倒不至于这般混账，只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胡子大帅倒是个务实急智的人物。早就耳闻他对抗日本人的轶事。话说日本人打死两东北兵，事后日方赔偿本户一百二十元了事。张作霖闻之大怒，下令东北军：“碰到日本查道兵就打，我也有钱。”群情激奋，闻令就打死十二个日兵。惹得日方跑去领事馆抗议。
张作霖表示东北治安不好，“胡子”乱杀人，他也没办法。日本领事要求：一、惩凶，二、道歉，三、赔偿，四、保证以后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针对以上四点，张作霖做了如下回复：一、“胡子”杀了人跑了，既捉不到，自难严惩。二、不是东北军干的事，为什么要我道歉？三、东北“胡子”很多，事实上无法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四、赔偿可办到，依据日本兵打死东北军一人赔一百二十元，那十二个被杀的日本兵，他也每人赔一百二十元。
日本领事闻言无可奈何，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这样一个真性情的人，不致让人难堪。看来这位东北王日理万机，这盘棋子下的，我该是一枚诡棋，乱人耳目混淆视听。
“将我箱书找出来，看来近日大帅不会有空来此。还有吩咐下去，我的衣物先别收拾出来。”我伸个懒腰，诡秘一笑：“看来这地方住不久。”
七粒十分不解，但不好过问。
午膳，单独由下人送用食盒装了送进屋。一味神仙鸭子、一品桂花捞翅、三样烧碟、一盅粟米粥，另有寿夫人令人加的一小碟开胃的芥菜墩子，拌了麻油辣子。菜品虽不及宫里，但味道却十分道地。
用罢午膳就在屋内看书。洞房花烛大帅没进屋，外头还不知怎么风言风语呢，还是躲为上策。
晚膳时间，寿夫人派人来请。我见推不过，便让七粒替我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裳。正是《花为媒》里张可唱的：“上身穿的本是红绣衫，匝金边又把云字扣，周围是万字不到头，还有个狮子带滚绣球。内套的小衬衫，她的袖口有点瘦。。。。下身穿，八福裙捏白折是云霞绉，但都是锦绣罗绸缎。裙下边又把红鞋儿露，满帮是花，金丝锁口，五色的丝绒绳儿又把底手。。。。。”
宫里陪嫁的三个宫女也都跟着。可以友善，但气势不能输。
花厅设在后殿东南方，几位夫人见我红云一般飘来，都起身相迎。寿夫人一把携了我的手，笑道：“这皇宫的格格就是非同凡响，这通身的气派就是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的。”
我拈着帕子掩笑道：“这寿姐姐尽是取笑人。”
寿夫人一臂拉我入席，一臂指着席上一位气质娴雅，姿态端庄的妇人介绍：“这位是你卢姐姐。”www.chuanyue1.com
想来是二夫人，不愧是书香门第。我忙不迭问好：“卢姐姐。”
“这位是你许姐姐。”指着另一个美妇人，落落大方的眼神，一脸笑意。
四夫人许氏，张作霖当年在路经辽西新民县，派持枪的“媒婆”抢来的铁匠女儿。我微笑：“许姐姐。”
寿夫人又道：“原还有两位可怜的姐姐。你大姐赵氏，今年四月没了。还有你戴姐姐是个气性大的，和爷儿闹了别扭，一气跑到庵里出来家。”
我配合着唏嘘不已。一顿饭饭吃的宾主甚欢，摸透林家几位夫人的脉络。卢氏爱静，是个美人灯笼，关亮不响。许夫人出身不佳缺少根基，身处豪门，难免人言甚微。马夫人更是羽翼未丰，处处受人颐指气使。正真掌权派是寿氏。
作别了四位夫人，只余七粒在殿外等候。寻了去，只见那三个宫女坐在回廊边上正聊得热火朝天。亭子里站着个个子短小精悍的中年男子，着军装，面露不善。顿觉颜面尽失，土匪窝里骂土匪，犯此大忌，这般上不了台面。正踌躇，灵光一闪，疾步向前扬声道：“你们说‘胡子’不好，我倒想起个笑话。”m.chuanyue1.com
三人还年幼爱玩，忙没开眼笑：“格格，快讲。”
我暗暗摇头，面上仍笑，“当刘备、关羽、张飞相继逝世后，某日，他们的第二代刘禅、关兴、张苞聚在一起，谈论父辈的英雄事迹。刘禅道：‘但年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时，我父亲挥舞双股剑，真是杀气腾腾，威风八面。’张苞听了不服气，打断刘禅的话，吹嘘他老子只喊了三声，就吓退当阳桥畔曹操的八十几万大军，那才真叫好本事。此时关兴接口道：‘我父亲关羽，号称美须公，天下谁个不知。。。。。。。’话未说完，关公英灵从天而降，一连打了关兴三个耳光，厉声呲道：‘人家儿子都记得他老子的丰功伟绩，你这不长进的东西，却只记得你老子的胡子！”
三人没听明白，有怕拂了我的面子，只是一味干笑。我暗附回头定要找个法子把这三人送回宫，不然改日害死我。
我状似无意瞄了眼，人去亭空。险过剃头。
回到卧房，发现屋内背立着一个军装男人，惊出一身冷汗，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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