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这个女人怎么跟兔子一样哩。”
我一怔，见张学良吊儿郎当的斜靠在一根红漆圆柱上。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早知是你就不跑了。”
张学良突然趋近我，巧言令色：“那你以为是谁呢？”
我突然涨红面皮。
张学良笑不可制，真将我像兔子一样拎着走。我惊呼：“汉卿兄，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是行军打仗的的粗人，一向动手。”张学良笑，“走，带你这个动口的文化人去舌战群儒。”
我贼心不死：“汉卿兄，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
张学良给我一颗爆栗子，“七太太，我名义上是你儿子，你未免思虑过多。”
我无言以对，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张作霖入京后买下了顺承郡王府，位于西城区赵登禹路。顺承郡王名勒克德浑，系礼亲王代善第三子萨哈林第二子。顺治五年晋封顺承郡王。成为清朝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改朝换代后，满清遗老遗少日子甚艰难，维持往日用度，新政府补贴不过杯水车薪。郡王亲王尚且如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却是吃饭的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口，上到百岁人瑞，下至黄口小儿。
不是不悲哀的。讲究惯了，吃个窝窝头，都要左右掂量，选个眼大大个重的，眼大才蒸的透，个重才有嚼劲。
沿着小径往西侧翼楼，沿途下人掌灯，目不斜视垂手肃立，静待我们走远方抬首继续做事。我赞一声：“好家风。”
“寿夫人劳苦功高。”张学良淡笑。
我三缄其口，这寿夫人买得人心无数。说话间已到一扇门前，张学良叩门，“孙文快快开门，我带帮手来，这回就不信争不过你。”www.chuanyue1.com
简直晴天霹雳。孙中山，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便是伯仁。
好半响，房门方吱呀一声打开。孙中山年已不惑，鬓已如霜，双眸却炯炯有神，拇指粗美须。穿一套嗦罗尼藏青色西装，打了一条绸面的青灰色暗纹领带，柔软斑白的头发打了发油。面容慈祥，同张学良握手：“汉卿，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愕然，这句话也可用在此地。
孙中山微笑看我，“这位可是是七太太？”
可敬的长者，令人入浴春风，我心内那点小小无名火，早给浇灭。遂诚惶诚恐，汗出如浆：“孙先生竟然识得，简直折煞小女子。”
张学良嗤之以鼻，“德行！”
孙中山引我们入室，屋内点着小炉子，温一小小白脱瓷酒瓶，一股子悠然绵长的香气。张学良笑道：“松竹梅清酒，你这老倌好会享受。”
“汉卿果然内行。”孙中山颔首。
“我专精吃喝玩乐。”张学良摊摊手。
我们仨围坐在一张炕桌旁，孙中山亲自斟酒。舌尖有些微琥珀酸味，味道柔绵滑长。手脚暖了起来，面上飞了两朵红云，我啧啧称奇，话多了起来。“孙先生之前与汉卿兄所论何事？”
孙中山一怔，遂笑开了：“闲来煮茶淡口谈国事。”
“好个淡口谈国事。”我豪情万丈，“应着景儿，今儿就来个煮酒论英雄。”
“怎么个论法？”张学良扬眉。
“这么嘛。。。。。。。”我托着腮沉吟片刻，突然灵机一动，施施然道：“任意举屋中一物，可随机令其中一人回答，所说之人名除却系时下名人还需取自这所举之物，另加一句妙评或是说一段轶事。二位看如何？”
“妙极。”孙中山含笑。
忽，隐隐传来临街的犬吠，张学良挑衅道：“就这犬吠，七太太先猜。”
我略沉吟，扑哧笑道：“张宗昌。”
老好孙中山：“汉卿这是乱起题目，摆明为难人。”
“你莫打岔。”张学良睇我一眼，“你倒说说理由。”
我笑：“张宗昌可不就是人称狗肉将军。话说张先生阅兵时，被一恶狗啃了。遂下令众将士全面打狗，搞得狗尸遍野，人狗殊途。”
张学良轻咳两声：“闲谈莫论人非啊。”
轮到孙中山，老先生亦童心未泯，绕着房子找了几圈，不知从哪翻出一只黄柳根烟斗问张学良：“这又是何人？”
张学良不叫思索，笑道：“可不就是令郎，孙科。扶不起的阿斗。”
险些喷出茶来，我暗暗瞄孙中山一眼，不过眼角微闪过一丝不悦，稍纵即逝，仍哈哈笑。我端起酒杯敬孙中山，笑道：“孙先生，这酒杯又是何人？”
孙中山蹙眉，半响竟调皮的笑道：“这杯酒，我若猜着三个人，汉卿喝三杯。”
伺机报复，简直小心眼。我骇笑，张学良鬼声鬼气：“凭甚么是我喝。”
孙中山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老菜子彩衣娱高堂，今儿没让你粉墨登场，不过替母亲喝三杯酒，也这么?嗦。”
我已笑噱，伏在案上，伸手在张学良脸上一摸：“乖儿子。”
张学良脸色铁青，瞪了我一眼。
孙中山道：“酒曲为高粱所制，就是梁启超。酒坛子，就是谭嗣同。清酒为米所酿，米皮为糠，就是康有为。当日光绪皇帝立新图变，有公车上书一节，后又有百日维新，是民主思潮的早期萌芽，有不可预估的历史意义。先说这梁启超的那句‘我不与先生同错（康有为），便足见其思想的先进性。同柏拉图对其导师苏格拉底所说‘我爱我的老师，但更爱真理。’有异曲同工之处。谭嗣同为罹难的戊戌六君子之一，死前那句‘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似仍激荡耳边。不进步就会被历史的滚滚车轮碾过，康有为就是这么一个螳臂挡车的悲剧。当时的新思潮，已成为现在革命对象。有此可见，壮烈而亡，留得丹心照汉青，好过身陷污垢中。”
我不禁叫声好。
张学良爽快连灌三杯酒，微醺了脸看着我，“喂，你问我个？”
我瞥见一叠三民主义书稿中，竟有一本《三国志》，我笑：“他两倒是一家，都姓‘三’。”
孙中山涨红面皮，“偶尔调剂调剂。”
我道“此书猜一人。”那时我当时没有想到，后来命运的百转千回，竟是这个人竟阴差阳错给了我自由。
张学良道：“名相士彭涵锋曾评价冯玉祥‘貌似刘备，才如孙权，而志比董卓，运只袁绍耳！’”张学良顿了顿，自笑道，“此人有庄轶事，怕说了倒胃口。中原大战那会儿，中央军出动了空军，西北军吓得够呛。冯玉祥遂纠集众将士，问‘空中多还是乌鸦都？’众人答日：‘乌鸦多。’冯玉祥点点头，，再问：‘然则乌鸦拉屎时掉到你们头上没有？’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没有。’冯玉祥于是告诉他们：‘所以说，飞机投弹时，能命中的机会就更少了，大家不必害怕。’大家觉得总司令讲得有理，皆大欢喜回去。结果次日，众将士上战场不知躲藏，死伤无数。”
两人唏嘘不已。
又有张学良咬一只小饼道：“袁世凯。”惹得孙中山直发笑。
我这段一只筷子道：“段祺瑞。”【穿】
【书】
【吧】
。。。。。。。。。。
嬉笑怒骂，不觉已过三更。三人喝的七荤八素，各自回屋，凉风一吹，只觉两颊像烙饼子，蒙头睡到天明。
翌日，只觉鼻塞声重，起不了床。寿夫人闻讯，让厨房熬了鸡汤送来，我吃两口就懒怠动了。生病有个好处，面色不善也可当做脸色不佳。宫里和醇亲王府带各自派太医来瞧了，开了方子，轮翻在厨房煎药。
浑浑噩噩过了些日子，期间四位太太偶尔派人我屋里探视，张学良回奉天的讲武堂。却不见始终不见张作霖。柳嬷嬷整日悲?，哀号我命苦，刚离家就病怏怏，孤苦伶仃。
在我昏睡期间，国内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袁世凯登上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吃了哑巴亏的孙中山经过综合评估，选择了联合奉系军阀张作霖。次年又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护国运动。直、皖、奉、直鲁联军、五省联军、中央军、西北军、晋军、桂军、川军、滇军、黔军、湘军、粤军、陕军、西北、马家军、豫军等20大派系军阀长久的混战也拉开帷幕。其中由以奉系张作霖和直系吴佩孚势均力敌，张作霖是胡子将军，吴佩孚却是秀才将军。
适逢第一次直奉大战，英美支持的直系军阀力挫日本支持的奉系军阀。清廷大为震动，习惯隔岸观火的前清遗老们想起自己本朝的格格还刚嫁战败方，深恐政治立场太明显，悔得肠子都青了。便借着我生病的由子，三番五次请我回宫调养。
寿太太亦时常劝我：“格格是金枝玉叶，前线战事吃紧，还不晓得何时打过来，格格还是先回皇宫避避风头。”
我常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论推辞。直到一次不知是谁丢了一颗炸弹进院子，将一个丫头活生生炸成碎肉堆。当时柳嬷嬷就在旁边，吓得号哭不止，几日不敢落枕。老人最怕老来流离失所，我一时心软答应了她回皇宫。
回宫那一日，马车刚出府，就被一只军队团团包围。一个英俊逼人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闯进我的车队，掀起我的马车帘子。“听说你生病了？一时半会死不了吧！”少年焦虑的声音。
我瞪他一眼：“死不了。”
顿觉天旋地转，张学良将我强拉进一辆别克汽车。低声道：“老陈，去广和楼。”
我整好衣冠，冷笑：“张少帅这是做甚？张少帅果然对抢人天赋异禀，颇有乃父之风啊！”
张学良寒着脸道：“这话在我这说说也就是，若到父亲那儿，就是你老子也活不成。”
顿了顿，脸上绽出一种冬日点在屋里的火炉子一样的微笑：“梅兰芳送了我好几张第一排的戏票，今日演出《一缕麻》，带你去瞧瞧。”
我三缄其口，正襟危坐。
广和楼早有伙计在楼下相迎，一叠声：“少帅怎么才来，梅老板在后台等许久，今儿那个人也来了。”
“谁？”张学良蹙眉。
伙计压低声音：“日本人。”
张学良不屑，“呸，如今狗也够格听戏的了。”
来拉我的手，我不动，冷冷道：“我要回宫。”
张学良咬牙：“别闹了，最近够烦了，陪我听场戏就送你回去。”
我不禁动容，少年意气风发，现在却是败军之将。
位置在二楼的包厢，木梯子年久失修，走起来像踩死无数只耗子。楼下有人日本军官摸样的人向张学良点头示意，张学良不过微颔首。窗子都用纸糊上了，人来得满仓满谷，有一种人体皮肤一样的温暖和酸腐气息。
梅兰芳穿月白衫子，嗓子绵长婉转：“。。。。。。。。披麻带孝上灵堂，心痛欲裂哭夫郎。生前不能呼唤你，死后叫你痛断肠。我才做新娘成寡妇，你是刚做新郎便夭亡。当初我屈从父命到你家，含悲忍泪拜花堂。旁人笑我嫁痴汉，我决心自守不成双。不料我花烛之夜得了病，你竟然不怕危险日夜照料在我身旁。慧芬幸得病痊愈，可怜你传染恶疾一命亡。你的心好比水晶透体亮，你的情如山高来似水长。悔不该我错把郎君作痴呆，到今日灵堂上我叫一声夫君哭一声郎，夫君啊。”
简直就是唱到我心坎。第一场结束，掌声雷动，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场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却花极厚的粉。穿葱绿闪绸袄子，桃红撒花绸裙。抱着三弦，弹一只小调，也不甚高明。我听着昏昏欲睡，突然楼下一阵尖叫。
一个跑堂跌跌撞撞跑上来，嚷道：“爷，有人死了，日本人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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